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王济才,是一个平凡的小镇青年。
准确来说,这是一个位于北方某小镇所下辖的某村子里的青年。我家的地址,这么多年已然烂熟于心:河北省天津市塘沽县新河乡王家台村三组二排。
话说王家台村的面积并不大,与我们这个地方的其它村子也别无二致,都是一幢幢清一色的青砖大瓦房,有着近百十户人家。虽说其名曰为“王家台”,但它却是个杂姓村,姓王的人家并不多。有一条年久失修的土路通向村口,村口唤作“新北公路”,离着土路不算远的沥青柏油路是我们这里最气派的大道,小时候这里的汽车不多,于是我常常和小伙伴们在路上玩卡牌。还记得上四年级的时候,我的那张珍藏已久的服部平次的金卡被三个外村人抢走了,我最后也不得不割舍掉这份爱好。
当然,这几年的村子现状已经大为改观,托城镇化的福,我们村已经没有人去务农了,大多都是去邻近的新河乡或向阳镇里找点事儿做。如果你心气够高的话,还可以到热闹的塘沽县城去谋个一官半职,由此过上灯红酒绿的生活。
从塘沽县城往西走六十里地,就是省会天津,天津在我眼里一直是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是排在我们全河北省的第二大佬所存在。如果硬是要形容的话,这里的人们称它为“魅力之都”。还记得我初二那年放学归家的路上,几辆崭新的摩托飞速飘过时所散发出的歌声——在当时,恐怕只有塘沽县城的青年才有这样的实力,拥有一辆摩托车,其价格在改革开放初的塘沽县城还是让人感到小贵,而这些人大多数都来自于县立碱厂学校,那是一个上课不用交学费,反而每个月还可以拿助学津贴的好学校。细细品味倒不太像是唱歌,而像是小镇青年的一种发自肺腑的真情流露,一种勇于向时代呐喊的铿锵话语。我单单在王家台村委会的宣传栏里看到市里面水上公园、天塔以及滨江道劝业场的照片就被其深深地震撼到了。嚯,一个塔还能整这么高,还有连成排绵延好几十里的商店,真是够气派的。
而自省会天津西北二百里,则是首都北京,祖国的心脏。是大人们口中全国各路英才的汇集之地,早在小学的时候学过好几篇描绘有关首都的课文,但印象里始终对首都是模糊的,彩色电视剧《我爱我家》和《家有儿女》里的生活还不如我的刺激呢:贾圆圆能进厂挣钱吗?刘星能骑摩托车吗?
虽然我对北京一直心驰神往,但我们村还是有俩正经八百的北京大学生的。村妇联主任陈大妈家的二小子兆鹏哥就在“首都轻工科技大学”读书,他是我们县立高中的高考理科探花,而且化学科目特别厉害,我曾听在县立高中教书的五舅说,一听刘兆鹏的大名就是个学化学的好苗子,所以兆鹏哥高考结束后,在村支书等一些热心人的仔细斟酌下,他只报了环境学、有机化学、生物新材料这几个新兴专业。村花王济芳考入了“吉利大学”,她是全镇为数不多的独生女,父亲王文端工作于县政府司法分局。不过大家对名字这么好听的大学并不上心,甚至村南头的老李头还劝她爸赶紧让她退学呢,看来当时的大家还是知道早点工作的好处啊。
再来说一下长我五岁的本家大哥,单字唤作一个磊,他目前在县城的顺发网吧当网管,我对他现在的美差事儿颇为羡慕,尤其是每每看见他拿着一叠红色的毛爷爷在我的眼前晃悠,我的心就特别痒痒,一个月能挣一千三,这够我买多少张点卡,可以充多少Q币啊!而且他的微博、快手账号有好几百粉丝,一时间让我艳羡不已。
