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南方的秋总姗姗来迟，及至十月，空气中仍残余了点夏日的燥，以至于顾渺看到那张熟悉的脸时，总觉得有些恍惚。

“顾小姐，好久不见。”许亦寒见到她似乎并不意外，他绅士地替她拉开椅子。

顾渺淡淡一笑，然而假装得再好，慌乱的心跳仍旧出卖了她。她是来参加竞标的，甲方准备在母亲六十大寿前，送她一栋别墅作为贺礼，只是装修风格迟迟未定。甲方支付的酬劳很高，问讯赶来的室内设计师都有数十位，她和许亦寒，就以这样措不及防的方式重逢，彼此互为竞争者。

说来，好像的确是命运爱开的玩笑。

好在顾渺来之前做了十足的准备，在设计理念上采用贴近自然的定位，对甲方的口味精准打击，所以讲解得很是顺利，她拿着u盘回到座位上时，许亦寒还对她眨了眨眼以示肯定，好像这中途缺失的几年丝毫无法撼动彼此的关系般。

这让顾渺心里既怅然又欣喜。

会议结束之后，顾渺拒绝了许亦寒的加好友申请，回到了自己的单身公寓，几天后才收到来自甲方的消息。原来他对几种方案都挺喜欢的，大手一挥，便采用了三位设计师，她和许亦寒也恰好在其中。

冥冥之中的缘分，想甩都甩不掉。

三位设计师会面那天，顾渺姗姗来迟，彼时许亦寒正穿着工装裤，坐在一楼水泥胚的窗框上看设计图。他戴着顶安全帽，衣服上沾了些灰，同前天那个西装革履的绅士大相径庭，见到她，他摘下眼镜，“别那么紧张，你没有迟到。”

话一出口，众人都笑了，顾渺看着手里啃了一半的包子、喝了半袋的豆浆，脸颊染上一丝红意。

他还是像从前那样，喜欢在她狼狈的时候戳穿她，嬉皮笑脸地像个痞子。

可就是这个痞子，竟不知不觉间占据了她的心这么多年。就连时间和距离，好像都没法冲刷。

二

顾渺和许亦寒高中的时候就不太对头，那时候刚推行小组学习，六张桌子往中间一拼，她就和许亦寒成了‘对桌’兼‘同桌’。

喜提新同桌的第一天，许亦寒翘着二郎腿哼歌，脚就那样大摇大摆地放在她的凳子上。

少年留着棉絮般的小卷发，深邃的眸子在明亮的灯光下格外扎眼，光瞅一眼，都让人忍不住感叹他又是多少女孩的青春。只是这行为么，顾渺啧啧摇头。

她咳嗽两声，径直走了过来。

那时候的顾渺天不怕地不怕，最容不得别人背地里搞动作，她揪着许亦寒的衣领，“我给你十秒钟的时间，立刻给我擦干净！”

饶是顾渺气势足，男生的力气却到底大些，他轻轻一挣，就脱离了她的视线。“这不是诶新同桌的见面礼嘛？气大伤身，深呼吸，来，左边跟我一起画个龙，右边跟我……”

“我呸！”顾渺抄起一袋纸巾就朝他扔了出去，许亦寒嚎叫着乱躲，却一个跟头载在了垃圾桶里，引来看热闹的同学哄笑。垃圾桶是前几天刚换的，魔鬼班主任只准许她们扔纸巾，所以不算脏。

许亦寒连忙爬起来，下意识踹了一脚，只听‘呲’地一声，塑料垃圾桶就坏了。

为此，许亦寒和顾渺被罚打扫教室足足三个星期，两人的梁子就此结下，干活的时候也是两看相厌，就差没打起来了。以至于班上的同学只要提起他俩，就会直摇头，“这俩人，冤家！”

这样的状态没过多久，号称一中灭绝师太的英语老师就休完产假回来了，她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抓着全班听写，一张试卷里百来个新单词，她只从里面抽二十个，错四个以上就得放学留下来背。

许亦寒就像块牛皮糖，成了英语办公室的常驻客。月底小组评分下来那天，顾渺她们毫无意外地成了第一。

倒数第一。

这关乎全组荣誉，作为组长的顾渺，不得不耐着性子劝说某位拖后腿专业户。可许亦寒嘴上说着答应，却一次也没有付出实际行动。

他越是这样，顾渺就越看他不顺眼，“许亦寒，你到底有没有听懂我说的话？哪怕就认真写五个单词，老师也会夸你的。我们没有要求你一下子就达到及格线水准，只需腰每次进步一点就行了！”

