作者: 潘 涛 编辑: 许永杰
来源: 铜川文苑
一
我又梦见婆了。
大中午的院子里静寂寂,院门敞开,屋门虚掩,门环上吊了把铁锁,远看像是锁了门。
我又回到了那院老屋。
我心头咯蹬一紧,屋里没有人在吗?院子不长,几脚赶步就到了正屋,推门入屋,进门瞬间,身后光线伴随门扇闪了进来,原来有些灰暗的光景霎时亮堂了。环顾四周,连灶的土炕上铺了件蓝色碎花暖炕棉被,炕角一个小男孩睡得平静。奇怪的是,在男孩腹部上平放着一个铁称砣,吊起它的大称被固定在窑墙,称杆平平。
我来不及多想这杆大称的来历和作用,注意力便转到了灶火前屈身打火的另一个人身上。
在多年以前,我向父母聊起,我又梦见我婆了。母亲说,老了的人会经常回来,是因为活着的人对她太好。
这次,我看得非常清晰,那矮小的个头,胸前挂着蓝色卡布围裙,略带花白的头发掩盖不了白暂的皮肤。
她没有抬头,自顾往火里添柴,屁股下是那个暗红的陶瓷坐窝。
二
婆是小脚,家族里剩下的小脚女人就她一个了。我见过这种清朝遗老或是遗风的人总共有两位,一位是我的远房外爷,剪掉了辫子,留着齐脖根的长发,花白,时常戴副茶色石头眼镜,握根长长旱烟袋,坐在八仙桌旁的木椅上抽。
婆守寡早,我从未见过爷爷长什么样,他连个画像也没有留下。婆也从来不提话爷爷的事。
早上起来,婆总要在炕上把宽大裤腿褶几褶,再用根长带压茬缠齐整,才坐着挪几挪到炕边,沿着凳子下到地上,穿上每天晚上摆放在凳子下的那双玲珑小鞋去打水洗脸。
那时我还不知道刷牙是何物。婆兑好热冷水,把手中毛巾在脸盆中摆上几摆,拧干,用食指顶住一角,擦洗牙齿。她用木梳蘸着清水梳头,把留在木梳上的头发一一捋净,在手指上缠成小团,然后塞到门框或者墙壁的裂缝中去。她一直说,不能让别人踩在自己的头上。即便是后来我们理发后,她也要把落在地上的碎屑打扫干净,不留一丝。
婆总是守在家里看门户,带孩子,从不下地,农忙时早上起来帮忙生火烧水,扫了院子又扫屋子,用破抹布把不多的桌子柜子椅子擦洗干净,捡块质地纯正的黄土洒上水填平屋里地面上的小坑,站着用小脚一脚一脚踩实踩平。打我记事起,家里的土地面总是平整一新,干净整洁,遇到雨雪天,谁带了泥水鞋进屋,婆生气地训斥,大伙谁也不敢吭声,悄悄把泥鞋放到旁处。
三
婆是家里物质待遇最高的人,其他人吃黑馍,她吃白馍。母亲在每次蒸馍时在笼里搭几个白面麦馍,出笼后单独放在一个盆里或一个小竹笼里,盖上盖子或挂在二墙后面的挂钩上,防止我们兄弟姐妹们贪嘴偷吃。
第一碗饭非婆莫数,她坐在炕边,等菜盘和汤饭端上来,掰半个白馍咬一口慢慢咀嚼,虽然七十多岁了,牙口还算好,但饭量并不大。吃到半截,她总会使个眼色,偷偷把剩下的半个白馍分给某个孙子孙女,而且不让母亲看到,说句:我吃饱了!
到她八十多岁的时候,吃饭问题解决了,但日子依然艰难。我外出上学,在家呆的时间愈加减少,每次回来,看到她坐在炕上透过窗户看谁进了院子,为此,婆专门在窗户上糊了块手掌大的玻璃片。这个玻璃片不仅可以看清外面,也可以让光线更充足地照射进来。婆的视力还不错,八十五六岁的时候还能穿针引线,干些缝缝补补的事。在日子最艰难的时候,她把亲朋好友孝顺给她的零用钱缝在衣服角里,积攒起来,我在上学期间,她就偷偷给过我使唤。
四
婆拄个弯头黑漆木拐扙在天气暖和的时候站在门口,村里往来上下地里干活的,中午前来井上担水的,遇上都要和她聊会。她是村里高寿老人之一,大家对她热火加尊敬。那些孙子辈的大大小小男男女女,和她说得起笑话的,有迟没早总讨要吃她的饸饹。婆一点也不生气,故意抡起拐扙装做要打的姿势,骂她们,惹得旁人哈哈大笑。
到九十二岁那年,婆第一次去住了医院。她一辈子身体刚强,不与医院打交道。但这次,她似乎扛不过了。那年我刚好临近毕业,盼着挣到第一笔工资,好去街上给她买些好东西打打牙祭。
在周未回家的时候,刚进院子,就听见婆痛苦的声唤,哥哥说那疼痛只有杜冷丁可以缓解。我希望婆能坚持那么几个月,到秋天的时候我就可以去上班了。
毕业季来临,学校组织大家去了趟延安。等我再次回家的时刻,婆的遗像挂在墙上。我无语地站在空旷的屋里,听别人叙说属于婆的最后日子。
注定要抱憾终生,我一直对亲朋说。
母亲总会在每年清明节时提醒我,多去给你婆烧纸钱,她是最稀罕你的!
快三十年了,我还是能在梦里清楚地看到婆那白暂的面庞,而她却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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