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德北部的秋日凌晨，古老的俄兰岗小镇还沉睡在甜梦里。电话铃声突然在一栋小洋楼的地下室里清脆地响起，将竹心万分不情愿地惊醒。

“喂？”她没好气地用德语说。

“Hello! 对不起，这是美国长途，请问肖竹心小姐在吗？”对方是个男声，彬彬有礼地操着英文，声音似曾相识。

“我就是肖竹心。您是哪位？”竹心改用英语回答，心中好奇，会是谁呢？

“喂，你好！我是杨舸啊，好久没有你的消息了。前几天才辗转听说你去了德国……”

是他！竹心一下子从床上直坐起来，脑筋立刻就清醒了。原来是他！居然会是他！怪不得那声音有种遥远模糊的熟悉。杨舸的容貌迅速自记忆深处浮现出来，随着他的声音在眼前越来越清晰——那是一张年轻清秀的脸，稳重谦和，彬彬有礼。鼻梁上那副深度近视眼镜后面的眼睛很大，盛满书卷气，那时凝望着她，有种认真的，固执的深情……

“……怎么样，你在那边过得还习惯吗？”他问她。

竹心下意识地打量自己这个“家”。小小的地下室，只有巴掌大的一扇窗户可以透气。晨光斜斜地照射进来，洒在她仅有的单人床和小书桌上，显得格外苍白简陋。

她毫不迟疑地回答：“我很好，已经适应了。”

“据说你在德国工作，做你的本行吗？忙不忙？”

“什么工作，不过是打工！我是来读书的，现在修比较文学，” 竹心原来在大学念的是德国语言文学。“在这里上学不用交学费，但生活费总要自己挣出来的。你是哪一年去美国的？还是读化工吗？在什么地方？”

“我来美国也快有两年了。还是读化工，没有改行。”杨舸在那头笑。“我们这个小学校在密西根州的东北部，一年中有大半时间是冰天雪地。哦，我太太，欣如，她去年也来了，你见过她的。”

是的，欣如，那个漂亮的女孩子叫欣如，那年回母校参加校庆，杨舸是带着欣如一起去的，碰见她和林子明，还给他们相互之间作介绍。

那是一个把阳光剪裁成衣服穿在身上的女孩子，很年轻，很细致，整个人像一个快乐的喷泉，随时随地毫不吝惜地挥洒她的快乐，使每一个接近她的人，都沾上几滴喜悦的水珠，心境不由自主地亮丽起来。

那时她和林子明已是貌合神离，杨舸和欣如的如胶似漆看在她眼里格外刺心，所以她怎么回不记得欣如！

“今年是我们大学毕业五周年呢！前几天我们这一届住在附近的同学聚了一次，各系的都有，基本上大家都拖家带口了，很热闹。我们几个还说起你来着，你的电话就是他们给我的……”

“都有谁？他们现在怎么样？” 竹心问。

杨舸便逐一向她介绍校友们的情况。竹心和杨舸大学时代同校却不同系，杨舸提起的那些姓名，有些她完全没有印象。能够想起来的，她少不得要多问几句。

听起来，同学中出国早些的，已谋到一份不错的差事；稍晚出国如杨舸这样的，也在攻读博士学位。无论有没有孩子，每个人都生活安定，家庭美满，前途光明。

“人人都一帆风顺，只有我这五年是荆棘密布，举步维艰，” 竹心在心里苦笑。

不仅到如今一事无成，且不知将来命运会不会对她宽厚一点。

伴随着杨舸的声音，电话那头隐约传来锅铲在铁锅里翻搅的动静，还有将菜倒进油锅里的吱吱作响。美国那边现在是晚餐前后吧，杨舸的声音在竹心的耳边渐渐飘忽起来。她仿佛看见杨舸手持话筒坐在沙发里，谈笑风生，视线却始终追逐着厨房里欣如忙碌的背影；欣如则系着花边的小围裙，烹炒洗涮之间，久不久回过头来，和他相视一笑。

竹心在自己幻想的温馨画面里黯然神伤，心中五味杂陈。

“喂喂，竹心，你在听吗？”杨舸在电话里叫。“我问你，林子明也在德国吗？”

“啊，我在听，” 竹心振作了一下。“他……还在国内，他在那边的事情也很多，又不会德语，所以……”

“可是，你一个人在国外不容易，他去了彼此好歹有个照应。而且夫妻嘛，总是在一起比较好，是不是？”

“呃，是是，我知道，等他手边的事告一段落吧，” 竹心突然间不想再继续和他讲下去，礼貌性地问候了欣如之后，她便和杨舸道再见，草草收了线。

然后一头倒回床上。小窗外射进来的阳光已经很明亮，映得竹心瘦削的脸更加苍白。她躺在那里只觉得全身虚脱，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

“等他手边的事告一段落吧。”­­­­­­­——她自己的话在耳边余音缭绕，竹心苦笑。好像林子明不久就会来，真是的，骗谁呢，林子明早已和她分道扬镳，那一纸离婚证书耗尽了她全部的积蓄。她现在是下无儿女可操劳，上无父母可牵挂，真正孑然一身，孤苦伶仃。还有谁关心她的冷暖安危？还有谁会来这异国他乡和她“彼此照应”？！

大四那年，当她和杨舸走在一起的时候，父母兄长都很高兴，也很喜欢杨舸。她却因为他们的这种喜欢和接纳，认为她和杨舸的恋情未免太波澜不兴，太顺利，以至于变得平凡和庸俗。她觉得杨舸并没有他们眼中看的那么好，他过份老实，凡事循规蹈矩，按部就班，不够浪漫也不够温柔……结果毕业以后，认识了林子明，她很快便接受了他的追求。

林子明和杨舸，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两个人。林子明只有高中毕业的文化程度，没读过多少书，但他把她照顾得很好，堪称百依百顺，无微不至。竹心的家人朋友对她的改弦更张大大地不满，杨舸也说，竹心，竹心，即使你不再喜欢我，也不要选择这样的一个人，你和他真的不合适。这些压力激起竹心强烈的反弹。她说他们不了解林子明，他们思想封建，观念保守，庸俗世故，不懂得爱情的真谛。心中随即生出祝英台一般壮烈的情绪来，发誓非林子明不嫁。

可是和林子明结婚不到半年，她就开始后悔自己的选择了。林子明习惯的生活，是下班回来，不读书不看报，只喜欢搓麻将遛鸟喝酒闲聊。竹心痛切地意识到，她和他完全是两个世界里的人，根本无法沟通。日常生活中他对她再迁就，再体贴又有什么用呢，胸无大志，不思进取的林子明不是她所愿意与之相守一生的那种类型。相比之下，和杨舸在一起时那一段声气相求，彼此勉励的日子，是多么朝气蓬勃，充满希望啊。然而此时杨舸和欣如已成双入对，除了自己酿的苦酒自己喝之外，她还能怎么样？

等到她对这段婚姻实在无法继续忍受下去，她离了婚。杨舸则已去了美国，听说临行前和欣如结了婚。

当初她漫不经心地掉头而去，任凭他千呼万唤不肯回头，不知道从此丢掉的是自己一生的幸福。竹心蜷缩在床上，思前想后，不胜唏嘘。五年啊，一场愁梦酒醒时，景物不再，人事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