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晨出门,天还未亮,下雪了,在路灯的黄光下,白色的雪花像飞舞的精灵。
走在漫天飞雪中,玄臻满是欢喜。
昨天晚上,收到林轩寄来的快递,是热干面和鸭脖子,武汉特产。
好多年没回武汉了,上一次回去,在公交车上听到大妈用武汉话骂人,亲切得想哭。对武汉最温暖的怀念就是小时候每天早晨吃的热干面,浇上芝麻酱,撒上葱花和萝卜干,香得没话说。
那里已无亲人,父母跟妹妹去了海南,外公外婆已离世,玄臻找不到去一趟的理由。
林轩偶尔会说,回来吧,我在呢。
玄臻不语。
2012年8月8日,在黄鹤楼,她等了一天,没有等来那个该来的人,早晨8点,站在黄鹤楼门口的玄臻是热切激动的,9点的玄臻是忐忑的,10点的玄臻是恍惚的......下午3点的玄臻已经变成愤怒的了。
等到4点,她离开了。没有特殊原因,她估计再也不会回来武汉了。
因失约的一个人,怨上一座城。
2
那个该来的人叫“彼得堡初夏”,是玄臻在网上认识的朋友。那一阵玄臻因为一部俄罗斯电影《彼得堡调频》,爱上了圣彼得堡,逛论坛时遇到了在彼得堡工作的他,他的网名叫做“彼得堡初夏”,吸引玄臻的,是他在一篇帖子里这样的开头:
果戈里在《涅瓦大街》开篇说:“没有什么比涅瓦大街更美的了,他就是一切”。然而于我而言,我要说“没有什么比涅瓦河更美的了,他比一切都美!” 彼得堡本身就是一首诗和一副画啊。
玄臻从小学画,这段话打动了她,她想去看一看,像一副画一样的圣彼得堡,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在银行工作,终日数着别人的或国家的钱,心里对这样的工作早已生厌。终于在那个夏天攒够了假,计划了一场轰轰烈烈的俄罗斯之旅。她不想报团,又不会说俄语,英语会那么一点点。
报着试试看的心理,她给“彼得堡初夏”留言,询问可否得到他的帮助。
他很快回复了,一口应允。他是国内一家公司那里的工程师,自学了些许俄语,爱好读书、旅行。在玄臻出发前,两个人在网上聊了一个月,很投缘。
那是2009年,玄臻26岁,对未来充满期待和向往。清瘦的她,总是穿着棉布长裙,晚上临睡前必翻几页红楼梦。在银行,同事们称她为“一个梦中的女人”,工作之余,她总是神思漂游于外太空,跟大家聊天不在一个频道上。
“彼得堡初夏”博学而风趣,温暖而理性,两个人聊着聊着,有点奔着网恋的节奏去了。每天跟他的对话,成了玄臻最重要最开怀的事情。
带着一颗忐忑无比的心,玄臻飞抵彼得堡,“彼得堡初夏”前来接机,尽管提前看过彼此相片,玄臻还是被他的外形惊呆了,他身高一米八,阳光帅气,成熟稳重。玄臻不好意思直视他,在他开车时却总也忍不住偷瞄他。
他的真名叫做吴吟,一个文邹邹的名字,而他实际上是一个逻辑思维缜密的理工男。他帮玄臻设计了俄罗斯行程,在圣彼得堡期间,一有时间他就陪她逛。
风景旖旎的涅瓦大街,藏品琳琅的冬宫,艺术广场飞翔的鸽群,街角别致的咖啡馆,每栋建筑上精美的雕刻,这一切的一切,让玄臻深深地爱上这座城。
吴吟耐心讲解这座城市悠远的历史,带她品尝俄罗斯风味的食物,给她拍各种有趣的相片。
