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第一章 六合四围无扉牖,妖风自起莫问头
无始无终莫问头,无德无耻莫问头。那一年莫问头有了个响当当的名号:无始天尊。皇帝一口气给他修了十二座庙,最远的已经到了梅州,誓要给莫问头修成个在世神仙。从此王门帝阁、深宅幽府,他无始天尊来去自由,成了这贵胄皇亲的座上宾。此后的第五个年头,江淮大涝,湍流千里,目所能及,皆成泽国。齐鲁大旱,赤地千里,易妻易子,流民逶迤。同样是那一年,一则幽州节度使似有反意的密报,却连洛都的大门都没见到。
六合二十二年八月十八,莫问头在云陆观办了场长生大会。一是向上天求长生之方,二是皇帝祝祷,三是为了扬他之名于天下。关于第三,这是他的秘密。那天风很大,他站在专门修筑的九丈九的通天台上,在仰望上苍的一刻,竟真有了飘然而去,逍遥天地的感觉。可惜天门难寻,天子门却已然迈入,不如就做了这红尘散仙,声色犬马也是极乐。恍惚间,乐师三击钟鼓,定音已毕,悦耳之声传来,把莫问头拉回了现实。此时他的身体还保持着仰头问天的古怪姿势,这是上一个环节的祈天之术,至于是否真能得到长生之法,怕只有莫问头一人知道了。祭乐响起意味着已经到了第二个环节,莫问头起身立到了香鼎一侧。层层玉砌而下,尽头身着冕服的皇帝拾级而上,他左持稻穗,右掬黄土,身后两侧随行捧着牲礼,庄严而来。莫问头睨眼观察着这位老态龙钟的皇帝许久许久,这是他第一次长时间地自上而下地打量这位帝国圣主。他遗憾地发现皇帝与常人并无不同,甚至略有几分猥琐。皇帝走至鼎前,将手中黄土朝风中一扬,双手合十拢着稻穗开始默祷。莫问头位西而立,正要诵读祷文,东风挟着黄土直扑过来,情急之下,他将拂尘一扫,竟将黄土扫到了皇帝的龙袍之上。索性无人发现,大风也很快将黄土吹散。呼!虚惊一场。莫问头拭了拭冷汗,开始诵读祷文。长生大会从清晨一直持续到日薄西山,刚刚大病一场几近撒手人寰的皇帝竟硬生生地坚持下来了。他只有一个问题要问:他的诚意是否感动了上苍,足以使其为他在人世间唯一的儿子大开方便之门,授予长生。莫问头的回答是:诚然不足。需要在洛水之东修建一座雄伟的通天观,由他主持选民女四十九人,日夜祷祝,或可有一线希望。皇帝同意了,眼前这个道士让他的生命得以维持,他不得不信。
莫问头时常泛舟洛水,这样可以悠哉游哉地欣赏通天观整个工程。这座占地六百亩的道观动用了数十万民夫,光前殿的梁柱就用了四十八根巨型金丝楠木。民夫用滚木推着丈余见方的青石在官道上艰难行进,河岸上的纤夫正吆喝着号子拉着二十余条货船朝港口移动,里面装着各地搜刮来点缀道观的奇珍异石。精巧工匠或雕梁或刻石,督建官员或斥骂或嬉笑,一派热闹景象。莫问头很得意眼前的画卷,这给他带来了巨大的莫名的满足感。望着那些挥洒血汗的役夫,他的记忆不自主地回溯到了二十年前,那年他十三岁。十三岁的莫问头还不叫莫问头,张乡绅管他叫狗娃子,因为他是和狗抢饭食的孤儿。张乡绅收留了狗娃子,高兴的时候让他吃几口残羹剩饭,不高兴的时候就拳脚相加。张家随意一个下人都可以欺负狗娃子,随意一件麻烦事儿都可以指派到他头上,谁叫他是狗娃子呢?任人拿捏的狗娃子。长到十五岁的狗娃子依旧骨瘦如柴,却要被污打死了个七尺壮汉。张乡绅知道不是他,县令官知道不是他,沂水县的任何一个人都知道不是他,但他要去死,只因为那个人是张乡绅的儿子打死的。或许是天不绝人路吧,就在行刑的前一天,衙门被水匪一把火给烧了。狗娃子逃出生天,闷头乱撞,最后不知道晕死在了哪座山的哪条道上,被一个老道士给捡着了,成了小道士。老道士身上没有一样东西是真的,唯独有样东西半真半假,那就是符水。老道士靠这样东西救了很多人,也害了很多人,最后被害了的人的亲朋给打死了。小道士年轻,只被打了个半死。从此以后他脱了道袍,收了符水,老老实实地做了游民。直到三十三岁那年,老皇帝病重,贴了布告,号召天下圣手会诊,小道士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了勇气,拿着符水,穿着道袍就进宫治病了。意外的是老皇帝的病竟真给他治好了。这以后小道士就成了莫问头,成了无始天尊,用长生之名忽悠老皇帝,攫取权力,享受权力带来的奢靡生活。
洛都什刹寺的暮钟悠悠响起,役夫们不知何时在船上、岸上挂起灯笼燃起火把了。炽热的焰光与西天最后一缕残光做了交接,烫得洛水热浪粼粼。“天尊,寒山居士在渡口恭候多时,欲延您参加烛花会论道。”“嗯?”莫问头的思绪堪堪收拢,却依旧有些发愣。两个月,流民客成了天子宾,一切都太不真实了。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吩咐:“往前,到杏林渡,直回云陆观。”开什么玩笑?论道,他莫问头字都没认全,还论道呢!怕不是要戳破谎言,谋人性命!
六合二十七年年初,通天观竣工,皇帝手赐“天下第一观”真迹,与莫问头携手共拜三清,以兄弟称。通天观十五殿四十九楼,星罗棋布,应六四之数。此外山水花园、奇珍异兽、贵木名草、稀金怪石更是应有尽有。此观耗费巨甚,多年国库积存,竟去大半。皇帝拉着莫问头的手游赏观星殿时附耳说了句:此诚具足,余皆弟事。莫问头知道若是再拿不出点馅饵,这只老狐狸怕是要把自己活埋了。是年三月,莫问头上表说:夜,天降神旨,示长生途。昔年徐福仙岛求药,已然功成。奈何始皇残暴,福浅命薄,狂风突起,覆舟东海。此药不腐不坏,长存海底,弟愿率众出海,寻得此药,九死不悔。皇帝不知道是糊涂了还是疯了,竟然真的一纸诏令,加征劳役,筑船出海。是年五月,江淮大涝;六月,齐鲁大旱;七月,幽州节度使反,打出清君侧的名号,兵锋直指洛都。而这个“侧”就是天下闻名的无始天尊莫问头。八月,两淮水匪作乱;九月,山东流寇戮官,天下已然大乱!皇帝当机立断,下旨诛杀莫问头,并承认自己受奸人蛊惑,铸成大错。
彼时莫问头正在山东泊船司督建楼船,准备出海。皇帝给了他督建官一职,权摄泊船司一切事物,并配给八百精兵、八百工匠、八百役夫,听凭调遣。他在山东不受当地衙门管束,整日拿着巨额拨款穿柳寻花,听曲游船,好不自在。
