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狗像一张煎饼一样摊在床上,最初还拿蒲扇扇两下,肚子圆鼓鼓的一起一伏。渐渐的蒲扇拍在肚子上,鼾声从鼻子里提到脑门儿,又吐到闷热的天气里。
张晓燕侧着躺在凉席上,二狗像块烙铁,碰着都怕烫。张晓燕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二狗说前院老王家的事儿,初时二狗还哼哼唧唧的有的没的应一声,像卡在喉咙里的痰,齁齁的从嗓子眼里咕哝一下。再后来便完全没了声响,代而鼾声如雷。张晓燕捡起二狗肚子上的蒲扇,兀自的扇起来。自己怔怔的想,刚结婚那会儿二狗可不这样。那会天一黑二狗急赤赤的就奔着自己扑过来,黑灯瞎火的张晓燕觉得二狗的眼睛都是红的,里面燃着火,把张晓燕也给点着了。想到这些张晓燕有点脸红,没结婚时候二狗就急,说是帮自家收玉米,俩人走进青纱帐,雾罩秋波上。然后便一支娇卧醉芙蓉,只听到窸窸窣窣的喘息了。日子过得久了,再大的火也有熄的时候。二狗白天拼了命干活,晚上便似乎干活的劲头便没那么足了。
张晓燕最初没怎么看上二狗,或者说压根没怎么看过二狗。村里同姓不通婚,二狗家虽然祖父辈逃荒过来扎的根,可怎么说也是同姓。上学时二狗跟那帮浑小子没什么两样。二狗放学拎了他爹缝着蹩脚针脚的麻布包,便往家跑,回家就是收谷割稻喂鸡放羊。二狗家里只有他爹,魁梧硬实。张晓燕刚嫁给二狗时有点怕他爹,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皱纹是日子拿斧子凿出来的刻痕,没什么话。张晓燕跟二狗结婚后,他自己在河对面又砌了一间,房子不大,但砌的周正。老头后来就搬过去了,要是赶上地里有活,就隔着河吼一嗓子,二狗披着褂子就出去。老头搬过去便不再和张晓燕他们一起吃饭,张晓燕跟老头说还是在一起吃,老头半天没言语,末了吧嗒一口嘴里的旱烟,慢慢的说我不跟你们年轻人一起掺和,便走了。
二狗他爹似乎没什么爱好,只农闲时候自己喝两盅酒,也不就着什么菜,随便在地里薅两把花生就能自己喝点。二狗喝的少,但也陪着抿两口。俩人不怎么说话,就这么默默的喝。张晓燕嫁过来之后看着爷俩喝酒,还给炒个菜,二狗侍弄园子是把好手,园子里菜多的吃不完。张晓燕之所以不反对他们喝酒,一来是他们喝的不多,二狗喝点酒也不闹,躺床上就睡了。三来嘛,来张晓燕能嫁过来,和这酒也多多少少有点关系。
二狗要娶张晓燕,张晓燕他爹是万不同意的,她家是村里的大户,嫁给同姓的让同村里人笑话。二狗家条件不算好,那几亩田全是自己开的荒,不是好田。二狗和他爹去提亲,是拎了几瓶酒去的。那晚上张晓燕在里屋没听清他们说什么,依稀的听到碗碰碗的声儿,一直到夜深。二狗他爹连拉再拽把二狗拖了回去,张晓燕他爹喝的迷迷瞪瞪的去里屋跟张晓燕说“这小子行……”。还没说完一句话,也摊在地上醉倒了。这门亲事就在一顿酒里定下了。
想到这,张晓燕多少觉得自己嫁的有点冤,一顿酒就把自己给嫁出去了。上学那会儿张晓燕就招人喜欢,漂亮,乖巧,油黑的头发像瀑布似的搭在肩上。那会儿男生都悄悄找她玩,二狗倒从没找过她,每天忙着帮家里干活。即便是上课的功夫,二狗也怔怔的望着黑板,粉笔屑簌簌的往下落,窗外的大柳树依旧枝叶婀娜,就这么一直上了中学。