许亦寒每次都不耐烦地推开书，“知道了知道了，顾大组长，整天都在我面前念叨，我耳朵都快被你念出茧了，再说了，你又不是我的谁，管那么宽干嘛？”

这话被班上几个爱起哄的男生听到了，都吹起了口哨，“当然是想成为你的谁了。”

暧昧因子瞬间发酵，连同气氛都变得有那么一点不一样了。

偏偏许亦寒还笑了。

顾渺捡了本书扔过去，追着那男生跑了几步，将好事的人吓了出去。回到座位上时，许亦寒正斜睨着她，一枝翠松从窗户里钻了进来，与少年俊朗的眉眼交相映衬，顾渺的脑子里有一瞬间的空白，连生气都忘了，脑子里只盘旋着早晨刚背过的诗句：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不过转眼她就反应过来，呸！许亦寒身上哪有如玉的气质，就算非要论，他也顶多是块石头，还是又臭又硬那种！

顾渺发誓，她现在更讨厌许亦寒了。

二

每个班里总有那么几对冤家，自从许亦寒和顾渺火星撞地球后，她俩成功地从冤家榜挤出重围，火药味一天比一天重。

比如课间顾渺拿出小镜子整理刘海的时候，许亦寒就会假装捡东西弯下身，然后悄悄将顾渺的鞋带绑在一起，害她一起身就出糗；体育课顾渺溜去小卖部买饮料的时候，他会突然从她身后窜出来，恶作剧地拍她的背，告诉她老师来了，吓得顾渺饮料都没来得及喝一口就扔了，而他则在那里哈哈大笑。

和讨厌的人相处久了，总是会不由自主地观察他，彼此像恶虎一般周旋。俗话说得好，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顾渺发现，许亦寒这人虽然英语和语文一塌糊涂，但理科却是出奇地好，不管多难的问题，他总能一点就透。

顾渺逻辑思维差，所以特别崇拜理科好的人。偏偏这人是许亦寒，她宁愿跨过好几个组的远程距离，也不愿意求助于他。

顾渺好不容易逮住数学课代表闲暇的时间去问题，许亦寒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顾渺，你头发上有只猪。”

“啊！蜘蛛在哪里？”顾渺吓得惊叫，手在头上挥动，手忙脚乱的时候，许亦寒笑得格外欠揍，“哈哈哈，顾渺这么大一只猪你们都没看见吗？”

男生们便哄笑。婴儿肥伴随顾渺长大，整张脸看起来肉嘟嘟的，和同龄人拍照的时候，最大的脸盘子永远属于她，为此她没少被取笑过。她又是个极好面子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出糗，顾渺心里的委屈就在那一瞬间溢了出来，她咬牙，冲出了教室。

她眼角分明泛了红，许亦寒见了，也跟着慌了神。

他绕了好几圈，最后在凉亭里找到了她，许亦寒喜欢欺负她，却害怕看女孩子哭。女孩子的声音怎么会那么软呢，小鼻子一皱，他的心就七上八下的，就连说出口的安慰，都显得小心翼翼的：“顾渺，我以为你不会生气的，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顾渺背对他，将眼泪擦干净。“我没有生气，只是觉得很委屈。为什么有的人总喜欢开一些很过分的玩笑，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然后道歉的时候又没有一点诚意，好像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一样。”

许亦寒：“对不起，我错了。”

见她还在哽咽，他开始耍宝，企图将她逗笑：“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乘2，对不起的10086次方……顾渺，你看现在的我像不像一只猪？”

震耳欲聋的上课铃声响起，打断了许亦寒的道歉，顾渺调整好了呼吸，恶狠狠地威胁道：“不许跟别人说我哭了。要是敢说出去，我就……”

“跟你没完！”

少女比他矮了半个头，表情几乎任何威慑力，反而像只奶凶的猫，在许亦寒心里打了个滚儿，柔软的毛弄得他痒酥酥的。

“我保证，不会让别人知道的，也保证，以后不会让你哭了。”

那句话在偌大的树影下轻飘飘的，却如棉花般带着某种柔软的温度，爬上了顾渺的脸颊。她愤愤地瞪了他一眼，此刻的心情明明该是难过的，却不知为何，涌起了小小雀跃。

尽管它渺小得几乎不存在，顾渺却深深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