山东流寇九路,盐台一路的底子是脚夫帮,当年大部分人被征为通天观的劳役,死伤无数。此时他们还未扯起义旗,显露真容。盐台流寇的首领是李季马,他的父母都死于通天观劳役。李季马有个妹妹李熙熙,是盐台府有名的乐妓。知府曾为其写过“蟾宫仙人也艳羡,月下棠华窥姣面”一诗。至于莫问头,更是她的裙下客,往来甚密。李熙熙借口九月三日夜举办斗草会,下了贴子邀请知府、莫问头参加,实则让李季马率众埋伏,手持锐器,蓄势待发,一旦知府一众喝醉,便破门而入,割下他和莫问头的头颅祭旗,顺势起义,占领盐台。谁知当晚酒意正酣,杀意正浓之时,知府的衙役冲进来说了件惊天动地的事儿:宁安暴民杀了县官,开了粮仓兵库,聚集千人,正向盐台杀来,不足二十里地。这则消息似雷霆般震醒了满堂醉客。知府第一个窜起大喊道:备马!备马!去虎字营搬救兵!随即而起的是莫问头,踉跄着喊道:人呢?快来人!回府设防!百十来披甲挂刀的士兵涌进来簇着莫问头要走。堂内其他人呆的呆,乱的乱,仿若一壶将开未开的水。“杀!”随着李季马的一声怒吼,堂外埋伏众士暴起杀人。一道鲜血飙射,两道鲜血飙射,不知是谁的一声惨叫,这壶开水“嘭”的一声彻底炸开了,啸叫之声不绝于耳,灯台桌椅、残肢断臂,满地狼藉。莫问头缩在角落的窗边,看着两方人马挥刀相向,地上人头滚滚,吓得是肝胆俱裂。直到他亲眼看见知府的人头被一刀劈下时,他不知从哪儿生出了一股气力,掀窗而起,果断地一头扎进了河里。此后的日子,他都要感谢那晚的决绝果断。
莫问头在河里游了一夜,泡得手脚紫胀,直到离城差不多五里地,他才敢上岸偷了村民的衣服换上。好在李季马忙着应付城内官兵和宁安县的暴民,并没有追上来。如今之计,只得沿河西去到省府找节度使,让他支持继续造船出海,这样一切就都能恢复如常了。这个念头支撑着莫问头光脚徒步了近两天两夜,直到第二天三更,他才终于远远地看到了省府城门。他拖着两条不住打颤的腿小跑到城门口正要啊啊呀呀地对巡逻士兵说些什么的时候,却借着火光看到了一张自己的通缉画像,上边写道:妖道莫问头,欺天蔽圣,惑众劳民,致清白天下染污,朗朗乾坤倒转,此罪之大,泼天覆地,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现敕令各州府加派人手,速捕归案,以正视听!“呸!狗皇帝,择得可真干净啊!”莫问头正暗暗切齿时,耳边传来了巡逻士兵的呵斥声:流民莫在此逗留,西去十里有义庄暂作收容之所,速速离开!莫问头哈腰点头地连声说是,转身疾步快走,两臂僵直得不敢有分毫移动,幸亏天昏地暗,才不至被发现异常。他一路狂奔回来时的河岸,一口气喘不上来,直直地栽倒在了泥沙里。许久,许久,直到蓝蒙蒙的天要倒压在眼前时,他才打了个寒噤,清醒过来。此刻他望着蜿蜒而去的河水、绵延而上的炊烟,听着破晓的鸡鸣,不由得就想起了十五岁逃命的那个清晨,和眼前的情景简直是如出一辙。世事起落,当真是个圆啊。到山里去吧,这次又会有个道士老头来救我吗?莫问头如是想着,起身朝着山里走去......
第二章 世乱人艰多贼盗,梅骨雪心能久否
一 贼盗判官
十二月十日,朱陈村迎来了整年的第一场雪,一夜之间把山里饰得白茫茫的。连绵的山脉直接到远处的大雪山,远远看去好似被冻结住的惊天海啸,仿佛下一秒就要扑过来吞掉整个村庄。大雪封山让这个本就闭塞的村子更加闭塞了,然而陈丰年还是不得不冒险下山,只因幼年的机缘,他在长信侯府谋得了个差事。这份差事让他时常往反于村子和古丰县之间,几乎要成了两处的唯一联络人。如今请的探亲假到了期限,自然是要赶回去的。陈丰年冒着凛冽的寒风整个身子几乎趴在山道上一点一点往下挪动。他的四肢被冻得麻木,脸眼被刮得刺痛,脑子越来越清醒,也越来越飘忽,灵魂好像在和寒风一起呼呼地打颤。他的身体在凭本能移动,神思却被寒风越来越大地咆哮声吸引。“回去,回去,回去......”音浪一阵高过一阵。陈丰年突然支起头大喊了一声:什么?正是这一问,天地都仿若静了一息。雪地里一道黑影一闪而过,寒风继续呼呼咆哮,却什么内容都没有了,天地也依旧是白茫茫的一片。
陈丰年回到侯府已经是傍晚了,他将山里打得的一些野味交给管家的兕哥儿,得了十两赏赐,就被准许回房歇息了。晚间他躺在床上半梦半醒间突然被一阵心悸疼醒,眼角挂着的泪珠被震得滚到了脖颈之间。似乎是做了一个很伤心的梦,但陈丰年却半点都想不起来了。
第二天一大早,陈丰年就去豹子楼照看两只新生的小雪豹了,这是他在长信侯府最重要的工作。两只小豹子是豹妈妈留下的最后一窝幼崽,也是唯二遗传豹妈妈通体雪白特征的两只。长信侯把它们视若珍宝,打算等到一岁时,选取一只献进宫中,好为他即将十七岁的儿子谋个肥差。可是两只小豹子体弱,一喂豹奶就吐,眼看就养不活了,最后还是陈丰年发现了个办法让小豹子顺利进食了,即在羊奶里掺入少许化开的燕窝,密封进瓦罐,再放入热水中烫上两刻钟,期间要加开水两次,保持温度。陈丰年按着这个步骤刚忙活完,正在给小豹子喂奶时,赵管家带着陈汗青急急忙忙地朝这边跑来,人还没到跟前,汗青哥就扯着嗓门喊道:四娃!四娃!快回家,奶奶没啦!“啊?”陈丰年还没反应过来呢,就被汗青哥拉着往外走,手里的羊奶也被赵管家顺势夺了过去。他眨眼间就被拉出院门了,耳边还飘着赵管家未完的话音:这里有我,你快......
陈丰年两人陷在雪地里焦急前行,可是越焦急,这积雪就越拉着不让他们走。脚上的每一次阻碍都像一记闷棍打在陈丰年的胸口,让他一口气哽在中间,不得进也不得出。一路无话,赶在最后一丝天光熄灭之时,陈丰年终于回到了自家的小院,眼前的一切都熟悉得陌生,却又陌生得熟悉。四邻满满当当地挤在院内外,有提着白布的、有拿着铙钹的、有围着火盆的,还有在院外扶着棺椁的,他们的眼神齐聚在陈丰年身上,无一例外地诉说着哀愁。陈丰年穿过院子,穿过前厅,来到了祖母跟前。祖母已经被换上了寿衣,打理了面容,就那么安详地躺在那里。陈丰年缓缓地坐到榻边,呆呆地愣了许久。一旁的三伯摩挲了几下陈丰年的肩膀终于开口了:四娃,天冷了......你奶走了也......走得也不算遭罪。说完,他脸背向一边,把一声太息硬生生按了下去。“是啊,天冷了,好大的雪啊,三伯你让大家回吧,我想好好儿陪陪阿奶。”陈丰年把一个钱袋塞进三伯怀里,就不再开口,也没有任何动作了。人渐渐散去,除了屋外呜呜咽咽的风声,再没有任何动静。陈丰年不敢看,也不敢想,就这么枯坐着......
夜至三更,突然一阵狂风长啸着撞开了房门,黑暗中晰出一个人形轮廓,缓缓走来。陈丰年挂着两行清泪看着眼前的黑袍人,木木地问道:你是来勾魂的吗?那人隐在黑袍下看不清脸,也不说话,只是骈指朝床上祖母的尸身一挥,祖母竟倒抽一口冷气直直地坐了起来。“你!阿奶!”陈丰年顾不得追问,急忙上前扶着祖母查看。祖母的眼眶里毫无生机,眼珠却突然机械地一转,直勾勾地盯着陈丰年看。她嘴巴微张,仿佛在启动一台腐朽千年的机器,最终发出一种枯涩至极的声音:生死......常......还未说完就昏死过去了,但胸腔起伏,终是吊了一口气。黑袍人幽幽地开口,声音快和风声融在一起了:朱落英还有十年阳寿,你到东边大雪山上的大雪坪,向老梅树求一根梅骨回来,我自有办法相救。好熟悉的声音,陈丰年突然想起那天下山时听到的声音,脱口而出:是你!那天你就想提醒我是吗?你是谁?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黑袍人此时已经没有了踪迹,只留下了一句话在久久回荡:地府判官!