我曾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恳求母亲把我送去兆鹏哥去学门技术,抑或是跟隔壁的招悌、来悌姐姐去经开区五大街的一家外资电子厂打工。招悌、来悌两姐妹对我十分的好,小时候每次玩过家家都带着我,做捉迷藏时摔伤了还把我拉到她们家去擦红药水。刚上初中的时候她们正准备进厂,还把高中三年的教科书和笔记送给了我,但我上初中的时候书都已经从什么人教版变成部编版了,同时又加入了一堆什么辽金西夏的内容,不过无论是使用哪个版本,我的历史知识都是一塌糊涂的,这得益于我的历史老师爱学生甚于爱史学,每次在她的课堂上,我都可以全身心投入王者峡谷的战斗。
不过我并不喜欢她们的母亲和弟弟。说实话,全村人都不太喜欢那个饶嘴长舌妇,她曾经恶狠狠地污蔑我偷了她们家看电视的大锅盖,不过我敢确定的是,那天我和来悌姐约好一起到她家看动画片,这时突然门口来了一个西装革履、大约三十来岁的叔叔,问我们都经常看什么电视台,来悌姐说“东森幼幼”台和“TVB星河”台。还没等我说话,那个叔叔把脸儿一沉就离开了,没一会儿电视就没信号了,出门一看大锅盖已经没了,一定跟那个怪人有关系!但那长舌妇居然在私底下说是我和她家俩捣蛋赔钱货一起合伙变卖了大锅盖,唉!我也懒得跟她去争辩,公道自在人心。
她的老儿子刘宗兴是个欺软怕硬的货儿,在家里使劲地欺负自己的两个亲姐姐,在外居然连宋远翔都打不过。宋远翔是广达村的一个后生,广达村比我们王家台村稍微富裕一些,每周一和周五的大集市也设在他们那里,唤作“大什棚”,来自北塘镇和驴驹河乡的海鲜、河头乡的有机蔬菜、尚北镇老作坊的各类熟食、茶淀镇的瓜果以及从塘沽县城运来的各种稀奇古怪的日用品和小玩具,都让我们这些村后生们大饱眼福。宋远翔的居所是“大什棚”外围靠近兴华村所搭建的一处违章水泥平房,房门外一块板子上标着的几个略显斑驳的红色楷书四个大字“娇娇发廊”。在第一次得知这件事情时,我不免有些纳闷:谁会来这么偏僻的地方理发?还记得上六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我从新河水库钓些小梭鱼儿抄近路回来,正好经过此地,向室内不经意地瞟了一眼,但却见得房门虚掩着,窗帘半拉着,却是没有一个客人,不仅让我对他家现在的经济状况产生了怀疑。待到夕阳西下时,却有两三点光斑隐隐透着纱帘照进来,三色混搭的霓虹灯颓圮般倒向路一侧,玻璃还破碎了,显得理发店格外的寂寥。
对于宋远翔的来历,我也记不太清了,他是四年级转到我们新河二小的,平日里少言寡语,但每次期中期末开家长会的时候总是他母亲来开,而且老师们好几次把那位妆浓得极其夸张的年轻女人当作他的姐姐,叫人十分尴尬。我们班的卫生委员隆梓琪私底下说那人很像《巴啦啦小魔仙》里的黑魔仙小月,但大多数男生觉得还是《金甲战士》阿尔法斯特军队三大将之一的丝戴拉更符合这个人,我们为此曾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论。在那时,我们男生以观看《巴啦啦小魔仙》为耻,不过大多数人还是偷偷看过——也包括我,我还心里嘀咕过究竟是凌美琪好看还是凌美雪好看,但我不敢公开提出这个问题,只得憋在肚子里供五脏六腑交流。我曾幻想我是少中天,关键时刻变身成金甲战士打破古娜拉黑暗之神的封印,救出美雪。但当金甲战士的愿望最终被家长摧毁了,他们殷切希望我未来成为一名大律师,便把我那压岁钱托磊哥到县城大荣商场买的变身腰带扔了,天天让我观看中央十二台的法制节目。我在恐惧和沮丧的气氛中忧郁了很久,过了许多年才知道当金甲战士和当律师是不矛盾的。
