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小玉(全)

“你为什么不理发,说说理由。”

张弓右胳膊托着后脑勺斜靠在椅子里,以一种极度自然放松的姿态对着站在身边的延小玉语气温和地说。甚至有一些放低姿态的亲切。延小玉穿着宽大的蓝白相间的校服,额前一丛黑黝黝的茂密留海遮住眼睛,让人看不出是喜是怒。甚至,如果没有见过他档案表上名字后的性别——男一项,你也分不出他是男是女。

延小玉一动不动。

“说一说呀。”张弓抬眼看着延小玉,准确地说是耐心地看着延小玉那三分之一的脸,耐心等待着,同时心里猜测着几种理由。

这该是一张肤如凝脂的脸——准确地说是一张娃娃脸的三分之一。鼻尖白亮,沁着些微细密的汗珠,这使张弓老师想到读了初三的延小玉依然只是一个孩子。一个孩子。

“延小玉,你真诚地说一说你为什么不理发?我们只是要你一个理由。”

延小玉依然如石雕木刻般,久久一动不动。

“说一说呀。”张弓老师忍不住用手推了推矗立在面前的那半块身体的某处。当下两个人的脸色却同时有变。张弓老师脸色一凛,孩子的身体竟然硬邦邦的,鼓满了抵抗情绪。这孩子似乎丝毫没有看到老师表现出来的友好。也或者另有所想。

张弓老师随即瞥了一眼这孩子的表情,而延小玉这时候恰巧甩了一下头发,脖子梗向一边。顷刻之间,张弓老师瞥见了延小玉一张完整模糊的脸上一闪而逝的情绪。延小玉眼神儿倔犟,目中无人,微红的圆脸下面肌肉起伏,如宁静的水皮下激流涌过,脸色开始微微泛红。不是羞,不是惭,是生气!

张弓老师突然站起来抓起桌上的课本,不带声色地说:“上课去。”张弓老师生气了。他遇到的调皮生很多,但是像延小玉这样多次做工作后不答应不实行一语不发而且对老师带有敌意的还真不多。况且自己意态平和,哪些地方使他心生怒气呢。此时此刻他想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批评他一顿,甚至他想给自己一个挑战:当着他全班同学的面与延小玉针锋相对干起来,杀鸡儆猴,给所有同学一个下马威。这么多年,他都想开了,有的时候老师必须要站出来。一个孩子,如果在家里,家长管不了。在学校里,学校管不了。那他还能成什么器?

张弓老师神色冷峻目光坚毅地走在前面。延小玉一声不响地跟着后面。他依然低着头,满头长长的短发,在张弓老师俯视的眼神儿里, 像一棵发了霉黑的拦腰砍的烂白菜,奇丑无比。

如果内心光明,何以不向世间显露你的坦荡?

张弓老师下定决心要在班里杀一杀延小玉的拗劲儿。他延小玉开学二十几天了在课堂上就没有露出过眼睛。第一,他延小玉不抬头;第二他延小玉头发长,盖住了眼睛;第三,他延小玉上课就没想把老师和板书看在眼里。你要知道你来到这个班集体之后,你就不是你自己。你是这个班集体中的一员,一个细胞。这个细胞不健康,就影响了整个班级的健康。

确切的说,他延小玉头发长不抬头不看黑板不看老师,让上课的老师感觉特别别扭。老师们,总想看到孩子们明亮的眼睛,总想与孩子们心心相印,总想把自己的心波投向孩子的心海激起美好的涟漪。但是老师却没法儿与延小玉心心相印。那层隔膜使老师们感到特别难受。一来能够洞悉孩子们的心理或者从孩子的脸上和眼睛对孩子们的内心一览无余是许多老师的职业习惯,其实也是一般正常人的反应。一个低着头头发盖着眼睛与你时时在一起却没有眼神儿交流的人,总是使人感到不舒服,不单单是老师,老师的这种反应也实在称不上是职业变态。也许有人会问那么多学生。你为什么老是盯着这个学生来看呢。既然他让你不舒服你少关注你少看他两眼不就行了。你把你满腔的热情和喜欢用一张灿烂的笑脸送给那些好学生不就行了吗?你的笑脸出现的教室里,其实也就是献给每个孩子的。而你因为这一个孩子而造成的苦脸出现在教室里,你就让所有的孩子遭遇了你的苦脸苦恼和情绪低落。可是,谁又知道老师们在上课的时候,总把班集体看做一个集体,一个整体。不单单是老师,所有人都有这样的反应,这也是格式塔心理学研究者证明了的人的心理共性。如果有个别的孩子反应不好就会影响整个班级教学。这种现象细思极为也正常,就像眼中一粒沙不仅影响了你的视力还影响了你整个的生命活动一样。已经有好几位老师找张弓反应情况说延小玉严重的影响了他们的授课情绪。本来心意满满地走进教室,可是延小玉就像是扎破气球的那根刺。说实话,他不仅让人泄气,还让人厌烦。老师们说延小玉要是上课再不抬头再露不出眼睛,那就不给他们班好好上课了,就是想好好上也上不好哇。