二 梅骨雪心
陈丰年准备好足月的干粮,拜托三伯照顾祖母后,就进山了。朱落英死而复生的消息顷刻传遍朱陈村,没有人愿意相信是真的,只认为陈丰年悲极生痴,得了癔症,毕竟他们亲眼看见朱落英断气进而全身僵硬的。可是等到有人真的探到朱落英的鼻息后,又不得不承认复生的事实。太诡异了!最后村民把这一切归为了神迹的发生,还打算给黑袍人修一座判官庙。
大雪山是一条连绵山脉最西边的也是最高的山峰。位西向东望去,它把整条山脉都藏在了身后。与之相邻的是山脉的第二高峰,两者连接部分地势平缓开阔,人们称它为大雪坪。而陈丰年所知的上一个攀上大雪坪的人几乎已经成为了传说。他选择从山脉的北部出发,这是山势最平缓的一面,但依旧险峻崎岖,让人望而生畏。陈丰年开始是走,然后是弓身攀爬,再然后是匍匐前进,到了最后一段,他不得不用镰刀一点一点在山石之间挖落脚点,好几次都险些脚滑,砸下山去。短短五十几丈的距离,他从头天下午一直爬到第二天晌午,几乎是自己凿出了一条山道!终于,他登上了这传说中的大雪坪,眺眼望去,厚厚积雪反射的阳光直直地刺进眼里,天旋地转,苍苍茫茫,什么也看不见了,最终他晕死在了雪地里。
再次醒来时,残阳斜照,金光流动,陈丰年有了一种置身仙界的错觉。他支起身子,目光扫至右侧的一瞬,正好对上一双好奇的眼睛,余辉下,那双眸子似鱼儿点开湖面泛起涟漪般灵动、自由。陈丰年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对方脸上浅而柔软的汗毛,山风微拂下,是那样的俏皮、生动。“你是仙女吗?”陈丰年脱口而出。“仙女住在天上,我住在地上,应该不是。”这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女眼神不闪不避地打量着陈丰年,继续说道:人原来长得和我一样,书上画得一点也不像,我可以碰一下吗?陈丰年还没从眼前的一幕反应过来,脸颊已经被少女的手指轻轻地戳了一下,那是种如玉般冰凉细腻的触感。少女又戳了戳自己脸颊,说道:摸着也一样欸!随后她眼珠一转,似想到了什么鬼主意,背身踱了几步,突然转身,双手举起成爪状,像猫一样哈着气幽幽说道:我是妖怪~我要吃了你!陈丰年很明显一愣,继而笑出了声,也学着她幽幽地说道:我是人,专门抓妖怪!“不对!是妖怪吃人,书上就是这么说的!”“错!是人抓妖怪,我亲眼看见的!”两个十五六岁的孩子竟这么斗起嘴来......
“小六,来!”一道年轻而温和的声音飘了过来,陈丰年循声而去,发现一位年轻男子正在不远处朝小六招手。“老梅头,你刚刚哪里去了,他醒了,你快看看呀!”小六朝口中的老梅头小跑过去,指着陈丰年说道。陈丰年这才发现自己在一株硕大的梅树下面,红梅花缀满枝头,闪烁华光,夜幕下,照得方圆百米似梦似幻,在偌大的雪坪中显现出一种诡异的孤寂感。老梅头?是他!陈丰年连忙作揖,正要说话,男子却抢先开口道:我知你来意,不必说了,等着。说完,他挥了挥衣袖,一座院落竟凭空出现在了梅树的不远处。小六似乎还想问什么,却被男子拉着进了院落,只留下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老梅头,你不是说我不跟他下山就会死吗?为什么又把他晾在外面呢?书上说人是会被冻死、饿死、累死的,到时候我还没死呢,他就先死了!”进了院落,小六跟在男子身后不住地说着,“还有为什么我不跟着他下山就会死啊?我要是下山了,你年纪又老,会不会孤独死啊”“话痨鬼,什么死不死的呀!”男子坐到石凳上捏了捏小六凑过来的那张充满求知欲的脸继续说道:你呀,是大雪雪心的化形,身上只有清气没有浊气,本来这也没什么,但你不小心染上了那小孩儿的一丝浊气,如今清浊失衡,只能下山修到清浊交融才能保命了。还有......男子顿了顿望着小六的眼睛着重强调道:没修成前,你不能离开他超过三百丈,否则真的会小命不保的,知道吗?“知道了”小六低声回了句,情绪变得有些低落。自化形算起的十五年里,她一直和老梅头及山里的其他精灵相伴,如今要走,是万分舍不得的。但一想到可以去见见书中描绘的那个凡俗世界,她又开始快乐起来了,反正老梅头是个老不死的,又不会见不到!男子把小六脸上精彩的表情转换尽收眼底,无奈地摇头暗叹:终究还是个小娃娃呀!
“过来。”男子轻唤着把小六拉至膝边,摸了摸她的头,随即捏起两指放到自己眉心,金光闪动,一截梅枝被折了出来。他捏着朝小六眉心轻轻一点,梅枝瞬间融了进去,形成一朵好看的梅花。男子慈爱地看着小六有些懵懂的眼神说道:这是我的梅心骨,能保你离开那小孩儿一月无事。小六站起身摸了摸额头,又朝院中的水缸里照了照,惊叹道:哇,好漂亮啊!谢谢你老梅头。好漂亮?男子都有些后悔了,望着蹦蹦跳跳要出去的小六的背影,喊道:很贵的,要还啊,还有不许和那小孩儿说你的事儿,听到了吗?“听到了”小六的声音从院外飞来。
陈丰年在外面冻得上下牙打架,两股战战,披散着头发在雪地里走来走去,不知道寻些什么。小六拿着头巾在他身后问道:你是在找这个吗?陈丰年上前接过头巾,上面有祖母绣的元宝,是它没错了。他哆嗦地道完谢,看着小六身后的透着暖黄灯光的院子,生出了强烈的渴望,颤抖着问道:能,能让我进去吗?太,太冷了!我刚想进去直接被弹飞了。陈丰年迅速说完后半句,身子已经弓得像只干瘪的虾米了。“快进来!”小六拉着陈丰年就想往里走,却被男子拦住去路。他瞪了小六一眼示意不行,随即对陈丰年冷冷地说道:我知你为梅骨而来,只是它于我而言也珍如性命,给你可以,但你要答应我两件事。第一件就是在雪地里不避不逃地呆上一晚,至于第二件,在你拿到梅骨后我再告诉你,能办到吗?陈丰年冷得牙齿都快咬碎了,提着一口气说道:能,仙人只管吩咐,没有不能的。小六于心不忍,冲着男子坚定地说道:你不让他进去,我也不进去了!说着还把下巴冲着男子向上抬了抬。男子甩下一句“你又不怕冷”就头也不回地进屋了。
夜幕下,快把自己团成雪球的陈丰年梗着脖子嘶哑地问道:你真的不怕冷吗?
小六挠挠脑袋,有些抱歉:是的吧。
......许久,许久
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你真的、真的不怕冷吗?
“是的......”
“啪!”一个清脆的巴掌,“别睡,人,书上说这样你会死!”
“我叫陈丰年!”
“好的,陈丰年,别睡!”
“嗯!”
第二天一早,男子遵守承诺赐予了梅骨,并将小六身上的秘密全盘托出,要陈丰年立下了不离不弃,违必天谴的誓言。誓毕,两人告别,正要离去时,男子突然在背后朗声道:陈丰年,古丰县朱陈村人,自幼坎坷,怙恃双失,与祖母相依为命,端方孝顺、友善四邻,然性偏执孤刚,易入歧途......陈丰年耳边话音未散,抬眼间,男子竟不知何时到了跟前,一指抵在自己的额上。一股气流游遍全身,陈丰年只觉经脉通畅,百骸酥麻,一夜的寒气和疲累竟消弭殆尽。感谢之语正要说出,只听男子附耳威胁道:若违誓言,禁制一开,心衰而死,戒之,慎之!愣神之际,不知何时,枝头梅花朵朵飘落随风而去,男子也没踪迹。小六在一旁朝天大喊道:老梅头,我会想你,回来看你的!琴音响起,似在送别......
