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面
为了解陈更生更多生前的轶事,我打开他的手机找到了QQ里面的“特别关心”联系人,接触最频繁的,叫柳日成。我隐隐觉得这个名字我见过,寻思半天突然记起在陈更生的同学录上见过,他是他的初中同学。
我根据电话号码联系到了他,他看来还是比较悠闲的,现在上大二,读的是金融管理专业。我把他约到了家里,跟他简单聊了几句。
“更生走了。”
“生者不懂亡者,走了兴许是好事。”我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是我见的他最后一面,他有个遗愿……”
“我写过一篇文章,关于他的,你在他手机里应该找的到。”
“对了,你是他什么人?”他问我。
“哦,我是他最要好的朋友。”我的余光瞥见他那蓝色的眼眸里露出的怀疑与困惑。
“这儿有只乌龟啊,吓我一跳。”
以下就是日成为更生写的长文,也许是觉得他的故事有点意思吧。
半日谈
是在我将要前往青藤的两天前的下午,天下着小雨,我受邀前往更生家参与他牵头组织的“茶话会”。(为图方便与照顾隐私,除更生外其他人用字母指代)
客人一共有三位,我、我的高中同学F,还有一位初次见面的M。但据更生所说M是我同高中的学长,也就是我和F的校友。我们三人寒暄了几句后,他玩世不恭的声音有些粗鲁地打断我们的交谈。
“今天的这次聚会非常重要!”他踢踏着拖鞋,手里持着水杯的耳,大摇大摆地从书房里走出来。他给了我们每人一瓶苏打水。他自己是不喝冷饮的,因他身体不好,手中杯子里的中药便成了唯一的选择。我接过饮料喝了一口,顺势偷偷瞧了他一眼。更生是我的初中同学,且是我舍友,睡我下铺。他之前与我有过很深的交流,只不过初二的时候不知为何休学了一年,之后便鲜在校园里看到他的身影。再后来就传来了他转学的消息。前一段时间,更生突然联系我,接着在三天前收到了他的邀请。所以严格来说我已很久没有和他见过面了。
从外表上看,更生并没有太多的变化。他身子瘦长,站在我们跟前更是显高。眉目间还是以前那副模样,时不时露出的夸张笑容也和以前一模一样。但这些并不能说明他没有成长。在褪去了一部分青涩,保留了一部分幼稚之后,他今天是熟悉而陌生的。更生见我们的反响并不强烈,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前一段时间,我经历了很多的事情。”他停顿了一下,“我见到了神。不对,我并不能看到神的模样,但我和他对上了话。”他看着我们看似平静的脸,“你们一定不会相信,因为你们没有与神对话的经历,也不会认为神是存在的,能与人交流的。但是——”
“之前有个人问过我一个问题:‘既然一个苹果最终要么腐烂要么被人吃掉,那它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我无法回答,所以就把这个问题抛给神。”
“神没有直接回答。祂对我说,其实答案已经告诉我了。我没有理解,神便向我解释说,语言和文字是最低效的传递信息的手段,祂使用的是最高级的手段——感受。于是,祂让我去经历,让我去感受。”
我感觉,更生现在越来越像一个演说家。他的语言和他本人一样,反复而神秘,令人捉摸不透。他能在谈论正经话题的时候突然插入一个黄色段子并爆笑,但也能在一瞬间严肃起来谈论人生哲理。你分不清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哪一句是玩笑,哪一句又是实话。就像此时,我似乎懂,又似乎没完全懂,又或者完全不懂。我只能做好我力所能及的事情。
我把身子挺直,放下手里一直把玩的扑克牌,盯着他的脸。
“前一段时间的事情,你们多少都知道一点。”更生慢悠悠地说。他的讲话很有节奏,容易把人牵着走。“我曾好几次在悬崖边缘跳华尔兹,而最严重的那一次,”他看向了F,“你差点把我推了下去,”然后他又看向我,“然后L把我拉了回来。”他看着我笑了笑。
是的,我是知情者,也是事件的参与者。我们四人将以这样的身份开始回溯到更生的那一段记忆里:陈更生,当事人;M,重要的见证者;F,无心的伤害者;我(L),救赎者。接下来,我会以我的角度来尽力还原他的那一段经历。
神给更生带来了三个考验,三个差点之他于死地的考验。
分别是:爱情、亲情、友情。(他如是说)