面对同事们的抱怨, 张弓倒是想了很多。他觉得头发是一个孩子身体的一部分,学校无权过分要求。而一个孩子的发型又常常是孩子们心理感受的结果,别人也无法过分干涉。在学校里,实际上孩子们的生命自由和个性体验是很少的。而头发是孩子们个性生命自由的一部分,与他们对当下生命的感觉不可分离。虽然如此,但是延小玉用头发把自己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不与老师同学打交道,或者在老师面前不显露真实的自己,也是让张弓有所担心的。而今天延小玉对他的友好无动于衷麻木不仁甚至带有反抗情绪,使他忍无可忍。甚至使他感到自己有点儿黔驴技穷道貌岸然的窘迫而引发的愤怒。

张弓老师一把推开门,大步走上讲台。延小玉低着头无声地跟进来,正向自己的座位走去。

“延小玉!站到这边来。”张弓老师用板擦用力地敲了一下讲桌。五十多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张弓。

张弓看到延小玉身子一震,随即立住了。他看见延小玉慢慢地转过身,低着头,慢慢挪到讲桌边。张弓打量着延小玉,他的头发,他的低着的头,他的宽大的校服……张弓突然心里一震。那是怎样的一件上衣呀!这显然不是今年的新校服。这件校服大概有两年之久,上面油污斑斑。张弓心里突然一阵难过。他意识到这个孩子的家庭生活可能非常特殊,顶少从这件校服上可以看出他得到的母爱不是那么充分。这个孩子到底经历着什么呢?

张弓的心突然变得难过而柔软起来。他那些原本积郁胸中的批评的话,竟然一句也不能再说出。

“同学们,不知道你们是否还记得,咱们新班级成立后的第一次见面会,延小玉同学没来。那一天,面对着那张空白的桌子,我想了很多。你们不知道,每一次拿到新班级的名单,我都非常激动,想象着又有一批可爱的孩子来到我身边,我的内心就充满了欢喜。我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与你们结一段善缘。说实在的,当我站在讲台上迎接你们第一次踏进新班级, 我也有些紧张,有些担心,怕我们班里分来特别影响不好的同学, 怕我们无论怎样努力都没法与他结一段善缘。那天看着延小玉同学的空位儿,我确实想了很多,有美好的期待,有些许担心,更有无限好奇。第二次见面会,咱们班的所有同学都到齐了。那天延小玉同学静静地坐在桌边。虽然桌子上光光的,没有假期作业。但是他看上去文文静静,头发墨黑,脸色平和,非常可爱。那一刻,我不但心中的石头落了地,还有了美好的遐想,坚信我完全可以和这个孩子,和咱们班所有的同学都结一段善缘。咱们班所有的同学都可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今天延小玉同学又站在了老师的身边,他好像比一个月前又长高了一点点,是吗?其实是一定的。亲爱的同学们,你们每一天都在成长。根据我若干年的经验,每一个长大后的你们男生都特别帅,女生都特别漂亮。我今天站在这里都想象不到将来你们有多好。你们的笑容有多么灿烂,你们的身材会怎样高大,你们做事会怎样的得体,自信,你们会带给周围人多少的快乐和温暖。但是老师确信一点,你们每一个孩子都会长成你们希望的样子,如果每个人在心中都规划出一个更好的自己,这个世界上就会出现一个更精彩的你。我相信你们会带给我,我们,数不清的惊喜。”张弓老师深情地看了一眼延小玉,说:“同学们,第一次见面会严小玉同学没来的那天,我曾经默默地担心班里是否将会有一个经常旷课的同学,是否有一个经常旷了课去惹麻烦的同学。从开学这段时间来看这份担心是多余的。延小玉同学,每次都按时上学。作业大多数时候也完成得不错,尤其是书写非常认真,有的甚至可算是漂亮。虽然头发长一些影响了老师们与他的交流,但是据老师们反映,他上课能够抬起头来凝视老师,观看板书,比以前好多了。现在我们进行新课。”张弓老师拍拍严小玉的肩头,示意他回到座位上坐下。