陈丰年带着小六原路下山,有了先前开凿的落脚点,这一次快了很多。太阳当空正照时,他们已经来到了地势相对平缓的地方。小六一路身形轻盈,精神抖擞,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两人在绝壁之间攀援而下,陈丰年不只要担心粉身碎骨,还要饱受来自小六的精神折磨,那是一声都不敢吭呀,等到能正常行走之时,陈丰年已然精疲力竭,瘫坐在雪地里。
“陈丰年你怎么不走呢?”小六停下脚步,弯腰看着陈丰年,散落的发丝,几乎要碰到陈丰年的鼻尖了。一股清新而冷的味道,说不上来,但十分好闻,发髻也挽得很好看,人也好看,眼睛也好看......
“嘶,好冷啊!”陈丰年打了寒噤,回过神来,心里那点怨念早不知被抛到哪里去了。“哦,没事儿,就是有点累了,歇会儿,你,你吃饼吗?”陈丰年从包裹里掏出一张冻得梆硬的烧饼,小心翼翼递过去。
“饼是这样的吗?跟盘子一样硬!”小六接过来敲了敲,陈丰年刚反应过来要阻止,她已经一口咬上去,疼得龇牙咧嘴了。陈丰年偏过头,感受到了来自身后灼热的质问目光......
两人正研究着怎么将这张烧饼下肚呢,陈丰年眼睛一花,一道黑影一闪而过,等到他定神再看时,雪地里空无一物。许是饿昏头了吧,陈丰年暗忖道。
约莫过了半刻,拿着枝叉在篝火堆里翻来翻去的小六突然神色一紧,起身危坐,侧着身子似乎在听什么,那模样像极了一只警觉的兔子。陈丰年不自觉地也学着她的样子侧耳细听,好像是大雪坪传来的隆隆声......小六俯身过来,拉着陈丰年就跑,把他拉了个踉跄,差点翻倒在雪地里。
“什么情况?”陈丰年的腿都快跑出八条残影了,呼哧呼哧地问道。
“雪崩!”
“什么?你不是雪心吗?还怕雪崩?”
“不知道啊,它们不听我的话了!”小六说完一个急停,身子一转,把陈丰年又拉了个踉跄。山上的积雪汇聚成了滔滔洪流,似恶龙般咆哮着冲击下来,已经快到跟前了!“走!”小六甩开陈丰年的手,指着不远处山洞喊道:躲进去!陈丰年自知帮不上什么忙,果断地朝山洞扑去。就在那一瞬,小六掐着法决把要吞噬洞口的雪流挡住了,也在那一瞬,陈丰年窜进洞中,回头看见小六一口鲜血喷出,化作雪花飘散不见了。“小六!”“嘭”的一声巨响及随之而来的黑暗,将这声嘶吼吞噬得干干净净。
寂静得可怕!陈丰年听着自己的呼吸声一起一伏,一起一伏;看着洞壁轮廓的若隐若现,若隐若现;感受着时间的点点流逝,点点流逝,他的心逐渐沉下去了,好累......
再次睁眼时,火光在洞壁上跳动着,篝火旁朦朦胧胧坐着个鹅黄色衣服的女子。陈丰年迷蒙着眼一点一点靠近过去,他侧倚下身子透过眼前虚雾看去:长得怎么这么像小六啊?“是来索命的吗?那拿去好了!”陈丰年做了个慷慨赴死状。突然地高声说话把小六吓了一跳,她凑过去两手捏着陈丰年的脸蛋,把他的头抖成波浪鼓了:醒醒,天要亮啦!陈丰年一个激灵:你没死!反手就把小六的头也摇成个波浪鼓了,边摇边激动得哈哈大笑,边摇边说:你没死,你没死!小六也被他这副模样逗得咯咯直笑。
“我可是山里的精灵,比你们凡人厉害多了,怎么会死呢!”小六挥舞着手中树杈,颇有几分骄傲。
“我当时看你都吐血了,还被撞成了雪花,以为你肯定死了,你现在没事儿吧?”陈丰年有些担忧
“没事儿啊,还有什么叫撞成?是化成,那可是我独有的能力,厉害着呢,谁都碰不到我!”小六手中树枝一指,眯眼看着陈丰年哼哼笑道:要不是我,你都被撞出脑花了,说!怎么报答我?
陈丰年拨开树枝道:你说!
“我要吃好多好吃的,老梅头啥都不让我吃。”说到老梅头,小六心里隐隐浮起一些担忧,但很快就抛到一边:他那么厉害,我瞎操什么心!
“行。”陈丰年并无察觉。
“我还要逛庙会、逛瓦舍,看戏听曲儿,逛皇宫!”
“皇宫可不兴逛,逛逛侯府得了”
“可以!”
三 能久否
陈丰年带着小六回到村里时,已经是腊月二十八了。若是往年,村道上必有三三两两扛着竹子回家的人。他们会把竹筒削成篾条,编成各式的鱼龙,再糊上颜色鲜艳的纸张,以此参加正月初一的鱼龙会,那是村里最盛大的节会,人人参与。可如今道上却不见几人,甚是奇怪。陈丰年赶着回家看望祖母,也不作细想。
等他到家时,照看祖母的不是他所拜托的三伯母,而是汗青哥家的半大闺女阿溪。一问才知道,村里人见黑袍人有起死回生的能力,奉为神明,要给他修判官庙呢!此时神像刚刚烧制出窑,三伯母跟着大家去大坝上请神去了。陈丰年见祖母与离去时无异,焦急要请黑袍人来医治,却不见他的踪影,只得拜托阿溪先照看一下小六,自己寻人去了。他出了门也没个方向,走着走着,竟走到了大坝上,远远地正赶上众人将神像拉出。他看着那尊神像的面容觉得有几分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疑惑之际,竟瞥见黑袍人站在众人身后正看着自己呢!他急忙上去要唤黑袍人,可是他走,黑袍人也走,就这么跟了一路进了村外的山神庙。
陈丰年见黑袍人停住脚步,急忙上前跪下,捧着梅骨祈求道:请神仙救我阿奶性命!丰年结草衔环,定当相报。
黑袍人转身只是手指轻轻一勾,梅骨就到了掌中。他端详着手中裹有红光的梅骨,贪婪之色几乎要刺透遮盖脸部的阴影了!“很好!陈丰年,把这个镯子戴到和你回来的女孩儿手上,你祖母就有救了。”黑袍人凑过身去阴恻恻地说道。
陈丰年接过镯子,犹疑了一会儿,叩首请求道:小六是我好友,请仙人明示这镯子是何作用?
“嗯?陈丰年!”黑袍人有些不耐烦,“你在质疑本座吗?速速照办!”
“请仙人明示!”陈丰年的头抵在地上久久不起。
“混账!”黑袍人失去了耐心,刹那间,他的眼睛泛起绿光透过黑袍直勾勾地盯着陈丰年的眼睛。陈丰年双眼华彩流失,逐渐如木偶般空洞。千钧一发之际,黑袍人突然翻到在地,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疯狂地喊道:还给我!还给我!你这骗子,大家都别活了,死!黑袍人紧紧攥住脖子,白眼翻出,几近断气,遮挡的帽子也滑落了下来。陈丰年被惨叫声惊醒,看见黑袍人掐着自己满地打滚,下意识转身要跑,却听到耳边传来了冰冷的声音:怎么?祖母不救了?陈丰年回头一看,黑袍人早已恢复原样,阴森森地站在那里了。
“这......我不能做伤害小六的事情”
“你可想好了,拒绝本座不伤害小六,那你的祖母可就真的死了”
陈丰年久久不语,手里的金镯攥得越来越紧。“我想想......”
“时间可不多了,可要快些想啊!”黑袍人看着陈丰年离去的背影,恨得牙痒痒。可气如今要花力量压制体内这家伙,不然哪儿用这么复杂!
回家路上,陈丰年脑子里不断复现着庙里发生的事情,他可以十分肯定那家伙不是什么好人。如今不听他的话,祖母必死,听了他的话,小六又肯定要出事。陈丰年一时心乱如麻,那里还辨得什么方向,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大坝上,望着瓦棚临时存放的神像,他脑子里突然升起一个亟待验证的谜团。他快步走上前去,仔细端详神像,此时侯府邸报上的通缉画像、神像、庙里对黑袍人面容的匆匆一瞥重合了!是他!
