酝酿了许久,今天,我要去看海。
高铁从杭州东站驶出时,窗外的江南正浸在一片黏稠的灰白里。田垄、水杉、零星的屋舍,都像宣纸上未干透的墨渍,湿漉漉地向后退去。车厢里盈满了低沉的、属于公共空间的嗡鸣,混合着窃窃的南腔北调与电子设备模糊的杂音。我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飞旋的大地,忽然有些恍惚。四年来,我一直蛰居在一方园子里,现在,我又一次以这样的身份,在异地,去往异地的远方——台州。

记得许多年前,第一次离开江淮之间的小城,满怀梦想地挤在绿皮火车里,去看外面那个响亮的世界。如今,动车速度提高了数倍,三百多公里倏忽即到,而我的心却像一枚被水流磨光了棱角的卵石,在车厢微微震颤中坦然而淡定,再无跃起的冲动。中年人的远行,大抵如此,目的地明确,行囊里装的,多是责任与言说,而非幻想与冒险。
讲座在体育场进行,场地很大,灯火辉煌,台下多数家长的面孔,与我有着同一种质地的疲惫与坚持。我说着“成长”,说着“成绩”,说着那些他们日日咀嚼、早已心知肚明却又渴望听到某种确认或开解的话。话语在空中形成短暂的回路,激起理解的颔首,或是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我仿佛不是在对着他们在讲,而是在对着某个时空里的自己,那个也曾为孩子多次数学考试不理想而彻夜难眠,为孩子一句暗自里顶撞而心口发堵的自己而言说。此刻隔着讲座席,隔着岁月,竟能生出几分冷静的端详。成长是重点,成绩是话题,成功和成就是梦想,这些都对,可当它们具体到每一个家庭的晨昏,便成了需要调动全部心力去承受的、沉甸甸的日常。第一阶段会后,有家长围着我,流着泪问长问短,或许他们从我言说的措辞里,感受到了我骨子里的教育情怀。
第二场课题沙龙的氛围则更凝练些。老师们眼里有光,那是属于耕耘者对土地的专注与热忱。我们谈论框架、方法、创新,研究过程与成果提炼。我分享着经验,心里却知道,真正的“研究”,那漫长而孤寂的求证之路,往往是在这些热烈的讨论散场之后,在独自面对浩瀚文献与琐碎数据的深夜里,才真正开始。
当一切归于沉寂,我走出校门,褪下一层无形的、绷紧的外壳。天光将尽未尽,空气里浮动着凉意。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攫住了我:去看海。
我对海总体是陌生的,我的生命经验,构筑于江淮之间稻田的阡陌与丘陵混黄的垄埂之上。一个人安静地去看海,是一种梦里的奢望。教科室两位主任载着我,循着风里逐渐清晰的咸腥气向东,城市的声响像退潮般渐渐远去,另一种更为庞大的声音,开始从地底,从四周,从整个天穹围拢过来。那是一种低沉的、连绵不断的轰鸣,沙~~~沙~~~沙……
然后,海,我便站在了它的面前。

这一瞬间,语言是失效的。眼前的这片水,在薄暮时分,呈现出的是一种无边际的、沉郁的灰暗。天是更低垂的灰白,与海在极远处模糊地交接。暮色如烟,从海平线那头无声地弥漫过来,吞噬着最后几缕挣扎的、锈红色的天光。世界被简化成了两种颜色与一种永恒不歇的声响。
我踏上沙滩,任凭潮水舔湿我的鞋尖。这里只有我,不,连“我”这个概念,也在这巨大的存在面前,开始动摇、稀薄。
我就这样站着,面向那一片无垠的灰黑。海浪层层涌来,在离岸不远处拱起脊背,然后奋力一扑,在沙地上“哗”地绽开一片瞬生瞬灭的白沫,旋即带着无尽的叹息,丝缕缕地退去,周而复始,无尽循环。那声音入耳,久了,便不再是声音,而成了一种博大的寂静;那形态入眼,久了,便也不再是形态,而成了一种亘古的姿态。
就在这动与静的永恒里,我忽然看见了自己——不是镜中的,而是意念中的,一个渺茫的、黑色的剪影,嵌镶在海的边缘。
下午体育馆里明亮的灯光,家长们殷切的眼神,沙龙上那些严谨的术语,高铁车厢的嘈杂……所有这些具体的,让人牵挂的,令人血压不稳或辗转难眠的焦虑,此刻,在这浩瀚的灰黑面前,竟显得如此稚气,如此不堪一击。成绩的起伏,成就的得失,人际的微妙,计划的延宕,那些曾觉得天大的事,此刻,在这天地之间,又算得了什么呢?它们甚至不如一朵浪花。浪花破碎时,还有声响,而我们的那点悲欢,投诸这无限的时空,连一丝涟漪也没有。
人到中年,所有经历的沉淀,或许都是为了抵达这样一个时刻:不是征服,而是看见;不是纠结,而是释然。像这海水,它不争,只是容;它不急,只是动。它容纳所有江河的污浊,所有的风暴与晴日,然后在它深不可测的胸膛里,将它们一一化解,窖藏于一种混沌的、平静的深邃之中。
我们捧着一颗心,在生活的滩涂上踉跄前行,怕摔了,怕脏了,怕不如别人手中的那颗晶莹了。可若将这颗心,投入这大海呢?它依然存在,却不再突兀,不再惶惑,它最多只是成了这无垠波浪的一部分,随着海深长的呼吸,微微起伏。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老子的声音,此刻,与涛声重合。此处的“天地不仁”并非不仁,而是视之如一。在这“如一”的观照下,个人的那点得失、荣辱、忧惧,便一一卸下了它们狰狞的、独属于自己的面具,显露出原本的、普通而真实的底色。
人生于世,如沧海一粟,这并非虚无,而是一种令人泪下的坦然。既然渺小是宿命,那么在这渺小的旅程中,那些真诚的爱,尽力的付出,瞬间对美的领悟,便是我们所能攫住的、全部的“意义”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值得死死攥住,攥到指节发白、心神疲惫呢?
海风更劲,带着入骨的凉,穿透外套。最后一缕天光,终于被海水吞没,四野沉寂,整个世界缓缓沉入海底。
我转身离去,背后那深沉的呼吸渐渐低微,终于不闻。来路已隐入夜色,前方,人间的灯火依次亮起,温暖而又琐碎。明天,或许仍有回复不完的信息,修改不完的文稿,处理不完的班级琐事,甚至还有很多无法让所有人满意的抉择。
但我知道,我的心里,已被那片薄暮的海,拓开了一处空旷。我在那片空旷里,悟得了,如何与天地的博大以及自己的渺小安然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