延小玉低着头慢慢地坐进自己的位置,头发一甩,突然向张弓这边迅速一瞥,小脸粉红,似有羞涩。

“张弓你们班延小玉今天吃错药了,上物理课竟然抬头了。”第三节课刚下,物理老师魏老师风风火火地跑到张弓面前说,“这孩子还是蛮聪明的,小脸儿一露,居然还有点灵气儿!”

“那是,咱班哪有笨学生。随哪个老师也笨不了嘛。”张弓笑道。随即又一本正经地说:“这孩子可能家庭有点特殊,自己能够管着自己,按时上学已经不错了。”

张弓老师还想知道延小玉为什么不愿理发。他翻出班级通讯录,找到延小玉的名字。家长联系电话那栏里,只在父亲名字后面有一个号码。张弓老师拨打了那个号码。“喂!”许久以后,一个女人操着大嗓门道。“你好,请问你是哪位?”女人没有回答,大声地对一边嚷到:“延刚,你的电话。”“来了,来了。”一个男人溢满笑意的声音传来,一个小孩儿咯儿咯儿的笑声还在继续。

“您是延小玉的爸爸吗?””嗯,是啊,您哪位?”男人问。“ 我是延小玉的班主任。咱们学校一直有个规定, 女生刘海儿长不过眉,男生短发长不过耳。现在延小玉的头发是双双超标,我多次好言相劝他都置之不理,你知道其中的原因吗?”“原因,原因就是打得轻。”说完男人挂断了电话。“喂!喂!”那头已经完全断了。张弓赶紧把电话拨回去,许久,电话才接起。“您什么意思啊?”“延小玉他有个毛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都留几撮头发挡住半边脸,从不让剪。只一次我打得特狠了,乖乖理过一次。我都懒得理他了。你非要他剪,就揍他一顿。”男人又挂断了。

张弓决定慢慢来。

周末放学,延小玉很快就从宿舍楼拖着行李箱出来,与其他同学背着沉重的大书包不同,只提了一个瘪瘪的手提袋。与他一起走的四个人就四种发型,摇头晃膀子,酷帅有余。延小玉在他们中间抖着一丛厚厚的盖额长发居然笑得牙齿白花花的。

星期一早晨,坐在教室里的延小玉依然发长如旧。他静静地坐在凳子上,面前摊着书本,手里一支笔慢慢地转动。老师进教室的声音他似乎闻而未闻。

那一节课张弓老师虽然尽量做到自然,但是因为心里时时装着一个延小玉,使他略感别扭和抱歉。

到底在延小玉的身上发生了什么呢?还是他只是喜欢长发?不管怎么说延小玉不去理发,应该有他自己的理由。张弓不想强逼一个学生去做什么。与其硬要一位学生做什么,他宁可等到水到渠成;与其强行把一个学生制服,他宁可选择与他慢慢靠近,等到心意相通。可是,他爸爸不是……

张弓不想再就这件事找延小玉谈话,他选择静观其变。

一天夜里张弓读书到11点半,刚刚上床躺在被窝儿里就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 张弓,你们班延小玉真是邪乎,深更半夜不睡觉,蹲厕所里抽烟,还假装上厕所。明天来狠狠教训一顿。撵回家反省思过。”级部主任刘真气急败坏地命令。

第二天张弓早早地就赶到了学校。不过,他发现刘真比他去得还早,杨小玉还有其他四个男生早已在办公室垂手而立, 折断的拖把杆儿横在屋子中央。有几个同学鼻青脸肿。延小玉的右脸明显地比左脸红而且胖。

“昨天夜里,刘宁老师查夜班。闻到厕所里有烟味,就进去查看,结果就看到这五个家伙正在蹲坑,有的还哼哧哼哧使劲儿,刘宁老师觉得没什么就要撤出来了,可他觉得就是哪里不对劲儿。刘明老师突然说,站起来。这几个这家伙迟迟不站,刘宁老师对着一个用手一提,你猜怎么着?居然穿着裤子。个个穿着裤子。瞧瞧抽的烟,苏烟,够阔气的。问他们钱哪儿来的,个个不肯说。”

张弓问延小玉抽烟多久了,延小玉说这是自己第一次抽烟,一支都还没有抽掉。

“这钱是哪来的呢?”