爱情的考验,是情感付出的不对等。更生在复读之后的一段时间,谈了一个女朋友。说实话,我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是有几分惊讶的。因为他不是很擅长照顾人、考虑人,他是相当自我的一个人。当然这个“自我”并非贬义,不过在恋爱上并不能成为优势。然后,过了不知道多久,他们分手了。虽然是和平分手,但更生认为自己并没有得到女方的重视。“她甚至不愿意承认我是他的前男友!”虽然我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但现在重要的显然是他所认为的真相。他应该不太能接受这个结果,他可以接受失败,但不能败得如此狼狈。然而,他在离开我们学校之后,再次栽了个跟头。对于第二个女生,他倒是没有表露出太厌恶的情绪。“这是我的错,因为我把感激当成了爱情。”更生没有说太多,或者说了但我并没有记清楚,但这些挫折显然不足以打垮他。
亲情的考验,是一场误会。更生对我们说,他有躁狂症,好像还有轻度的抑郁症(我比较想象不到他抑郁的模样),但在我们面前控制的很好。在那一段时间,心理上的疾病,碰上了身体上的疾病(疫情)。他“阳”的那一星期,成为了他挥之不去的噩梦。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昼夜颠倒,他的精神已经不算正常了(从他那几天和我聊天时颠三倒四的对话可以看出)。他身体本就不好,记得我们还同班的时候,他经常请假回家调理身体。而那一个星期里,他的母亲在外地出差,只有父亲、奶奶、弟弟与他住在一起。
“我爸很懒,也不会照顾人。弟弟不爱讲话,奶奶整天在房间里念佛。”更生是这么调侃他家人的。家人之间的矛盾不断积累,终于在一天爆发了。他把弟弟叫到了天台,说了很多不合时宜的话。弟弟向他挥拳,据Y所说这是他们兄弟第一次打架(当然小时候的事情不算)。然后更生就看到,自己的父亲站在对面阳台上对着他们拍照。过一会,父亲出现在他们面前,粗鲁地分开了两人,并重重地扇了他一巴掌。这件事对更生的伤害很大,他当时觉得自己的父亲和弟弟想杀死他,而他需要反击。他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疯狂地联系我。我其实很好奇,为什么他会如此相信我,为什么如此确信我会帮助他。对此,他的解释是:
“你欠我一条命,必须还给我。”
再下来的故事,就是我们几人参与的部分了。
在对亲情、爱情失去信任的时候,更生把他的希望放在了友情上。然而这个希望差点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友情的考验,是无心之举的伤害。
其实第一个考验从很早之前就开始了。给他带来伤害的,正是最后拯救他的我。
在更生于我们学校复读的第一年,我的一句玩笑话,打碎了他的自尊心,掀开了他最后一块遮羞布。因为我的那句话,他转校了。对于这件事,他现在可以轻松地向我们提起,十分令人敬佩。说我欠他一条命,并不算夸张。一句话能给人带来的伤害,不像说出那句话这般简单。而且,最令人恐惧的是,施暴者可以随时忘掉这件事情,并且将自己从麻烦中抽离出来,轻易地摆脱自己的责任。在这件事情中,我的所作所为就是这样丑陋。对于这件事情,更生提起时,我并没有任何印象,但不难和他有所共鸣。因为我自己的身上也发生了同样的事情。
我上高一前一天晚上,也就是Y初三的下个学期,我母亲去学校参加家长会,班主任告诉了她一件事情。那天晚上,我的表现并没有比他好到哪去。我到现在还忘不了母亲焦急中带着担心和失落的表情,她越是担心,我就越是难受。我一边玩着游戏,一边安慰我母亲。实际上,在羞愧、尴尬、愤怒、悲哀之类感情的影响下,我的手一直在颤抖。我疯狂地想逃离现实,但现实却让我强装镇定甚至保持嘴角的微笑。在目送父母离开我房间之后,我把自己埋进被窝里痛哭。头脑中,对班主任、伤害我的同学和家长的恶意不断涌出,我想毁灭他们,然后再毁灭自己。第二天早上,我站在班级后门,迟迟不敢迈出自己的脚步。在我所见的世界里,班上的每一双眼睛都盯着我,都在等我出丑,然后发出刺耳的嘲笑。那一整个星期,我完全没有上课的心思,坐在座位的每一秒都如同在钢丝上行走。但这件事带来的并非都是负面影响。它成为让我变得成熟强大的契机,也成为跨时空沟通我和他的桥梁。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因果,我成为了最能了解更生的人。可能一切都是神的安排,让罪恶之人完成救赎,完美的剧本。