他对她呵护备至,两个人好像认识了许久一般,迅速亲切起来。
有一晚,涅瓦河边,放起了烟花,各种绚烂花朵,大朵大朵的,在夜空中升腾、绽放。玄臻靠着吴吟,看着天空中缤纷的色彩,心花也怒放了:生命炫美,余生有你就好。
每天晚上,晚饭后,吴吟把玄臻送到宾馆,就礼貌地离开。玄臻期待发生点什么,自己不好意思太主动。在彼得堡的最后一夜,吴吟带玄臻去看芭蕾舞《天鹅湖》,这是俄罗斯享誉世界的经典。第二天,玄臻将独自前往莫斯科。
或许是第一次现场看那般优美的芭蕾太惊喜,或许是离开之后不知何日重逢太惶恐,尽管舞台炫美、演员舞技精湛,玄臻心里一直在打鼓:两个人处得这么好,他为何没有向我表白?明明,他看着我的眼神,是炙热的。
芭蕾散场后,吴吟照例把玄臻送回,并欲转身离开。玄臻用蚊子一样微弱的声音说出这一生最大胆的一句话:“今晚,可不可以不走?” 吴吟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这一晚,两颗心终究是挣脱了禁锢和枷锁,抵死缠绵、欲罢不能,好似这一夜是他们在人间的最后一晚一般,恣意、疯狂。
这天是2009年8月8号,两个人十指相缠,相互说了无尽情话,吴吟说他要在国外再奋斗几年,三年后8月8号,约在黄鹤楼门口见。玄臻欢喜地一口答应,并说,这中间,你要是不能回国,我来看你。
第二天早晨,两个人在彼得堡的火车站,像演电影一样,拥吻告别,吻了又吻,直到火车鸣笛,玄臻才匆匆跑上车。
3
俄罗斯之行带给玄臻无限幸福和欢愉。
回国之后,玄臻发现:自己怀孕了!
吴吟得知后,沉默了片刻,请求她打掉孩子,他说大家都还年轻,待他再拼搏几年,两个人结婚再生不迟。26岁的玄臻,并没有做好当妈妈的准备,尽管心有不悦,还是接受了吴吟的建议。
一个人偷偷去做流产的玄臻,感觉身体的某一部份跟那个未成形的婴儿,一起飞走了。结束之后,她坐在医院的凳子上,久久发愣。
吴吟家在农村,家境不好,在国外工作收入比国内高许多,三年内他没有回过国,玄臻也没有找出时间和机会去。两个人在网上保持着联系,称呼彼此,早就换成了:“老公”、 “老婆”,吴吟隔几天会打电话给玄臻,几乎每天网络上都有甜蜜情话,到了2012年,两人频繁提醒对方8月8号的约定。
2012年春天,视频里的吴吟总是愁眉不展,他母亲病了,是胰腺癌,手术治疗费很高。吴吟说他已经汇了好多钱回家,还是不够,家里还有两个在上学的弟弟妹妹。有一天,吴吟吞吞吐吐地,问玄臻可否借点钱给他。玄臻早想主动伸出援手了,她没有丝毫犹豫,今年就会见面结婚,都是一家人了,自己应该为心爱的人做点事情。他给了她一个卡号,第一次她汇了三万,不够,她又汇了两万,他家后来又有事情......她前前后后,往那个账户上汇了二十万,这其中,有她自己的十万,有她向父母朋友借的十万。
到了八月,两个人商量吴吟回国的事、见面的事、结婚的事,在吴吟回国那天,玄臻想去接机。他说按约定,就在黄鹤楼见,他要在黄鹤楼给玄臻一个惊喜。
2012年8月8号,玄臻早早等在了黄鹤楼前,她猜吴吟会在这一天在这里向她求婚。
然而,从早晨等到傍晚,没有等来该来的人。吴吟说是8月7号回国的,他老家在广东农村,他们通过一次电话,在他下机后。
玄臻不停地拨打吴吟的手机,关机了!