延小玉一声不吭。

问那几个,那几个只说延小玉请他们抽烟。

看看这几个孩子,个个比延小玉高半头,个个看上去桀骜不驯唯我独尊,看上去也不像延小玉是他们的头。

这五位同学分别在三个不同的班。班主任领回去之后都单独做了工作。不管怎么问他们他们只是说延小玉请他们抽烟。到底钱是从哪儿来的,谁也不说。

“延小玉是你请大家抽烟吗?”张弓私底下心平气和地问。

延小玉点点头

“你为什么要请大家抽烟呢。纯粹是为了好玩儿?”

延小玉摇摇头。

“那还有什么正大光明的理由吗?”

延小玉又摇摇头。

“为了讨好你的哥们儿。”

延小玉依然摇头。

“这五个哥们儿中你说了算吗?”张弓忽然转换了话题。他不想让这几个孩子的坏影响在延小玉身上产生作用。如果察言观色,读表情可以读懂人的内心,张弓断定延小玉不是本性恶劣的孩子。

“你们五个中,如果你说了不算,那也不能是他们说了算。”

“他们待我很好,陪我比我爸还多。”

张弓正在跟延小玉谈心,就听得门外有人粗声大气地嚷:“张弓老师在哪?”

愣神之间,一个看上去蛮潇洒的男人简直是闯进来的。“延小玉,你……!”男人左手抓起延小玉的臂膀,右手举拳即将挥去,却停在半空中。“你,你要气死我吗?”男人突然垂下头,空中的手也颓然萎落。

之前,张弓拨通过延小玉爸爸的电话。

你知道延小玉跟哪些孩子在一起吗?

我知道,我自己的儿子我当然知道。跟他在一起的孩子都不错。

你知道延小玉开始抽烟吗?

抽烟?

并且还花钱请别人抽烟。

请别人抽烟,他哪里来的钱?

抽的还是苏烟!

苏烟!

哦,你不是说得斩钉截铁的,要让延小玉剪短发吗?

这,这,这边有点事星期天没得空,没回。啪!那边火烧般地撂了电话。

“张老师,不好意思。”男人有些羞愧地说居然有些脸红。“我回家一看,居然把我电视给卖了。”男人跺一脚,双手拍下屁股,嗖,旋转360。着急、窘迫,或许还有难过与迷惑,简直把他搞疯了。

张弓差点笑出声来。

男人两眼费力地紧盯延小玉。

延小玉依然低着头,头发盖着眼睛,你想看他的表情也看不到。

“延小玉,你怎么把家中的电视给卖了?”

“说,你为什么把电视给卖了?为了抽烟?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学做败家子了吗?”男人拉一下延小玉,延小玉身体往另一边一扭。

“说,不说,我揍死你!”

张弓眨着眼睛看看延小玉,看看他的父亲。

“交上狐朋狗友了是吧,你不学好了是吧?”

“没有!”延小玉脸一仰,目光嗖地划过他老爸的脸。

“还能了你了,找揍是吧,这不明摆着吗,下次卖什么,有本事把锅卖了,别吃。”

“卖就卖!”不想延小玉突然挺直了脊背和脖子,仿佛一下子骨头硬了,筋骨拧着十八个强疙瘩。

“我揍死你!”男人再次举起拳头,却依旧停在半空了。张弓笑了,他看得出,男人舍不得。

“说,不说我真揍死你。”男人呼呼地喘着粗气。

“你不回家!”延小玉头发一甩,两只眼睛射出两道白光。眼睛黑百分明,笑意似乎多于愤怒。

“你——”男人的脸一阵剧烈而疯狂的抽搐,就红了眼珠。

时光飞逝,一晃就到了下学期。期末临近,师生之间似乎早已经有些恋恋不舍。春运会上,张弓给同学们拍照留念。所有的同学都笑得开心灿烂,有的在镜头前伸着两个手指头,不管是“V”还是“二”,都是青春烂漫。在柳青杨绿中成为春天的一部分。

“谁可以把这做成视频吗?”

