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关于出发
在一些苦闷的日子里,我出来走了走。我走的并不远,我只身一人,走过姑苏城外寒山寺,又踏向二十四桥明月夜。
呆在家乡小城四年,时间像如泰运河的水,日日奔流却又无声无息。
我像一个上了发条的木偶,挂着得体的表情,在他人给我打造的四四方方的印象框架里,沿着既定路线每日重复旋转。
生命未见溪流汇聚,凝成江流,倒似一叶浮萍,飘飘然如天地间一只沙鸥。时间越是冲洗,生命的筋络越是单薄。我竟也会亲身体验到一次人言可畏,第一次知道熟悉的地方也会变得陌生和可怕。
在噩梦缠绕的日子里,我对一切缄口不言,东西南北风日日吹过,小城的天空冬云扫尽,春日迟迟。愁思如黄叶,落得满地,拂了一身还满。每一片落下,我都捧起黄土一抔,将它埋葬,如此循环往复。
如此循环往复,像等待解救的普罗米修斯,我把自己悬于一座叫做心结的山崖,不断自我拉扯和自我愈合。
我找不到承受有些事情的理由,也找不到挣脱的出口。讳莫如深并不是最好的方式,而我却在很多的时刻缺乏面对现实的勇气。
我守着一些心事,好像忠于麦田的稻草人。
有些事情在这里没有答案,于是我就出去走走。也许稻草人的身上也会掉下一颗叫做蒲公英的种子。
雨一落,它会发芽、生长、开花,风一吹,它会散落天涯,接受不同味道的雨水的洗礼。
于是我坐上离乡的大巴。和以往离开家去武汉上学时不一样,这次,我只背着一个轻巧的包,只揣着一颗不安宁的心。
大巴左转,然后驶出车站的南门,又向东而去。手机上时间的每一次变换,大巴车的每一次颠簸,路边朝我身后退去的每一棵树,都在提醒着我,那些纷乱的言语和混乱的梦境,都被我抛在了身后的土地,并且越来越远。
当车门重又打开,我迈向一片新的土地。我的脚甫一落地,我整个人似乎也松了一口气。
我的时间并不多,我也并没有明确的计划。因而在苏州的两天,我并没有坐过公交和地铁,不过在平江历史街区的周边,一个人走一走,逛逛街,偶尔驻足,在大街的任意一个角落,也许会突然遇见某个微不足道的瞬间,供我一人默想流连。
2. 关于他乡
五月,我在苏州和扬州的一些街巷走了走。七八月间,在桂林、在北海、在涠洲岛,在西安,我什么也不想,放开手脚,只管玩耍。每晚回到旅馆,身上汗水夹着灰尘,心里却满是知足。
我心中的苏州扬州,一直是梦一样的存在。我虽不爱淮扬菜的甜口,也听不惯吴语的嗲声嗲气。但苏州园林之风景秀丽,万中无一,二十多年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越往外走,越觉得自己的浅薄和无知。一地有一地的风采,一地有一地的韵味。
我始终忘不了江南园林里被雨水打湿的那些花儿,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也忘不了阳朔十里画廊的山山水水,乘着竹筏在遇龙河随水漂流,除了人在画中游,我想不出其他新鲜的句子来形容我的感受;也忘不了北海和涠洲岛周边去过的每一处海滩,细沙、碧海、蓝天、泳衣、墨镜、生蚝、虾蟹,日子快活得仿佛不似在人间;也忘不了古老的城墙城楼、连绵的骊山、热闹的回民街……
甚至是路上,从一处去往另一处。在飞机上穿梭云海的时候,脑海里跳出的是李贺的“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还有李白的“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仙之人兮列如麻”。
从北海去往涠洲岛,坐在大大的船舱,感觉船舱些微的摇晃。虽没有走到窗边看海,却见大海粼粼的波光,透着一扇扇四方的小窗户,投射到天花板上,光与影悠悠然变换,仿佛夏日午后一杯在风里自然冷却的清茶,虽不酣甜却是舒心惬意。