乡里离张晓燕的村子不近,翻座山,又过了河才进了村子。村子里上初中的少,有的便索性在乡里的亲戚家住,赶着周末再回。张晓燕恋家,每天还是愿意往家走。就是这条路上人少,免不了有些害怕。有一次山里发了水,山路本来就难走,坑里谷里都是水。还没走几步,张晓燕就崴了脚,二狗也不怎么就过来了。一路上连扶再拉,最后雨大就索性背着就回了家,打那后俩人才算认识。张晓燕感激二狗,这话却说不出口。二狗也不主动去找张晓燕说话,在学校里假装不认识,见面也不打招呼。只是每天放学回家这十几里山路,二狗都不远不近的跟在张晓燕后面,张晓燕停下来回头,二狗也若无其事的坐在地上拿起树枝儿比比划划的不走,张晓燕紧走几步,一慢下来,就又听到二狗的口哨,也不知是在逗鸟,还是告诉自己他就在身后呢。
中学就有人给张晓燕写情书,虽然里面有错别字,张晓燕心里还是一阵悸动。可不知怎么她读着情书就想起了二狗,最终情书便也不了了之了。二狗还背着那缝的麻布包,只是人长得更加壮实了,还是不怎么说话,平时倒也不惹是生非。只一次,张晓燕的后桌把她头发系在凳子上,下课张晓燕起身起的急,当时就疼出了眼泪来。张晓燕不是娇气的人,但这一疼,眼泪和委屈就止不住了,伏在桌子上哭。泪眼迷蒙的张晓燕也没看清怎么回事儿,只听同桌说二狗把她后桌给拎了出去,后来因为二狗打人,班主任把二狗他爹叫了来。张晓燕那会儿偷偷趴在门缝上往里面瞄,二狗他爹当着对方孩子的家长踹了二狗两脚,二狗也没吱声,这事算是过去了。那天放学回家,张晓燕停下来把二狗喊到跟前儿,俩人就一起走了。走着走着就走过了中学,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不知不觉牵了手。二狗话还是不多,每天听着张晓燕在说,张晓燕说累了,俩人就一起在山间坐着。张晓燕也问过二狗怎么就冲上去打人,二狗挠挠头说不想让你受委屈呗。张晓燕听了这话半天没说话,两个人看着云聚了又散,看了好久。二狗果然没让张晓燕受过委屈,张晓燕在自家时候还帮衬着家里干些农活,嫁过来之后二狗却不让张晓燕下地了。就是侍弄园子,二狗也是下地回来顺手就种了收了。看着自己年龄相仿的媳妇都下地干活,张晓燕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怕别人讲究她张晓燕金贵。张晓燕便养了好一群鸭子,家里多了个进项,因家里边挨着河,也不需要出去放。张晓燕攒着鸭蛋,给二狗他爹送去不少,剩下的留着,想去集市卖了钱给二狗扯两尺布做件衣服。二狗除了结婚那套,就再没什么可穿的衣服。春秋时还披个褂子,热的时候便索性光着膀子扛着锄头便下地了。张晓燕口袋里的钱,买了鸭子便没剩下什么。二狗肯干,虽是开荒的地,却被侍弄的好。可张晓燕他爹去年去县里瞧病,花了好些个钱,二狗二话没说,就让张晓燕把家里好不容易攒的钱送过去了。张晓燕为了这事,觉得嫁给二狗,不冤。
最终这鸭蛋还是没给二狗做成衣服,张晓燕估摸鸭蛋攒的差不多时候,二狗就背着张晓燕径自去乡里卖了,卖了钱直接给张晓燕买了乡里流行的碎花的裙子。张晓燕为这事埋怨二狗好久,好不容易不埋怨了,却又嫌二狗不会挑,一会嫌颜色太亮了,一会嫌太花了。可一个人在家她老拿出来看,心里美滋滋的。
说是不冤,可总有点遗憾。张晓燕现在想想,二狗既没表白过,也没跟电视里似的求婚过。好像自己理所应当的嫁过来,想到这,张晓燕觉得好气又好笑,扇了扇蒲扇,自己也被自己的胡思乱想逗笑了,便蹬了二狗一脚,还不解恨,拿蒲扇照着二狗一起一伏的肚子捶了两下,才合着眼准备睡了。二狗被这么一蹬一拍,咕咕囔囔的翻了个身,手就自然的把张晓燕搂了过来,迷迷糊糊的嘴里念叨着:
“今年稻子收成好,咱今年要个娃吧。”
窗外稻花香里蛙鸣一片,张晓燕心想,稻子收成好和要娃有啥关系,想着想着,兀自笑了,躺在二狗的怀里,睡着了。
月亮照在小河上,哗啦啦的一条玉带绕过村庄,门口的大柳树沙沙的有风拂过,也不知什么鸟,在田野里叫了两声,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