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子妈打针是数一数二的,听说还在省里拿过奖的!凉浸浸的棉球在光滑的皮肤上画着小圆圈,还没等对这阵清凉感觉发表什么意见,细长的针头就没入血管了,嘴巴和大脑急匆匆地来了个急转弯,正打算发出咧嘴哭的信号。虎子妈就拍拍眼前的小屁股说:“好啦,还不快穿上裤子!”嗨,这还叫人怎么哭,怎么叫疼,都打完了呀。最多只能撇撇嘴,哀怨地看着虎子妈。虎子妈真好看呀,弯弯的眉毛,弯弯的眼睛,弯弯的嘴角,耳朵被身后的阳光照得透亮,甚至耳朵边缘的细小绒毛都被照的发出金色光芒来。“这孩子,打针疼了吗?阿姨看看。”这么温柔的虎子妈,看呆了打算抱怨打针的孩子,听到喊他,慌忙提起裤子,羞红了脸往边上一躲,背过人去,边整理衣服,边又看向虎子妈。“这是老虎妈妈么?打针一点儿也不疼呢。虎子真是的,一天到晚净瞎说!”
大院儿里最安静的时候就是白天,是真的。白天孩子们都去上学,上幼儿园了,年轻人们都去上班了,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下老人们,闲适地打打牌,下下棋,收拾收拾这儿,收拾收拾哪儿的,太阳也慢下来,只停在当空,一动也不动,只留给给拐把楼一整条儿的荫凉地儿。
雁雁姥姥托了大院煤场烧锅炉的范师傅来垒鸡窝。正午的大日头稍稍偏斜一点儿的时候,范师傅领着幼儿园放学的女儿桃桃来了。范师傅人可真好,一来就甩开膀子干活儿,一点儿不心疼力气。桃桃自己放下装着饭盒的小布袋,掏出一截截接起来的皮筋,大眼睛骨碌碌一转,四下望望就找到了往空地角落的树墩子。
“五八五五六,五八五五七,五八五九六十一” 桃桃一个人也玩儿的很好。她总能给自己找到乐子,一会儿摸摸老母鸡,一会儿蹲在爸爸腿边看爸爸调和水泥,看爸爸把砖头一块块垒好,一会儿回树墩子跳会儿皮筋。
大院儿里的爷爷奶奶给范师傅和桃桃准备了茶水、烟、水果和糖果。可范师傅只要了点水喝,桃桃只小心翼翼地吃了片苹果。
“范师傅活计真细哈,雁雁姥姥,你这鸡窝可结实了!”“这下不怕碎石闲灰落下来迷了眼了。”
“范师傅,歇歇吧。”“桃桃,来吃块巧克力吧。”
范师傅是沉默寡言的人,人家要他歇歇,他并不理人的,桃桃远远地听到人叫她,确实愿意说话的,“姥姥,我不吃糖,妈妈不让我吃糖。”有那起不记事儿的,偏要问“桃桃,要不叫你妈妈来接你先回家吧,你爸爸还得一阵子呢。”这人固然是招来白眼的,桃桃却不以为意,笑着跑回树墩子,跳散了的小辫子随着话音一抖一抖地“妈妈不在家,妈妈去月亮那里了,很远很远的。我等着爸爸一起回家。”
虎子妈回来的时候天都快黑了,大家都回屋烧饭了,范师傅给鸡窝铺上崭新得油布毡,顺平了,捋直了,刷刷刷,浮毛和灰尘都刷掉了,桃桃独自坐在树墩子上也不看爸爸了。
“桃桃怎么了?怎么不高兴了?是不是天黑看不见皮筋了?”虎子妈不愧是儿科护士,一眼就看到桃桃迷蒙蒙的眼睛。
桃桃转过头,一反常态地不答话。
虎子妈揉揉眼仔仔细细地看,天黑的快,月亮还没升起来,太阳就迫不及待地下班了。
“哦,是皮筋断了呀....”虎子妈给断了的橡皮筋打了个结,和这皮筋上原本就有的无数个结一样,连接了皮筋的这头与那头。“好啦,你看!”
“不好不好,不好不好!“桃桃突然发起脾气来,辫子都散了,披在肩膀,遮住了圆圆的大眼睛,遮住了迷蒙蒙的大眼睛。“不许你碰我的橡皮筋!不许你碰我妈妈的橡皮筋!”
虎子妈只有虎子一个儿子,虎子发脾气了,打一顿屁股晾他一会儿就好了,可是桃桃是女孩子,虎子妈好像没法子了,掏出手帕想去擦擦桃桃的眼泪,却被一把推开了。虎子妈转身回家了。
大院彻底被黑暗吞没了,月亮好像今天休假了,也不打算出来了。
“阿姨不动你的橡皮筋。可不可以让阿姨擦擦你的脸?晚上起风了,皴了脸就不好了。”虎子妈又出来了。桃桃抬起脸,一大颗一大颗的眼泪断了线似的流下来,抽抽嗒嗒地还在嘟囔“那是我妈妈的橡皮筋。”“是啊,是啊,怪不得这么结实呢,颜色也漂亮是不是,原来是妈妈的橡皮筋啊。”虎子妈的手不光打针是一流的,连梳辫子都是专业的。
“把妈妈的橡皮筋收好放在家里好不好,平时就用阿姨这条好不好?等桃桃跳的好了,嗯,能一口气跳到腰上的时候,再拿妈妈的橡皮筋好不好?”虎子妈轻轻地扎起最后一截小辫儿,拉起桃桃,半拥在怀里,轻轻拍去桃桃衣服上的尘土。桃桃愣愣地望着虎子妈的脸,虎子妈脸也毛茸茸地,像是去了月亮上的妈妈的脸,星光里,毛茸茸的脸泛起柔和的光,比夏天池塘里的水还要温柔。
“桃桃,我们回家了。”范师傅把鸡窝附近打扫地干干净净的,背好了工具袋,捡起了桃桃的小布袋,站在空地里不知多久了。
没月亮的夜晚,还有星星,淡银色的星辉散满天空,一样能把大院儿照得亮堂。
“谢谢你,虎妈妈,谢谢你的橡皮筋。”桃桃一手牵着爸爸的手,一手紧攥着两条橡皮筋,一步步往家的方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