陈丰年急忙摇醒一旁看守神像却睡得正香的朱大山:大山叔!大山叔!这神像你们照着什么刻的?大山叔!陈丰年朝着朱大山的膀子猛力一推,差点给他推翻在地。
“谁!哪个天杀的蠢材扰你爷爷清梦!”朱大山抡着膀子在空中一顿乱挥,看见是陈丰年,直惊呼道:小丰年你回来啦!找到治你祖母的药啦?回来也不跟村里的叔叔婶婶说,大晚上在这儿瞎跑什么?哎呀我跟你说......
“大山叔!大山叔!”陈丰年连连喊停,指着神像焦急地问道:这神像照谁刻的?你们怎么知道那判官长什么样?
朱大山见状一脸得意地附耳说道:这还得看你叔!有天晚上我路过山神庙看到的啊。
真的是他,朝廷头号通缉犯莫问头!古丰县地偏,长信侯兼县令是个只顾自个儿的,这份通缉令到侯府就为止了。陈丰年有幸从兕哥儿的手上看过这份邸报。
真的是他......陈丰年喃喃着走开,留下朱大山一脸疑惑地在后喊道:看着点路呀!
回到家时,小六和三伯母、阿溪不知道在堂屋里搞什么,嘻嘻哈哈个不停。陈丰年无心探知,游魂般穿过堂屋,要往祖母房间去,却被小六叫住了:“小丰年!”大概是三伯母这么称呼,小六就有样学样了,“你快过来看呀,我给阿溪画得好不好?”
陈丰年被这一声唤吓了一跳,支吾道:好看。眼睛却不敢朝三人看去,正要逃跑时,三伯母走过来把他拽到桌边摁在椅子上了。
“三伯母......”陈丰年转头望着她有些无奈,这个热情但粗鲁的伯母呀!等到阿溪梳着两根羊角辫顶着一张画满梅花的脸闯入陈丰年视线时,无奈的嘴角再也憋不住,疯狂上扬了。
“三伯母,你怎么又在欺负阿溪!”望着小六的一脸认真和阿溪的一脸天真,陈丰年更加憋不住了。
“我和阿溪要好欺负一下怎么啦?阿溪就愿给我欺负。”三伯母理直气壮地捏了捏阿溪的脸问道:“是不是呀,小阿溪?”
“嗯!”阿溪认真地点头。
“怎么样,小六,熟练了吗?快帮伯母画上!”三伯母的兴致又回到了给额头画梅花上。小六闻言用毫笔蘸着朱砂细细地将梅花画了上去。三伯母拿着镜子左顾右盼,接着就哀声叹气道:哎呀,小六,这梅花在你额上这么好看,到了我脸上怎么就跟米饼上的印花似的!
“那是人家小六生得好看!”陈丰年没好气道。
“怎么?你也觉得咱家小六好看呀?”三伯母揶揄到。陈丰年一时被噎住,结结巴巴地:“我、我、我......”。此时小六也在一旁接话道:“陈丰年你觉得我长得好看呀?我看书上那些美女图是比我差远了,我还以为是画得不好呢!”
可真厚脸皮,不过倒也是实话,陈丰年在心中默默肯定到。就在这空当,阿溪不知何时拿走了陈丰年手中的镯子在一旁把玩,转瞬间又被三伯母拿到手里说道:哟!小丰年,心挺急呀,给小六的聘礼都准备好啦!
“聘礼?”小六接过手去,打量着问道:“小丰年你是要和我结婚吗?可是结婚好像很麻烦的样子欸!不过也可以试试看呀”
“结婚不麻烦,结婚好着呢!快带上试试。”三伯母喜上眉梢,拿着镯子就往小六手上戴。
“我!”陈丰年心里万分纠结,可等到镯子真的戴上手时,他立刻就后悔了。他冲上前去拿起镯子就往下扯,却发现怎么也扯不下来。三伯母在旁急得狠力拍打陈丰年骂道:不知道好歹!不知好歹!人家姑娘都没说什么,你这是在出哪般洋相!阿溪被陈丰年的疯样子吓得哇哇直哭。小六也有些不高兴了,虽然说不上来,但她还是置气地甩开陈丰年,努力地要把镯子脱下来。她很快发现不对劲,这不是一般的镯子,似乎是个禁锢法器。她看向陈丰年质问道:什么意思?
陈丰年哑口无言,此时什么样的辩解都苍白无力。“对不起。”
“对对对,道歉就好了啊,道歉就好了啊,小六你别跟他计较,这孩子脑子不好使!”三伯母在一旁帮腔道。
“我带你回大雪坪,有个黑衣人要害你,这个镯子他给的肯定不是好东西!”陈丰年又愧又急,上前想要拉着小六逃跑。
这时,黑袍人竟从虚空走出,一把掐住两人的脖子,狂笑道: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啊!陈丰年我可真要谢谢你呀!一旁震惊过后的三伯母,怒气冲起,操起椅子就朝黑衣人砸去,却被震得晕死在地。黑衣人也不废话,袍袖一挥,挟着小六就消失不见了。陈丰年一阵心绞翻到在地,也不知是禁制的缘故还是真的心疼了,此时他脑海里翻来覆去地闪过小六临走前的那个幽怨眼神......不行,要救小六!陈丰年艰难地爬起,眼神中充满了坚定。
等到陈丰年引着两县兵力合围住零丁山的青峰道观时,已经是正月初五了。这些天他说服长信侯借调邻县兵力大范围搜捕莫问头,意外地发现他体内的这道禁制威力时大时小,心绞痛也会时轻时重,他猜测这与离小六的远近有关。如今看着被包围在内的莫问头,这一猜测才终于得到了证实。
“莫问头!你把小六藏哪儿去了?”陈丰年急切地问到,他能感应到小六还活着,却不知道她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受苦,他真想给当初鬼迷心窍的自己一巴掌!
“陈丰年我可真小看你了啊,今天就送你和这些人一起下黄泉吧!”黑衣人不由分说,双手结下“卍”字印,须臾天地变色,狂风骤起,一道一道阴魂从砖缝钻出,凄声厉叫,朝着陈丰年和士兵就冲过去了。众人顿时色变魂惊,丢下武器就要逃跑。眼看一干人等的性命就要白白葬送之时,黑衣人突然一口鲜血喷出,又复现了当时在山神庙的疯癫样。陈丰年见状当即大吼道:一生富贵,在此一搏,分尸妖道,得赏万金!吼完就拎着刀冲了上去,众人见此情景,什么恐惧、害怕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纷纷争先,生怕落不下好处。陈丰年哪里是要贪这黄金万两,见众人拖住了黑衣人,就急忙跟着感应跑向大殿,寻小六去了。身后黑衣人动用不了法力,竟然提着刀跟众士兵拼杀起来,一时血肉横飞,惨叫不跌!
陈丰年在大殿搜寻许久,终于找到暗房机关并打开了暗门。他摸索着阶梯一步步往下,不多时,底下有幽幽的火光传来,陈丰年想加快速度,一下踩空,朝着下面一樽丹炉就径直撞去,等到他坐实在地面时,才惊觉这樽丹炉竟如此硕大,基本要顶到暗室的天花板了。熊熊火焰在炉内暴躁地燃烧着,地上堆满了骨头药草,还染着斑斑血迹。陈丰年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心脏也突然绞痛起来,他忐忑不安地绕过丹炉,一幅惨烈的画面直化作利箭朝他扎来,把他扎了个透心凉!小六四肢被铁钩钩穿,吊在半空,鲜血不断流下,滴入地上的沟槽,再汇入丹炉。陈丰年见此眼泪刷地一下就下来了,悔恨愧疚、心痛自责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小六察觉有人哭泣,缓缓睁眼见是陈丰年,翻着惨白的嘴唇说道:陈丰年,你到我梦里做什么,来看着我惨死吗?
陈丰年听见这话宛如刀割,急得语无伦次:小六,对不起......我放你,我怎么......当时......
“你不必说了,不怨你,谁叫我要戴上这镯子呢?只是以后别再出现在我的梦里了。”小六缓缓地闭上眼睛,似要昏睡。
陈丰年见状连忙喊道:小六,醒醒!我要怎么救你啊?见小六不理他,陈丰年以为她快要支撑不住了,急得拎刀就往锁链上劈,却疼得小六汗泪齐流,惨叫不跌。小六这才反应过来不是梦,奄奄一息地对着不知所措陈丰年说道:把我戴着镯子的手砍下来!
“啊?这!”