此后,这个人好像从这个世界蒸发了一般。玄臻这才发现,她只知道他的名字,他的QQ号,而他工作的公司名字,他老家在广东哪里,一慨不知,汇款的那个卡号,他说是他的表哥,玄臻也没有那个表哥的联系方式。
三年,三年,三年的时间,她跟他上了床,打掉了一个孩子,汇走了二十万块,相互对对方说了几万次“我爱你”,说了几火车装不下的绵绵情话,这个人,这活生生的一个人,消失了!
他是骗子,还是出了意外,她无从知晓。
4
玄臻去了警局,提供汇款的银行卡号,没有得到任何有效的帮助。她连他的身份证号码都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叫做“吴吟”都不一定,“吴吟”,不就是“无影”?!
除了极要好的朋友,没有人知道玄臻这三年有一个国外的男朋友,去打胎,她是自己一个人;为吴吟借钱,她跟人说自己有急事。父母是大学教授,从小对她管束极严,只管学习,忙碌的父母从青春期到现在,都未曾发现玄臻有什么异样。玄臻一直是内向的,不善于跟人交际的。
本来就瘦,8月8号之后,玄臻更加迅速地消瘦了。她无法相信,日日夜夜海誓山盟的一个人,凭空就不见了。家里有父母,下班哭都没地方,她开始频繁地看电影,坐在最后一排,从头哭到尾,电影院是她宣泄悲伤的地方。她对这个世界的信任在2012年8月8号那天崩塌了......
工作时,精神恍惚,她会数错钱,记错帐;夜里,她翻来覆去无法入眠,总是想自杀。父母不知究竟,仍在唠叨她赶紧相亲嫁人,因为这一年,她已经29岁了!
玄臻无法接受命运给她开的这个玩笑,她开始频繁地设计如何自杀,实在没有勇气面对这个黑暗的世界。
在玄臻的脑子整天在生死之间徘徊的时候,林轩约她出去吃饭。
林轩是她在银行的同事,他已婚,有一个美丽可爱的小女儿,同时,也是玄臻的债主。玄臻找他借了两万,爹妈两万,另一个女同学一万。
玄臻内心的苦闷无人诉说,不好意思跟任何人讲。林轩说你最近状态不对,去一趟西藏吧。玄臻惨白的脸上睁着无神的双眼,“我现在没钱,要不是还欠着你的债,我早就不想活了!”
林轩笑了,“先不管你遇到什么事,我听听欠了多少钱,你玄臻的命值多少钱?”
听说是十万,林轩笑了,笑得很大声,邻桌的人都看他。玄臻气得在桌下踢他。
“旅费我来出,以后你有钱了,想还就还,不还也没关系。我的两万你暂时不用还,那一万女同学的,我明天打你卡里,你先还了。你父母那边的,要是不着急,先不还,如果急,你跟我说,我再给你想办法。”
玄臻不说话。
“这世界丰富多彩,有好多事你还没有体验,好多美你还没有看到,玄臻,去西藏住一个月吧,我给你订机票。这工作,实在不喜欢,就辞了, 去找到你真正想做的。” 在同一家银行同一个支行工作了五年,几乎每个工作日相见,经常一起吃午饭,玄臻听林轩此刻的话,感觉从来不曾真的认识过他。当她那时为钱发愁,中午吃饭随口说了句,我要借钱,奕轩立刻说:“多少,卡号发来。”然后继续低头吃饭,他甚至根本不问她要借钱做什么。
5
玄臻辞职去了西藏,在藏区晃了一个多月。第一次进布达拉宫,玄臻瞬间泪流满面,不知道为何,就是很想哭,仿佛此地曾经来过。
是高原的天空太过纯净,还是满街的信徒太过虔诚;是藏区孩子的笑脸太真,还是周遭的景色太美,玄臻在这里,一丝丝地,一丝丝地,找回了生的勇气。
有一天,在一座寺庙,一个喇嘛忽然看向她:“所有不好的事全都过去了,以后多念经,你的福报在后面。” 玄臻很诧异,她并没有主动去请教他任何问题,他说完就离开了。玄臻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傍晚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在一片金光中他越走越远。
这一切恍惚一场梦。
玄臻从小学习画画,只是作为爱好,高考并没有考艺术院校。在寺庙里看到唐卡,她的心呯呯跳动;拉萨街头有许多唐卡店,她看着作画的画师,竟生出了许多羡慕。
在布达拉宫对面的广场逛了无数个来回后,看着雄伟的布达拉宫,犹疑不决的玄臻给林轩打了一个电话:“我想学习唐卡。” 对方回答一个字:“好!”
