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天的火光映出一片血迹斑斑的田野,晶莹的农夫之血挂在饱满丰硕的麦粒上,尚未凝结,宛如颗颗完美泪珠。嗜腐的热蝇萦绕不去,扑翼煽动发出阵阵烦人的嗡鸣,仿佛是为这顿饕殄盛宴欢欣起舞。顷刻间,这群讨人厌的小家伙登时受惊四散飞走,而丢了头颅的农夫给生生拧起来,像一袋再普通不过的谷物那般。
“这儿都已经满呐,你得再找一驾车来。”满脸赘肉的古夫朝对头的陶德怒吼道,肆意宣泄着胸腔里汹涌的不满。自打随古尔曼王汗南下以来,他便憋了一肚子牢骚,这南方闷热湿润的气候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因伤患而生痛的膝盖。古夫手起斧落,利索地又卸下一条胳膊。而这条胳膊来自一名死去已有好些时日的喀斯特兰纳男孩。此刻古夫大汗津津,气喘吁吁,他恼火不已,因为掠夺财富和积攒军功的大好机会都给其他部族的库尔人抢了去,而自己只得待在这条不具名的小村庄干着将死人大卸八块的杂活,到头来一点功劳也捞不着,只给自己溅得一身血。
“啊,冬母在上,你倒是会消遣老子,”回应者叫陶德,他的脸狭得像是被石磨粗暴碾过一样,别人都笑称他为“脚掌脸”。他往古夫脚边啐了一口粘着痰液的唾沫,却事与愿违正中尸体的嘴唇。“这头畜生让老子跑了半天才找来,你现在说再找一头?”他满脸愠色,一巴掌拍在瘦骡子屁股上,惊得这头可怜的畜生不耐烦地嘶鸣。
“罢了罢了,”陶德又说,“只消让湿佬的手脚挪个地就可以了吧。”说罢他手起刀落,一斧子下去便眼前死去男孩的胳膊卸掉,旋即扔到更远更黑的角落。“瞧,这不腾出位置来?叫你多学习我睿智的一面,你却总是置若罔闻。”
“啥?你管这叫睿智?我呸!我看你不是被南方佬的盾牌装傻了,亦或本就是个蠢到家傻蛋。事实是瘦不拉几的你只会挑小雏下手!有本事你来试试这个。”古夫指了指就近几个男人的尸体,一脸不屑。他也抄起挂在腰间的斧子,往本就面目全非的尸体的腹部胡乱劈去,伴随着疯癫的狂笑,混浊污血溅了自己一脸。
“我说弄完这里,今晚夜咱们的活快完事了吧。”陶德又将一颗刚滚落已然干瘪的头颅重新扔上车。
“大概是吧,绍吉斯老巫要的五车南方佬死尸,他交代要给五车就给五车,不多不少。”古夫没好气地说。
“你说那老头管我们要的这些尸体是干啥用去?”陶德挥手一斧下去,却没能如愿劈断一条大腿,反而让尸体露出切口参差的骨头。
“甭问了,这帮乌尔兹人操弄的玩意邪门得很。”古夫拭掉额头上晶莹的汗珠,结果却把手上的血污给抹于其上。“每车廿五人,整整是一百。”
“不对呀,前面四车都满了。这车好像才装了廿三人呐。”陶德疑惑地又开始数着车上的人头。
“甭数呐,都已经全剁碎了,哪还说得清。你我都数不清,绍吉斯老巫也一样。反正我见过满载的驭车拉进去,出来变倒空了,只有冬母方才晓得他拿这些尸体干嘛去咧。”古夫不耐烦地说,他可是出了名的糙汉。“手脚麻利点,我们还要将车拉到乌尔兹人的营地。”
“噢。”陶德随口应和,“话说你注意到那边的家伙了吗?”他指了指站在老远田间的那老黑影。
“别去管他,那人大概是乌尔兹人的监工吧。他们不是老说咱们是懒虫,习性散漫呐,他人就在那边,你自己去问他嘛。”古夫舔了舔嘴角沾上的农夫血液,神情微妙,就像品味着生津的甘露。
今夜注定无眠,可莱奥·佛朗哥并不在乎。他满意地抬头望去——炙热的火球兀自划破这片深邃同谐的茫茫夜空,慵懒地朝前方正逐渐被烈火焚炎吞噬的城镇飞去。俘虏的湿佬工匠制作的抛石机抛掷出涂满烧油的石块,砸向湿佬村子时与一百年前砸向库尔蛮族头上的同样致命,可凡世间可没有一条道理规定湿佬不能向湿佬挥剑。
莱奥·佛朗哥爱死这种讽刺感,回首往昔浑噩度过的岁月,如今重临故土,衣锦还乡。可这种说法往往让他觉得自相矛盾。曾经他为这片土地奉献半生,诚然他那王室禁卫的身份无非就是替大人物站站场面,充当某种不便言明之脏活跑腿,亦或是被钦点充当某位权贵子弟的代理骑士下场比武。直至后来所发生的桩桩件件才让他幡然醒悟,此间种种皆是虚妄,只有活着才是至关重要的。