“延小玉。”

“很好。”

张弓把优盘交到延小玉手里。延小玉羞涩地接过。把优盘装到拉链已经坏掉的校服上衣口袋,想了想,又拿出来,提起脚边的书包,打开,小心地放到最里层的一个袋子里。

延小玉给这组照片配的歌曲是《怒放的生命》,家长会上播放的时候,有些同学的家长擦起了眼睛。

延小玉坐在父亲身边,歪头看看父亲,很像一位网友拍的大狗小狗。初三了,很多孩子的个头都高过了父母,延小玉却应了他的名字了,看上去仍然娃气十足,稚气未脱,整个生命柔软而羞涩。男人曾说,因为延小玉母亲生下孩子就去世了,孩子没人看管,幼儿园在校时间短,自己忙里忙外管不上,延小玉四岁时就被他求爷爷告奶奶地送入了小学。

无论生活多么难,孩子在长大。

恰如春来万物滋长。生命的长河永向前。

一个上午,刚下了第二节课,有同学跑到张弓身边说,“老师有人找延小玉,不是,是要接走延小玉。”

一个高大粗壮的青年男人在教室外踱来踱去,一面四下里张望。

“你好,找延小玉?”

“是的是的,我们要接走延小玉。”男人仿佛自言自语,男人正在转着圈儿地四处看。

“你好,请你说明白。学校里不允许随便接走学生。”

“啥啊?啥不允许?”

“你好,请问你是哪位?”

“我,”男人说绕口令道,“我是延小玉的妈妈的老公的二叔家的大弟。”

“诺,你看这是,这,就叫爷爷吧。”男人转身走进教室。

讲台上坐着一个老头儿,面色酱紫,头发花白,胡乱穿件黄黑相间条纹的上衣,卷着裤脚儿,黄色的胶鞋上满是泥巴。

“这是延小玉他老师。”男人把嘴凑到老头耳朵上吼道。

老头儿俯下身,双手撑地站起来。“呜呜啊啊——”随着几声怪叫从从脚底下传上来,老头儿一张怪异的脸仰着对准了张弓,那张脸上,两只浑浊而坚硬的黄眼珠子定住了张弓的两眼,脸上的肌肉一会儿皱缩一会儿舒展,像有只疯狂的大手在无情的揉捏,同时身体侧弯,一只肩膀像要斜撞出去。

男人拉他一把,轻轻拍拍他的肩头,冲他点点头,又迎上张弓说:“张老师,这是延小玉的妈妈的公公,家有仨儿子都是哑巴,随他。他给大儿子娶了延小玉的妈,那女人有毛病,神经萎缩症,跟我是同学,生小延小玉之前就查出了,为了不拖累延小玉他父子就离了婚,又为了能谋个活路嫁给了他—— 我大伯家老大。家虽穷,待她好着呢。 结婚后又给延小玉生了个弟弟。现在他妈快不行了,要见见延小玉。一是母子见见,二是让他兄弟俩也见见。”

张弓无言以对。延小玉愿意吗?这对孩子是好事还是坏事儿!

恰此时走廊那端跑来了延小玉。

“小玉,来。”张弓揽过延小玉,“这就是延小玉。”

高个男人把延小玉上上下下看了几遍,大手一拍延小玉的肩膀:“小伙子不错,你妈看见会开心的。”他把延小玉往老头儿身边拉了拉,让延小玉叫爷爷,并说明来意。延小玉依然一脸羞涩的样子,甩甩头发,抬眼观瞧。

老头儿的脸越来越慈祥,一眼神亲地盯住延小玉。如一对失散多年的亲人。

“延小玉,你信吗?”张弓忍不住插嘴道。

“我信。”延小玉看一眼张弓,点点头。

“有什么凭证吗?这得他爸爸同意!你们不能随便接走学生。”

“呜呜啊啊!”老人踮脚向前迈了一步,眼神宁静而诚恳地看定了张弓。突然举起一块老年机在张弓脸前晃晃,播了一个号码,递给了延小玉。延小玉接过电话,轻轻凑到耳朵上,凝神谛听,仿佛一个异乡迷路人倾听山那边遥远的乡音。他点头,点头,摇头,点头,点头。

“是吗?你觉得是你妈妈吗?”