唐卡是藏文化独特的绘画艺术,用明亮的色彩表现神圣的佛的世界。绘制要求严苛、程序极为复杂,必须按照经书中的仪轨及上师的要求进行,包括绘前仪式、制作画布、构图起稿、着色染色、勾线定型、铺金描银、开眼、缝裱开光等一整套工艺程序。制作一幅唐卡用时较长,短则半年完成,长则需要十余年。
玄臻在藏区呆了下来,一边在拉萨打工,一边学习唐卡。在拉萨街头店里找师傅学,去藏区的寺庙学,除了拉萨的,还去了好多其他地方的寺庙。
有绘画基础的她,过了一段时间,已经可以画得有模有样了。许久之后,她的画开始卖钱,一张画根据尺寸、内容不同可以从三千卖到几万元不等。
在画唐卡的时光中,玄臻的心逐渐安静下来。她不再纠结那个人到底在哪里,这一切是为什么、为什么?她爱上了唐卡,爱上了神秘浩渺的藏文化。
玄臻还清了债,有时在拉萨画唐卡,有时出门旅行。这样的生活是她喜欢的。
这几年,遇到一些人,没有再恋爱,吴吟给她的打击太大,她不太容易相信谁。
跟林轩时而会有联系,四年前林轩的妻子提出离婚出国了,林轩独自带着女儿。
她会给他发她画的画,她旅行拍的照片。她并不热络主动,林轩也不过分殷勤。
流年飞转,他对于玄臻,犹如温实初对于甄环,温润如玉、沉静如海。
这样的淡而暖,对于玄臻,是刚刚好的。
偶尔会感叹,那个在她生命中出现了,又消失的人,或许,即是老天给她的功课,也是老天送她最好的礼物,令她在涅槃中找到真实的自我。
因了那一年体验到的无边黑暗,她阅读各种心理学、佛学书,因为画唐卡,用功学习唐卡文化。
如果不经历那些灵魂的暗夜,她不会破茧重生。终于明白,那些伤悲的体验,也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她那时像是自艾自怜的小女孩,做着不喜欢的工作,顺从父母,内向、胆怯;而今,画着唐卡,她宁静喜悦;四处旅行,旷达安然;她的内心变得勇敢坚强、笃定自信。
林轩发短信来:玄臻,你快乐吗?
我很快乐。
6
2017年春节快到了,微信一点开,收到许多“鸡年大吉”,跳出一群欢乐小鸡。
晚上,玄臻调了一包速食热干面,发了一个朋友圈: 速食的不好吃,热干面,一定要吃现做的。
门铃响了,她人在藏南波密,并没有几个人知道啊。
打开门,是笑嘻嘻的略比从前发福的林轩,手上拎着好多东西,“我来给你做热干面,陪你过年了!”他说。
“小丫头呢?”
“跟她奶奶呢。2007年,你进银行,我们就认识了,到现在,已经十年了。我从一个帅小伙,变成中年大叔了。大叔还带着十岁的女儿。不管结果如何,我都要给自己一个机会,所以,我来了!” 他进了厨房,一边手上忙活着,一边说。
说话间,他已经给她递上一碗香喷喷的热干面,玄臻吃了两口,泪水下来了,林轩慌了 :“有这么难吃吗?”
玄臻低着头,一边吃一边哽咽,“太、太好吃了!我已经好多年没吃过这样的味道了......”
“傻丫头!只要你愿意,以后,我会经常给你做的” ,他看着她,目光灼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