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立在人群之中,看她穿一身红妆,被人搀扶着,一步步踏过青石板路。
石板缝里挤着几茎枯草,在风里瑟瑟地抖,同我一般。
她的红盖头绣着鸳鸯,金线在秋阳下跳着刺目的光。
四围的唢呐声、笑语声、鞭炮碎屑纷纷落下的声音,搅作一团,偏生钻不入我的耳中。我只瞧见她的脚尖,在鲜红的裙摆下时隐时现,像两只怯生的雀儿,一跳一跳地远了。
这是极熟稔的一条路。
幼时我背着她不知走过多少回,她总勾着我的颈子,笑声清凌凌地洒了一路。
路旁卖糖人的老汉,每见了我们便笑:“小两口儿又来啦?”
她听了便要捶我的背,叫我快跑,脸上却飞起两朵云霞,比今日的胭脂还要浅些,还要真些。
如今背她的不再是我了。
那人的背脊宽阔,步伐稳健,想来是极可靠的。
她的手搭在他肩上,指尖染了蔻丹,红得惊心。
我曾握过那双手,在夏夜的河畔,冬日的炉边,掌纹贴着掌纹,温度融着温度,竟也以为便是一生了。
宾客喧哗着拥入喜堂。
我倚在门外的老槐树下,看里头烛火通明,人影晃动。
他们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
她弯腰时,凤冠上的珠翠一阵晃荡,晃出泪似的晶亮。
我想起去年中秋,她在我家檐下看月,月光洗得她眉眼如画。
她说:“横竖都是你的人了,何必急在一时?”
而今她成了别人的人,倒是急得很了。
宴席摆开,酒香肉气弥漫开来。
我坐在最末一席,听人夸赞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有人认得我,目光躲闪,噤了声。
我只是笑,举杯向新人致意。
酒过喉肠,一路烧下去,竟也压不住漫上来的心寒。
席散时,天已墨黑。
我蹒跚着走回我们常去的那道土坡。
坡下溪水仍叮咚响着,却再无人与我说:“你听,这水声像不像欢喜曲?”
坡上野菊开得正盛,在月光下泛著冷白。
我回忆起她最爱摘了菊簪在鬓边,问我可好看。
我总笑她臭美,她便撅了嘴,把菊别在我襟上,说:“丑死你算了。”
如今花依旧,月依旧,溪声依旧。不复旧的,原只有人心。
远处忽有马蹄声疾,一盏灯笼渐行渐近。
马上人红妆未卸,在月色下竟是惨白的。
她喘着气跳下马,凤冠歪斜,珠翠零落。
“我来问你一句话。”她眼底水光潋滟,“若此刻我跟你走,你要不要我?”
四野寂寂,唯闻秋虫唧唧。
风掠过坡上野菊,吹送一缕苦香。
我望她良久,终于笑了笑:“回吧,莫让人笑话。”
她眼里的光一点一点黯下去,像烛火被风吹灭。转身上马时,有一滴什么落在尘土里,倏忽便不见了。
我立在坡上,看那点灯笼的光摇摇晃晃,渐行渐远,最终被夜色吞没。
天边竟零零星星落下雨来,打湿了襟上的野菊。
原来世上最痛的,并非得不到,而是曾触手可及,终却放手由之。
雨愈大了,山野间泛起薄雾。
我慢慢走下土坡,脚步虚浮,似踏在云端。
忽听得身后“噗”的一声轻响,回首望去,原来是那朵野菊自我襟上跌落,已被泥水浸得透湿了。
也罢,到底是残秋之物,原该零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