见陈丰年一脸不可置信,小六喘着粗气艰涩地开口道:你忘啦?我是雪心所化,只要禁锢一解开,手是能够重新长出来的。
“我......”陈丰年依旧不敢动手。小六有些动气催促道:陈丰年,你来到底是要救我,还是要眼睁睁看我痛死在这儿?动手啊!话至激动处,牵扯伤口,疼得小六“嘶”地长吸一口凉气。陈丰年见状也抛开顾忌,狠下心去,一刀将小六的左手斩了下来。只那一瞬,小六的手身都化作雪花飘落在地上,紧接着又聚拢起来,成了人形。小六躺在地上,身上那件鹅黄色裙子早已破破烂烂,底下的伤口却奇迹般愈合,没了半点痕迹,只是没有力气站起来了。瘫坐在地所有心气都仿佛随着那刀挥出的陈丰年急忙爬过去查看,却被小六拼着气力给推开了,她提着气说道:陈丰年,因为你我受了这非人的痛楚,也因为你,我得以逃出生天......按理是两不相欠,各奔前程的,但我们还有一层牵挂系在身上,你带我回去,从此做对相见不相识的陌路人吧!
陈丰年脱下衣袍覆在小六身上将她背起朝外走去,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听你的,回去后我住侯府,你到三伯母家住好有个照应,我半月一回,有老梅树的梅心骨,基本不会影响你的正常生活,你看可以吗?
“可以。”小六趴在陈丰年肩上淡淡地回了句。
二人走出大殿,兵士围攻黑衣人的战斗已经进入了尾声。冬日正午阳光直白的笼罩下,沿着台阶汩汩下流的黑血反射出一种腥臭的光泽。黑衣人披头散发,僵硬地弓着身子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士兵们血灰遮面,手脚颤抖,也已是惊疲之师。双方就这样无声地对峙着,仿佛在与地上散落的甲胄兵器一起,为横陈的尸身默哀。陈丰年二人看着眼前的情景也不由地屏住了呼吸。终于,黑袍人突然大吼道:找到破绽了,终于找到了破绽了。想占我的身体,你爷爷当天尊那阵儿你还不知在哪个臭水沟吃屎呢!说完,他提起刀毫不犹豫地割破了自己的喉咙,一阵黑烟逸出,在阳光下挣扎抖动了一会儿,就消散殆尽了。
“等等!”在黑袍人要提刀自裁的那刻,陈丰年突然想到了祖母,他冲上前去,却被士兵们警惕地拦住,用眼神告诉他:别想抢功啊!只这一拦,黑袍人已经割破喉咙,鲜血喷射而出了。陈丰年焦急地恳求道:我只问件事儿,很快,功劳是你们的,谁都抢不走!求你们,求求你们!士兵让开一条道,陈丰年急速冲上前去捂住黑衣人的脖子喊道:莫问头!我祖母到底怎么救?黑衣人舌头搅动着口中鲜血含混地说了四个字:你被骗啦!
陈丰年突然觉得整个世界都散发着腥臭,天旋地转干呕不止......
第三章 朱陈村里豹子娃,琉璃府中豹子楼
四娃之所以叫四娃,是因为在他之前,陈家夫妇已有三个早夭的孩子了。他的出生将长期以来笼罩在陈家上空的阴霾一扫而空,但转接而来的又是更加深切的忧惧。对于这个孩子,陈家夫妇是当作瓷娃娃捧在手中养的,每日精心呵护,生怕磕着碰着,就这么小心翼翼地养到了九岁。
九岁的四娃长得虎头虎脑的,比同龄人高出半个头,但身上婴孩时期特有的藕节却未完全褪去,由此可见陈家夫妇的用心。农闲时节,陈家男人一进山就是几个月,来回跋涉千里,为的就是猎鹿,四五年来,竟猎得十余头。鹿茸、鹿血、鹿肉皆是大补之物,基本上都用在了四娃身上。而陈家女人则是早晚机杼不停,自家蚕丝棉花织完,还要向村中收购,为的就是卖钱请县里名医为四娃开专门的调理方子,以及购买名贵药材。而陈家祖母对这个大孙子则更是溺爱,基本上有求必应,事事顺着。虽然备受全家宠爱,四娃却也有自己的小烦恼:他不能像其他小朋友一样自由自在地在田埂地头撒泼打野,他不能去山涧洗澡,不能去河里摸虾,他不能上树掏鸟蛋,也不能探草捉蟋蟀。总之,孩童在这个年纪的一切自由、欢乐,他都无从体会,只因家中亲人一致觉得这些活动极具危险性、不可控性,
四娃无趣地倚在窗边,用手指逗弄着窗沿上落单的蚂蚁,竟生出了平生第一份悲凉,他想自己和这蚂蚁又有什么不同呢?一样地被围堵,一样地不得自由。想到这儿,他撑起腮帮子,皱起小脸,长长吁了口气,那模样活像只泄气儿的褶皮包子。窗边的几声响动打断了四娃的惆怅,他抬眼望去,远远树荫下的朱正德、朱正义两兄弟正朝自己招手呢。他们和四娃年纪相仿,屡次三番地上门邀请四娃出去玩,都被家里大人拒绝了,理由是四娃身体弱,禁不住野。后来这两兄弟不走门改走窗了,他们不时就会带些小玩意儿到窗边和四娃分享,什么蟋蟀、蜻蜓、毛毛虫啦,什么糖人、铜钱、锈钉啦,稀奇古怪的,什么都有。再之后,两人胆子变大了,开始撺掇四娃偷偷出来一起去玩儿。四娃拒绝了两次,到如今第三次再也忍不住了,一个跃身翻出窗外,朝树荫奔了去。三人偷偷摸摸地溜到村外,在山林间尽情奔驰、嬉戏、打闹。四娃意外地发现自己的体力竟如此之好,他高兴地呼号着,放肆地大笑着,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啊,原来这就是自由地感觉!
三人打闹累了,来至溪边小憩。朱正义神神秘秘地对四娃说道:你猜我们在山上发现了什么?他朝自己背后的山林指了指。四娃顺着方向看去,那里林木密集、藤曼吊挂、杂草丛生,只隐隐有一条新踩踏的小路。
“什么?”四娃好奇地问到。
朱正德在一旁憋不住抢先说道:我们昨天在上面发现了个洞穴,你猜猜里面有什么?
“这怎猜......”
“你猜猜嘛!”二人异口同声。
四娃被两人勾得心痒痒,猜测道:难道是绝世武功秘籍?说完他的眼睛开始放光。
两兄弟摇摇头,笑眼看着他仿佛在说武功秘籍算什么?
“难道是绝世神兵?”二人也摇摇头,看来依旧不是。
“哎呀到底什么呀?”四娃哪里还耐得住去猜,拉着两兄弟的手急切地问道。两兄弟相视一眼,煞有介事地凑过去一齐附耳低声说道:我们在里面发现了龙!
“龙!传说的龙?”四娃惊得双眼圆睁,和它一比,什么绝世神兵什么武功秘籍都成了废纸烂铁!
二人肯定地点点头,手指放至嘴边做了“嘘”声状,接着说道:这个秘密我们只告诉了你一个人,要保密呀!
“嗯!”四娃把头狠力一点,双眼透出坚决,仿佛与二人达成了某种神秘的古老契约。接着他扑闪两只大眼拉住兄弟俩祈求道:快带我去看看嘛,求你们了。这是他对家中亲人惯用的伎俩,朱正德两兄弟十分受用,大手一挥,齐声说道:走,探险去咯!