听闻有四喜诗: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他乡虽无甚故知,却始终是排遣的好去处。
他乡是场短暂的梦,让我暂得小憩,不谈现实。
3. 关于行走
我想我应该感谢我的身体,感谢我的眼睛、鼻子、耳朵,心肺肝胆,它们都不完美,但是完完整整、勤勤恳恳。二十多年来,我对它们并不特别友好,它们有时候也会闹闹情绪,发些警告,但是总归,我要依靠着它们感受着这世界的美好。
我喜爱这诸事不想,随意行走的感觉。我感谢我的腿,我要借着它们行走、奔跑、跳跃、攀登,进行许多自由的活动。
我就这样,行走在异乡的街道上。我的脚步撩乱的是异乡的尘土,我的口中呼吸的是异乡的空气,我的耳朵传来的是异乡的语言。而我,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异乡人。
偶尔有和我一样游玩的人,大约见我一人走得安然自得,似乎对脚下这片土地极为熟悉,便迎面而来向我问路。他们哪里知道我正对着百度地图研究半天,刚刚才走错了一个路口,正在往回走呢。我只能歉然回答我也是来玩的。于是大家相视一笑,各自重又踏上旅途。
在他乡,我就这样走着自己的路。
行走也许永远不分他乡与家乡。苏轼说: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我将行走向何方?无需问也无需答。等待的戈多迟迟不来,也许他和我一样,都行走在路上。
4.关于苟且、诗和远方
人应该向往诗与远方。
也许就像韩少功说的那样,人总是在路上,总是向往前方。
前方朦胧如天上星、水中月,甚至也许是一片可以让人殒命的海市蜃楼。
但是就命运而言,休论结果。若说结果,出生和死亡是命运给予我们最大的公道。
前方永远是前方,前方是墙,那么撞一撞也是好的。如果可以撞倒呢?
前方是旷野,那么让我领略这无边的旷野,感受天似穹庐,笼盖四野,体味天地的浩渺和我的微如草芥。
生命的意义永远不可能只是"我有一所房子",也永远不可能只在于"喂马、劈柴、周游世界"。生命的意义应该包括这两者,无论安居乐业还是漂泊流离,那都是生命存在的方式,都值得我们尊重。
生活不可能没有苟且,所有得过且过、讳莫如深的过往都被我们锁进内心深处,在那里,火山和海洋可以共存,撕扯和平静相互握手。
生活不可能没有诗和远方。对于一个农民来说,如果田野里的杂草、数不清的蚊虫、暴烈的风雷和炙烤的骄阳,让他苟且着低头弯腰终日操劳,那么庄稼一天天拔节生长的成片成片的绿意都是他亲手写下的诗章,收获之日将近时候忐忑而又期待的心绪、丰收之时望着天边夕阳的满足和舒坦就是他心中的诗意,这样的诗,最接近大地与人类。我可以说,诗就是生活本身,它是大风和雷电,穿透一切肮脏,阴霾,暴戾和贪欲,告诉我们,什么是生活的本质。它是星、月、太阳、黑夜和白天,照彻一切喜怒哀乐、七情六欲,告诉我们,生命的圆融与光辉。它是一切的吸引,一切的诱惑,一切的想象,是刺激灵魂离体的荷尔蒙,是牵引心灵翱翔的塞壬的歌声。凡诗之向往,都可称为理想。
理想和现实,是敌也是友。有多少人在自己的现实里满腹怨气地仰望着别人的生活,称之为理想,却忘了自己其实也许已经活成了另一个人想要的模样。
只有心存诗意,现实的某些残酷的棱角也许会慢慢柔和,被我们用蚌一样的柔软磨成珍珠。苟且从来无需讳言,它真实地存在着,但它并不是真正的恶魔。
因为心有诗意,因而我们直视暗夜,然后找到点点星光,等待黎明的曙光。因为心有诗意,因而我们不会进入地狱,心有光明,我们端坐于人间,并安然接受来自天使的祝愿。
苟且固然需要直面人生的勇气,但,对诗和远方的向往,也必然无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