“是!”延小玉点头。

高个男人急于想把延小玉带走。

“不行,这得跟他爸爸说一声。”

男人沉吟了很久,说:“让他自己拿主意吧。晚了怕生遗憾哪。”

“你能确定是你妈妈吗?”

“能。”延小玉小脸涨得通红。

“你不是……没见过……”

“我去,老师!”延小玉说着,伸出手拉住老男人的手,“爷爷,带我去吧。”老男人激动得满脸流光溢彩,眼泪都闪着光。用粗糙的带着泥巴的大手抚抚延小玉黑亮的头发。

“还不行,我们还要确定你确实是你说的是实话。”

“不能再耽搁了。”

“既然你说是我们临乡的。离这儿不远。你说一个你认识的人为你作证吧。”

“  我是林希志,你们这儿卜宁是我弟林希成的同学,他到我家玩过,也许会认识我,或者能听出我的声音。”

那人说说着拨通了卜宁的电话,卜宁是张弓的同事。

“延小玉你给你爹打个电话吧。”张弓拨通了延小玉爸爸的电话。不方便接听。再拨,不方便接听。

“走吧!”延小玉拉起老人的手。

“走吧,晚了,怕……”高个男人说,“错不了的。你拍我个照片,出事了报警。”

张弓为保险起见还真把手机对准了他。

临近中午,延小玉爸爸回过话来。张弓把经过说了一遍。

放学了,一个男人急匆匆逆着人流奔向正推车外出的张弓,仰着手臂,边跑边喊:“张老师,张老师!延小玉呢!”

“走了!”

“走了!那你能确定那些人是那些人吗?”

“……”张弓一时竟不好回答。

“你要是让别人把孩子骗跑了,你要保证……你要是让那女人把我孩子骗跑了,你要帮我把孩子要回来。”

男人在热烘烘的人流里放声大哭。

两个男人坐进附近一家餐馆里。

几杯酒下肚,男人脖子和脸就红透了。“张老师,我再敬你一杯!”男人起身为张弓满上,“张老师,我要谢谢你,小玉跟着你是我爷俩的福气。他比去年好多了,做作业不用老催,成绩上升,活得也去年高兴。”

“是孩子长大了。大多数孩子会变好的。树大自直嘛!”张弓说。

“跟你对他的关心分不开,回家他老说你怎样怎样。说的时候满眼满心的高兴和亲切。我和孩子苦啊,他妈生下他不久我们就离婚了。他妈得了肌肉萎症,非要跟我离婚,怕拖累孩子。要我早给孩子找个妈妈。省得大了孩子知道伤心。不知情的骂我没良心……可这妈妈也不好找……我也做得不对,现在找了个,带个小女孩,我还没敢跟人家说我这个档子事呢,这一两年陪玉玉的时间也少了,有时候周六周日晚上孩子归家也见不到我……我……”

正说着,延小玉爸爸电话响了。

男人抹把泪水。

“延小玉的,说下午四点会把他送回来。”

后来,延小玉说,即使那天被骗他也选择去。

课堂上,张弓看到延小玉胳膊上的黑纱,不知道是该为他喜还是该为他难过。

好在,延小玉在一天天长大。

每周班会开始前,张弓都要在多媒体上播放延小玉为大家制造的视频《怒放的生命》。

虽然初春已过,他们的生命却正在春天里。

学期结束,一年的师生共处结束了。下一学年,延小玉将有新的班主任。离校那天,校园里是最乱最热闹的。有的学生会把书扔在走廊里。更不用说可乐瓶,旧枕头,甚至有的学生会把学校的锁打坏。也有学生会恋恋不舍。

延小玉远远地进入了张弓的视线。那四个同学中有两个在他身后,一个火炬头,一个毛刺。火炬头抽着烟,开着怀,早已经脱掉了校服,一生黑色。他们从宿舍楼出来,转过教学楼,在拐角的地方他们似乎起了争执。似乎在争夺什么,或者说,硬要对方带上什么。一堆书噗啦啦地落在地上。三个人低头看了一回子,火炬头和毛刺向西扬长而去,西边是低年级走的侧门。延小玉愣了一会子,远远向张弓这边望望,笑了笑,向学校大门走去。他背上,是鼓胀胀而沉甸甸的大书包。其余两个,在他身后,不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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