三人穿过密林进入洞中,走了不多时竟真隐隐听到了咆哮声,仿若龙吟。越往里走,洞外的光线就越弱,到最后只剩黄豆粒儿大小了。洞里淅淅沥沥有滴水声,脚下不时传来不明物的断裂声,一抬头还会不小心和无数双红眼对上。两兄弟在前面战战兢兢地带路,心中十分后悔。其实他们先前也没走到这么深的地方过,更别提见什么真龙了。那一切只不过是根据咆哮声做的想象,再夸大地胡诌给四娃听罢了。两人话已说出口,如今是退无可退,心里真恨不得给上自己几巴掌。三人就这么磨磨唧唧地又往里探了许久,本来相对平稳的咆哮声突然变得极度尖锐,简直要把人的耳膜震碎。倒挂岩顶的蝙蝠被惊得乌泱泱地往外飞,顺带还把三人唯一的火折给扑灭了,周遭瞬间陷入黑暗,沉默得可怕。“啊——”不知道是谁的一声尖叫,三人再也支持不住了,嚎啕着连滚带爬地往外逃去。不知过了多久,四娃率先发现了不对:他们逃跑的时间已经远超过进洞的时间了,为什么还是一点光亮都看不到呢?想到这儿,四娃急忙拉住两兄弟喊道:别跑了,别跑了,我们好像迷路了!朱正德两兄弟这才反应过来,停下脚步喘着粗气惊错地看着四娃。怎么办?怎么办?三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没了主意,开始在洞道中走走停停地乱窜。
时间流逝,三人的能量迅速消耗,变得又冷又饿。朱正德再也支撑不住了,一下子瘫坐在地大哭起来,紧随其后的是朱正义,接着是四娃,他们就这么抱着痛哭,觉得自己要死在这儿了。开始声音还很大,到后面就只能歇息一会儿,抽泣一会儿了,再然后是沉默,一直沉默。四娃绝望地躺倒在地,却正和一双红眼对上,他心中一惊,一个主意瞬间涌上心头。他迅速地拉起地上两人,抑住兴奋颤抖着说道:能出去了!我们有救了,有救了!兄弟俩疑惑地看向他,四娃咽了咽口水解释道:我们只要不停地赶蝙蝠,总有机会让它带我们出去的!是啊,蝙蝠总会知道出路的,二人隐隐从四娃身后看到了光晕......
三人就这么驱赶着蝙蝠走至洞口,一阵山风拂面,里面有山林自由的气息,还夹杂着淡淡的炊烟味儿,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了。
三人原路返回,迎面正撞上带队寻人的汗青哥。两兄弟父母气势汹汹赶上前来,抓着他俩就拳打脚踢,嘴里不住地骂道:“小兔崽子!怎么生了你们这样该死的东西,闯了多大的祸知道吗?你们让四娃以后怎么办?四娃他阿妈......”骂到这儿,两夫妻手势一顿,怒火瞬间熄灭,转头看向四娃,眼里充满了悲戚。四娃被看得发懵,不自觉垂下目光。汗青哥走上前来,同样是悲戚的目光,他没说话,摸了摸四娃的头,将他背起朝村中走去。“汗青哥,是发生什么了吗?我阿妈呢?”四娃有种不安的感觉。陈汗青梗了梗喉头,终是不知如何开口,就这么沉默地走着。身后陈家兄弟被父母拧着耳朵拖着走,疼得哇哇大哭,却得不到半点怜惜,还换来了几个响亮的大嘴巴子!
等到了村子进了家门,四娃终于知道了不安的来源。阿妈躺在桌子撑着的门板上,从头到脚罩上了一层被单。四娃要上前查看,却被汗青哥紧紧拉住不松手。四娃又急又气,他狠命地朝陈汗青手上咬了一口,鲜血直流。陈汗青忍着痛依旧不松手,他不想让四娃看到那瘆人的画面,而这画面还来自于四娃的母亲。两人僵持许久,直到陈汗青对视上四娃那双充满恨意的眼睛,他松手了,他知道,如若再不松手,四娃会恨自己一辈子!
四娃走上前去,缓缓地掀开被单,他看到了此生最惊心刻骨的一幕,即便后来惨烈如邺城之战,也没了这样使灵魂颤抖的冲击。阿妈的头颅被撞得稀烂,脸上血肉翻卷,面骨直直刺出,若不是身上那件残存的衣物,哪里还能够辨得出是何人呢?四娃肠肚一阵翻涌,弓在地上狂呕不止,呕着呕着,就失声痛哭起来......那一年应该是四娃流泪最多的一年了,流着流着,母亲下葬了,流着流着,祖母病倒了,流着流着双眼干涸了。
四娃每日枯着眼枯坐村头,等着父亲回来,可是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雪下了又化了,新芽发了又绿了,他还是没等到父亲的归来。祖母的病越来越重,家里的那点积蓄早已掏空,邻里虽多有帮扶,却终不能长久。四娃在某个夜晚瞒着三伯母进山了,他不能再等了,他要去找回父亲。五日后,当众人漫山遍野地寻找四娃时,他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雪豹回来了,那是只被豹妈妈遗弃的白化豹,四娃是在溪边捡到它的。不知为何,在将它抱入怀中的那一刻,四娃的心突然稳了,他要回家了,他回家了,父亲就回家了。
小雪豹还在吃奶,四娃万不能养活它的。常在县里走动的汗青哥给他出了个主意,将小雪豹献给长信侯换点赏赐,这样,小雪豹能活,祖母的医药费也暂时有了着落。两人商定,带着小雪豹下山了。
那是四娃第一次见到如此辉煌的建筑,站在高耸的院墙下,他觉得自己那样渺小。汗青哥带他沿院墙走了许久,来至西侧的一处偏门。
“荣进叔,荣进叔!”陈汗青将脑袋探进虚掩的木门低声唤道。
“谁啊!咳咳......”赵荣进拿着水烟筒跨出门外,见是陈汗青说道:“汗青啊,以后要改口叫老爹咯!这回又在山里采到什么药材呐?”
“这回不是药,我们捡了只通体雪白的豹子,很是稀罕,特来献给侯爷,烦您通报声”。陈汗青顺势将二钱银子塞了过去,红着脸说道:“老爹,小辈一点心意。”
赵荣进把钱推搡回去说道:“别整这些虚的,以后好好儿待秀禾才是正事儿!且在这儿等着吧!”
还不等陈汗青开口,赵荣进就驼着背一跛一跛进去了......
约摸等了半个时辰,赵荣进终于回来将二人带了进去。三人沿西墙的游廊一路向北,四娃低头瞄去,只见亭台楼阁错落有致,侍女小厮往来不绝,心里暗道:若是我一个人进来,怕是这辈子都找不到出路了。不一会儿,三人上了台阶来至悬空的廊桥,四娃再远远望去,但见檐飞似凤,脊长如龙,绵延起伏,衔至远翠。赵荣进见四娃被震得一脸呆像,笑道:那边植被葱郁的地方是不系舟,侯府的后花园,侯爷就在那儿,一会儿下了桥有马车接,幸亏侯爷着急要看小豹子,不然且走着吧!
三人乘车一路来至湖边小亭,长信侯早在那儿翘首以盼了,四娃抱着小雪豹落地未稳,他就急忙上前接了过去,抱与石凳上的老人相看:
“啧啧啧......李兄你看,这豹子生得纯白无杂,实在罕见呐!”
“嗯,确实漂亮。”那李兄抿了口茶,将豹子抱去上下打量。他似乎只是一时的惊叹,对异兽并不痴迷,不一会儿,就还与了长信侯,可嘴里的话却是:长信侯,本王看这豹子也是喜欢得紧啊,如今你身怀二宝,着实可妒哟!
长信侯一脸了然回道:“哪里,哪里,天道尚缺,人岂可全占,这另一宝自是非王爷莫属。来人,赐坐!”一旁的小厮端来小扎让陈汗青三人坐下了。
“荣进你何时来的府中啊?”长信侯侧身正面赵荣进郑重问道。
“回侯爷,小的是被太老爷捡回家的,到如今已有二十七年。”
“嗯,你在侯府也算兢兢业业,又是老人了,今后不系舟的一切事务就交与你打理吧!”
“谢谢侯爷!谢谢侯爷!小的,小的......小的一定不偷懒!”赵荣进又惊又喜,滑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快起来!何必如此,本侯还有要事与你相商呢!”长信侯把赵荣进扶起,附耳低声说了许久。
赵荣进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最后阴沉得要滴水了。他犹豫许久最后祈求道:“小女一月前已定婚期,实非王爷良配啊!”说完,他朝那个胡子头发花白的王爷扫了一眼。那王爷听得此话脸瞬间就僵了,将手中茶杯狠狠一顿,现场气氛马上紧张起来!
长信侯赶忙转移话题,对着四娃说道:小子,叫什么名字?来献兽所求为何啊?