第二个考验,由F来完成。更生把伤害他自己的根源归结于学校,认为自己找到了破局的关键。他找到自己信任的F,大肆批判我们的母校。更生已经走到了思维的死胡同,他认为把不幸的根源找出,切断这个源头,自己就能得到救赎。但他失败了,F以相当理性的语句反驳了他。F没说错话,那么就是他错了。但他也没错,如果更生是错误的,那他一直以来的努力都成了玩笑。陈更生疯狂了,他已经把刀架到自己的脖子上。“那个时候,真的只差一点了。”好在更生最后的理智为他争取到最后的一丝机会,他没有自杀,但伪造了自己自杀的现场。“这招是向《心理罪》学的。”他大笑,头微微歪向一边。如果F为之动容,自己应该会好过一些吧。但据F所说,自己与他发生争执之后,就直接睡觉了。很难想象,如果我的戏份被取消,更生的结局最后会是怎样。所以我相信,这一切是巧合,也是因果。这也许就是神的意思,置之死地而后生。
第二天早上八点钟,更生给我打了两个视频通话。我错过了第一个,但接到了第二个。在我打着哈欠想和他闲聊两句的时候,他沙哑的声音先传了过来。
“我快要死了。”带有严重鼻音,但又异常严肃的一句话。
更生交给我的任务并不轻松,他要我根据他颠三倒四的聊天记录,和他并不合逻辑的口述来还原事情的经过,并帮助他找到办法。在接下来近一个小时的通话里,他讲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我说过,更生擅长演说,但不擅长讲故事。碰巧的是,我不擅长听演讲,但擅长编故事。更生当时很不正常,他处于一种疯狂而冷静的状态。他想活下去,但不想就这样痛苦地活下去。他想出来的办法是,不相信爱情,切断大部分亲情和友情。具体的做法更为疯狂,我在这里不便透露。在当时,他已经不太能听得进别人的话了。而我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情就是,我始终顺着更生的意思,并说服了他,让他好好生活。如果我当时把他的话当做玩笑,或者用说教式地口吻与他讲话,那情况可能就会往坏的方向发展了。不过事实是,更生冷静了下来。和我聊完之后,他终于能安稳入睡。
不过,我做出的努力,只是控制住了情况。真正让更生走出痛苦的并不是我,而是他转学后所在班班长的一句话。
听更生说,班长好像挺喜欢他,和他经常有联系。他偶然间向班长问出了那个问题:“你说,人活着这么苦,有什么意义吗?”
班长是个信佛的,所以她回了这么一句话。
“阳间有阳间苦,阴间未必没有阴间苦。”
然后他就悟了。
后面就是俗套的剧情,更生的病养好,与家人和解,不再为感情所伤。然后就到了今天,他邀请我们几人在他家里聚会。我终于能感觉到他的变化在哪里了,是心态。他放下了,真正意义上的放下。而这一点又有多少人能做到呢?
那天晚上,我们几人顺势在他家里蹭了一顿饭。饭桌上,大家都很轻松。气氛和喝了酒的饭局相当。我扒了几口饭,给自己夹了一只虾。
“你知道吗,更生,虽然没什么意义,但我还是想说。”我抬起头看着他,斟酌着词句,“我们所有人,不对,大多数人对你都没有恶意。”我不知道说出这句话的意义是什么。我不是想得到他的原谅,可能只是有那么一点想法,想让他对这个世界多一点希望吧。
更生看着我,举起手中装着中药的杯子,“我知道。”他笑了笑,“你以前说过的。”
更生说我变了很多,说我现在藏的很深,有点看不懂我。“不过你肯定没到我这个层次,”他笑着说,“你看懂了,但没有看开。”
我点点头。
饭后,更生说他要给我们泡茶,还拿出了檀香。但实际上,茶是M给我们泡的,檀香也是M点上的。
他惬意地喝了一口茶。“这里真是桃花源啊,我都感觉,从昨天下午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世纪。”我同样也有这种感觉。四人围桌而坐,随意交谈,没有在别人家里的约束感,反倒像是多年不见的老友。最后,我们与更生告别,离开了桃花源。我带着伞,走出他家。过了半日,外面已经不下雨了,但还有点湿冷。
你们可能会说,上面我讲的故事就没几句是真话。但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呢?按Y的说法,“假作真时真亦假”,李白也说“浮生若梦”,既然都在梦里,人生又有几分算真,又有几分算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