所以他作出了抉择,背弃所有背弃他的人。南方的喀斯特兰纳王国徒有其表,底子早已破败不堪,只消往墙根上踹上一脚便会颓然坍塌。而实施这一计划他需要融入这群北方库尔蛮族中,他需要他们的力量——虽说这出老掉牙的复仇戏码很是俗套,可说到底又有谁能不喜欢呢。可如今莱奥·佛朗哥离目标已是咫尺之遥,他却选择远离所有库尔人,回到了最初的村子。他在这出生,在这长大,这里的一砖一瓦对他而言是再熟悉不过。可往事如烟,他的出身,他旧日的成就都是而今束缚的枷锁,他必须疯狂抹杀掉往日的一切,成为古尔曼王汗最锋利的武器,狠狠扎入这个破败王国脆弱的心脏,直至所有城镇沦为焦土。
他贪婪地望着燃烧的田野上将尽未尽的火焰,舔了舔因干枯而开裂的双唇。绍吉斯老巫曾预言他有朝一日衣锦还乡,“焚尽旧衣衫,方得锦还乡。”该死,他说的真是恰如其分地合适。莱奥·佛朗哥平静望向田间,尽力压抑住心中波澜,目光如炬盯着那边的两个库尔蛮族。他们中的一人拧起一条断裂的手臂,像挥舞木棒一样玩耍起来。无脑的野蛮人,与动物无异,因此他们俩姓甚名谁无关紧要,反正都只是驱动他漫长的复仇计划里的必要工具之一。
麦田焚烧的热浪逼得莱奥·佛朗哥额头冒汗,略微感到意外的是他竟然有些怀念南方闷热的气候。下体的伤痛早已愈合,但创口愈合处一直隐隐作痛,频频发作的瘙痒更是让他抓狂,宛如有人在反复提醒他那份莫大的耻辱。他踱步在田间,右手握在以黑玛瑙制作的光滑剑首上,各种想法在他脑海里飞速闪过。至今为止发生的一切与他的计划相去不远,如若进展顺利,库尔人大军将在几天内攻破喀斯特兰纳王都的城墙。待他处理完这里的琐事,便动身前去与古尔曼王汗回合,之后便是收获结果的最后时刻。但在此之前,他只有等待。
实际上他憎恶等待,由无尽随机性支配的无力感反复萦绕着思绪,着实令人提不起劲头。但他有种预感,无论生死,今晚都将会迎来故事的结局。存活的感觉让他兴奋,田野间烧焦的气味突兀地令他想起缇妮斯·艾登凡。如果今晚他的结局是死亡,那这里将是他的埋骨地,以他对玛蒂娜·托蒙的认识,她定会将自己埋葬在这片麦田边,也算得上魂归故里。无关别的,他就爱极具讽刺的结局,正如他荒谬人生那般。
静谧晚风带来的可不止麦田焚烧的焦香,还有与铁锈味相似的血腥。莱奥·佛朗哥下意识拔剑,旋即望向两个库尔人倒地之处。“终于等到你,光明教会的女战士,不枉我浪费好几天宝贵时间在这,我记得迟到可不是你的风格。”他由衷地长舒一口气,悬于心头的郁结一扫而空。
来人身披褐色斗篷,腰间挂着一柄样式质朴的长剑,脸颊遮藏在兜帽的阴影之下,只露出白皙的下巴。“收手吧,趁一切尚能挽回。”女人平静如水地说话,焚烧的麦田以及堆在驭车上备受热蝇青睐的残缺尸体都仿佛与她无关。
“我懂了,是圣光的信仰让你变得狂热且无情。看呐,两个库尔人倒在你脚边血渍尚且未凝,你便迫不及待向我这个下体残废的可怜人动刀。”莱奥·佛朗哥不断缓缓侧身移动,戒备对手随时发起的致命攻击,而斗篷女人同样如此。
“你所遭的罪已经不足以抵偿你自己犯下过错,一意孤行下去你的灵魂终将无法得到救赎,其下场无过于囚禁在深渊罪狱,饱受腐朽缠身,哀恸蚀骨。”女人平和地说,语气中甚至含有怜悯。
“所以你来是为杀了我。”莱奥·佛朗哥不屑置辩,他很清楚这个女人和她过往。“你别忘了艾登凡对你那如珠如宝的信仰干过的桩桩件件,其中一些甚至连我都觉得不忍。”他反讽道,“而你,玛蒂娜·托蒙手上沾满鲜血,比我好不到哪里去,麻烦别在我面前装作一副圣洁高尚的模样。我更欣赏那个曾与我流落在荒芜沙海,为一只水袋将不义商人抹了脖子的你,我记得那段日子咱俩的关系比现在更亲密。”
“众人皆有其罪,谁都无法逃脱圣光最后的审判,你我皆如是。但凡能让你魂灵之罪减轻万之一二,纵然是刀山火海我也愿往。”玛蒂娜·托蒙摘下兜帽,露出如成熟麦子那般健康褐色的短发,也卸下斗篷,身上穿着不甚合身的单薄甲衣,以糙料子制作的燃烧十字架图案赫然缝在胸前的白布上。“弃械,下跪忏悔你的罪孽。”她重申道,锋利的剑刃指向莱奥·佛朗哥那饱受罪孽缠身早已不堪重负的魂灵。信仰的坚定使她已经走出阴霾,如今只为信仰的终极目标而驱动自我。
“那就这样吧。我意已决,亦如你那可贵信仰那么坚定。白塔在上,我发誓喀斯特兰纳必须毁灭,艾登凡必须死。”莱奥·佛朗哥抬手剑指女战士。
终于来到揭晓的时刻,莱奥·佛朗哥陡然放下悬而不决的心,他总算等来玛蒂娜·托蒙,给自己一次机会,倘若倒下的是他;给王都里的无辜者一次机会,倘若他们之中尚有无罪之人;给缇妮斯·艾登凡一次机会,倘若她良知未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