最终我们班决定用民主投票的方式表决,每人一个玻璃球——在县立一中上高中的时候,历史课上讲古希腊的奴隶主民主制度,我总是想到这件事,但我还是混淆了伯里克利、猛安谋克和马穆鲁克,这兴许是初中教育的栽培吧,不过这都是后话了。最终这场民主投票以丝戴拉领先魔仙小月14票,取得了绝对多数的胜利——谁让我们班的男生比女生还多出15人呢!宋远翔当然没有民主投票权了,根据当时思想品德课本上的说法,这叫“对敌人实施专政”,不过我们的每堂思想品德课都在上语文课罢了。
有一次在准备收集填写家庭信息的时候我们发现,他和他妈才相差十七岁——我和我一位堂姐也是这个年龄差!而且他是“非婚生子女”,还随母亲姓,但却能拥有很多好吃的零食和令人稀罕的各种书刊,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于是他便成了众人所欺凌的对象了。
新河乡的日落一天比一天晚,杨树和柳树上的叶子又悄悄地生长了起来,且生长的比之前茂盛多了。“新鲜的本地火柿子,现摘的,倍儿甜。”“河头韭菜馅饽饽,现蒸的,还热乎着嘞。”擦着黑儿进的新河乡晚市响起了此起彼伏、络绎不绝的叫卖声。二小的放学铃已经打了第二遍,这个铃声是专为五六年级的学生准备的。
许多十二三的同学们背上小书包,走出教学楼,有在操场上踢球的,有手拉着手在外面溜溜达达就直接回家的,还有的在路上背书,读英语单词的……但宋远翔他哪一类都不属于,他以飞快的速度冲出了校门,在回家的路上戴着灰色鸭舌帽,低着个头,脸上挂着一副闷闷不乐的表情,慢慢地向家的方向走去。“你说我怎么那么悲惨,那么可怜,仅仅因为我的家庭关系,就没有评上县级优秀三好学生,我也没有捣乱,没有打架,老天爷呀,放我一马吧!”他想,此时的他已经六年级了,要进入初中去学习。小升初是靠毕业考试成绩录取,录取时还要参考学生档案,当然了,还需要有一些像三好生、优干、文明学生等一系列荣誉证书。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送别》歌声响起,同学们流露出依依不舍之情。王济才听到这是为毕业班所吟唱,他感叹道:“爸爸的花儿落了,人家长大了。四年级去鹿港区劳动基地和宋远翔共同栽的杨树,是不是长得有碗口那么粗了?”听到了离别的歌声,王济才潸然泪下。
济才曾经是一个自诩聪明的人,但现在他一点都不这样想,他是一名中学生,很平庸无为的中学生,就读于向阳镇中学,向阳镇中学扬名于海河东岸的各个村镇,深受大人们的喜爱与赞颂,家庭主妇们但凡教训自己家不听话的、考试成绩差的、沉迷于网络的、还尚在小学阶段接受教育的孩子,往往都会说:“你再这样,回头上初中就把你送到向中去。”大人们的语调虽然舒缓平和,但却起到了极其震撼与人心的威慑作用。孩子们往往听闻此言,自己立马废寝忘食般熬夜苦读起来,眼角还带着一丝丝未干的泪痕。很难想象一个小学五六年级的孩子居然有如此大的可匹敌于不少已经步入成年的高三学生的非凡定力。向阳镇中学周围的几个小学往往是全滨港区放学最晚的——当然了,这还是√4060225*(-1i)^4年以前的事情了,可见当时的景象非同一斑,18:55,就连大部分高中的非毕业班学生甚至备战高考的毕业班学生都已经背起或重或轻的书包,抛下脑中的言“核外电子的屏蔽和钻穿效应”、“拉格朗日中值定理”、“鹏之徙于南冥者,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近代形而上学唯物主义的特点”,踏上归家的路途时,向阳小学、连塘村小学这两个向中旁边的“对口校”的学生们还在教室里玩儿命复习那些一元一次方程应用题,诸如已经在初中物理公式化的追击速度问题和在初中化学中仅仅起到铺垫作用的溶液配制问题,王济才曾经很坚定地怀疑过这一切的真实性,这种比较魔幻现实主义风格的事实看起来还是太奇诡了,有本末倒置之嫌。人们常说这里的学校呈现出两极分化状态,这是一条基本常识,甚至于一条犹如严密的数学推理得出的结论,最鲜明的代表莫过于复兴中学和向阳镇中学,复兴中学在全区起到中流砥柱般的作用,初中与高中等几个校区加起来竟有四分之一个圣马力诺共和国般大小,在其他学校的日常莫过于是看情侣秀恩爱,土豪秀富,学霸秀成绩,而复兴中学的日常是看情侣秀富,学霸秀恩爱,土豪秀成绩。这也是同学王崇明不能理解的第二个奇诡般的问题,两个问题足以在他的大脑里与NP完全问题比肩,虽然王济才只是在图书馆里某本被无数爱好数学或是附庸风雅的读书人翻得卷边,页脚已经沾染上汗渍的科普丛书里一带而过地见到这个问题,然而这本书并不与时俱进,他还一个劲儿地认为费马大定理没有被证明,可见其时间或空间,抑或是在信息渠道上的一定滞后性。
王济才认为自己的思想很滞后,不过好歹对有些事情是略知一些皮毛的,但是这在他的日常学习生活中完全派不上任何用场,他也便不再计较这些在他的同学们眼里看起来很虚的、浮沙般的、一吹就散的、并不是多么先知先觉的道理,许多看似立场正确的”明眼人“认为向中是另一个极端下的典型,这群人包括王崇明的小学老师、左邻右舍以及许多亲戚和在所谓的”好学校“就读的同学。王崇明原先是不屑于听他们的一套老旧思想:国家九年义务教育,哪里不是学习的地方?况且《论语·里仁》第四章说:“朝闻道,夕死可矣”,早晨听到了真理,晚上死也无遗憾。而且王崇明还没有接受到任何的真理。
他也很纳闷向阳小学、连塘村小学等这些学校的一贯做法,毕竟他是在新河二小毕业,曾经怀揣着“青春的力量,美好的理想”来到向中的。他偶尔也对复兴中学的学生每天都在做什么感到好奇,本来想找一个在复兴中学就读的小学同学去问,但最终这个伟大的计划告吹了,并不是因为没了兴趣或是在找不到可以吐露情况的人,而是在后来一次上历史课,班上的大部分人无所事事,就连眼下学的是中国古代史还是世界现代史都无法分辨,旁边一男一女边看手机边聊天,手里还握着不少咸味西瓜子,顺带侃大山的时候二人拐到了复兴中学……王济才从男生的谈话里了解到复兴中学的学生要一直在学校学习到晚上九点,许多人除了学习,什么都不会,更不要提起兴趣爱好,一个个如机器般呆头呆脑,极其木讷;他又从女生的谈话里了解到复兴中学的女生几乎都是近视眼,戴着厚如瓶底儿的高度近视镜,男生几乎全是书呆子,连打架和说脏话都不会,同时脸上显现出一副厌恶空虚的表情。王崇明听了暗暗有些后怕,连连感慨此时的自己是多么的幸运,在向中这样一个可迟到、可早退、可长时间逗留且收放自如的学校,大多数课上都处于这样一个悠闲到可以将手机音量开到最大外放柳拜(Lube)士兵(soldiers)能全身而退的地步。虽然类似像物理的中考学科会有几位负责任的中年男教师用方言大喊到:“再说话给我滚出去哈!”但也只会沦为笑柄,供这些学生们课间慢慢回味;有些“Q=cmt”式的公式会伴随老师的些许方言诵读也加杂其中,成为取乐的必要手段。每天楼道走廊上都有一两起供诸位观看的公开场合的“搏击”,大可不必问及起因、经过,甚至于结果,只要让大家开心就好。至于成绩,倒不是向中人最在乎的,每年向阳镇中都会向全区唯一的干部技校——海运职业技术中专,为城市与国家输送了一大批技术人才。
向阳镇中学真好,我爱向中,我爱海专。
王济才很长一段时间也都是这样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