四娃正盘算着要在侯府谋个差事,好有固定收入来应付祖母的病,因此没有察觉现场气氛,如今见问,急忙回道:小的陈丰年,家中祖母病重,消耗巨大,想在府中谋个差事,好医治祖母。
“嗯,竟是个孝子,只是府中不收外男,若需进府得签了身契才可,你愿意吗?”
“小的愿意!”四娃并不知签身契意味着什么,而那时在侯府做家丁确实令人羡慕,因此陈汗青没有阻止。
“好,去账房支白银二百。”长信侯吩咐到,接着对四娃说道:“二百两是你和雪豹的身价,今后你就负责看顾小雪豹,月钱四两,如何?”
“谢侯爷!”四娃连忙起身磕头。他觉得长信侯真是一个天大的好人!
就这样,四娃成了侯府家丁,等到豹子楼修成,他就住进去专门照看各种兽类了。陈汗青也终究没能和秀禾在一起,后来他娶了村尾的南燕,生了闺女阿溪。至于秀禾,听说她进王爷府不到三年就死了,传闻是受到了非人的折磨和虐待,但山高水长,无人知道具体原因。赵荣进对此事绝口不提,只一味地混在不系舟吃酒,偶尔到豹子楼和四娃聊闲天,他虽是这里的管家,却再没管过半分事。长信侯每月钱照发,也不去管他,或许是出于些许的愧疚吧!
第四章 垅间朱门一朝走,胸中此气再难悠
全国叛乱四起,交通堵塞,莫问头身死的消息直到四月才由京师布告全国。幽州节度使一口咬定皇帝身边奸佞并未肃清,继续将战线朝洛都推进,到如今相去不过百里。五月,长信侯加封长信王,皇帝亲允其屯田练兵,必要时率军勤王。
五月十五,长信王府设宴庆祝,下令取消夜禁三天。一时间集市上摊贩云集,灯火通明,车马往来不断,商家吆喝不绝,好不热闹!小六自莫问头死后,一直寄居在三伯母家。她在大雪坪就喜好研究各种机巧玩意儿,如今更是教会三伯母、阿溪,叫他们一起研究制作。三人除了做些新巧的东西外,也会做日用品,这样好背下山去一齐售卖。十五这天,小六听汗青哥说古丰县有夜市,便和他一起背着东西牵着阿溪早早下山了。
此时,王府中挑满了红灯,喜气洋洋的,恰如陈丰年大好的心情!他太高兴了,因为他终于可以参加科考了。由于抓捕莫问头的功劳,王爷许诺除去他的贱籍,并荐他去书院读书。陈丰年急切地想同小六分享这个消息,虽然她对自己依旧淡漠疏离,但陈丰年总会不时带上好吃的去看她,并和她分享自己的近况。陈丰年趁着大摆宴席,央着宫中退下的御厨做了佛跳墙、月荷凤两道菜,便拎着溜出来寻小六了。他凭着彼此间的感应很快找到了小六的摊位。
“你来做什么?”小六正在整理货品,一抬头瞧见陈丰年,接着又看到了他手中的菜盒:“嗯......好吃的留下,嘴带走,我可不想成天听你唠唠叨叨的。”
“小六我跟你说......”陈丰年习惯性地打开菜盒,将筷子递过去,继续说道:“王爷许诺除掉我的贱籍了,之后我可以拜在郑夫子门下精进学业,只需四五年,我定可以考取进士,改变这个世道!”
“关我什么事?说完了快走啊,忙着呢!”小六一勺佛跳墙,一口月荷凤,含含糊糊地说到。
“我......”陈丰年被噎住说不出话来,就这么呆呆地站着,身后一队红衣杂耍舞龙而过,领头嘴里一道焰火喷出,照得两人脸庞幽而复明。“对不起......”锣鼓声、人声喧阗不止。
“什么?”小六并没有注意,大声问道。
“没什么,我说!你不是一直想去逛王府嘛,今夜那里张灯结彩很是漂亮,你要不要去?”陈丰年很快转换了话题。
“我看摊儿呢!没时间。”小六依旧是不咸不淡,倒是一旁整理完药材的汗青哥凑过来劝道:“小六,你就去看看吧,带阿溪一起,她一直央我,我都没答应,今日正好。”
阿溪一脸期待地看向小六,眼里尽是哀求,仿佛要哭出来了。小六哪里受得了这个,当即揉着她的脸说道:“好阿溪,姐姐这就带你去啊,姐姐还给你买糖吃好不好!”
“好!”
陈丰年高兴极了,这是小六第一次答应他的提议,虽然是因为阿溪,但他依旧高兴!
三人告别陈汗青径直朝王府走来,阿溪因为小六给她买了串糖葫芦,高兴得在前面跑跳着。小六紧随其后,要去拉她,而陈丰年还要落下一个身位,在后面边追边喊:慢点!慢点!
今天王府正门洞开,任由宾客出入,三人很快进门走上了长长的直道。小六和阿溪都好奇地东张西望,这里的一切于她俩来说,都过于新鲜了。陈丰年此时在前面引路,手嘴并用地介绍道:这是南海的蓝色珊瑚丛石,这么大的是极罕见的;那是龟甲竹林,大片的竹林是很难培育的;还有那座小塔,全身由汉白玉石所砌,上面的浮雕、佛龛、佛像都是李正翰大师亲手雕刻,如今他去世,这算是最后的遗作了......陈丰年正说得起劲,没注意自己离小六、阿溪越来越远。正是这时,百来身着怪异舞服、脸戴獠牙面具的舞者从中拥挤而来,陈丰年回头透过人群正见阿溪、小六蹲在水渠边研究吐水的蚣蝮,他欲要上前却被人群搡得连连后退,只一转眼,他再看去时,哪里还有两人的身影!
陈丰年拨开人群沿原路找寻回来,直走到宅院最南边的不系舟都没见到两人的身影,细细盘算下来只有王爷宴客的楠园还没去过,只是哪里沿途有府兵把守,按理两人根本不可能进去。陈丰年没了方向,只得去碰碰运气,府里兵士大多与他相熟,一路上也没受阻拦。等到了楠园,陈丰年竟远远看见阿溪坐在王爷身边,玩着一个机关驴。他以为眼花了,靠近一看,阿溪竟真真切切坐在那儿,远处高台上舞者发出一种奇异的吟唱,恍惚间,陈丰年以为自己在做梦!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间发生了!正给王爷倒酒的金环腰间匕首铿然出鞘,反手一握就朝王爷刺去。远处高台上的舞者扯下长袍,露出劲装,腰间砍刀也随之出鞘,分出两路,一路和来援士兵战在一起,一路直奔王爷所在席位而来。一时间宾客四下乱窜,恐惧惊叫之声、杯盘刀剑碰撞之声此起彼伏。那边王爷眼看和金环周旋不过,竟把阿溪抱在怀中挡刀!金环三年来的憋屈在此时尽数倾泄,早已杀红了眼,哪里还顾得了恁多,一刀竟直朝阿溪面门挥去!千钧一发之际,陈丰年将将赶到,一把握住匕首,哪知金环蛮劲儿上来,用力一抽,反手一削,在陈丰年腕上削出了三寸长的口子,顿时血流如注!
陈丰年一时血涌心头,破口大骂:金环你报仇报疯了吗?阿溪才五岁,你怎么下得去手!说完不知哪儿来一股怪力,一脚将金环踹翻在地,又将阿溪抢了过来护在怀中。
战斗进入了焦灼状态,那些舞者见金环失利,纷纷朝这边奔来,也不管有无无辜之人,拔出弩箭就乱射,一时箭矢如雨!陈丰年抱住阿溪眼看要葬身箭雨,大雪天降,狂风骤起,舞成了风雪屏障,泼水不得进,小六来了!不多时,弩箭耗空。小六现身,有些力有不逮了。那些舞者早已围将上来,挥刀乱砍,小六此时还没歇转过来,竟没注意快刀在自己头上落下,陈丰年来不及细想扑了过去,一道长长的口子瞬间在后背绽开,疼得他青筋暴起,冷汗直流!
“陈丰年!”小六惊呼,随即快速念道:“无象无极,乾坤移转”,风雪再起,卷着陈丰年、小六、阿溪消失不见了。
大雪坪宅院内,陈丰年趴在床上敞着后背,一条狰狞的口子从他后脖颈剌到尾骨上方,脊椎骨清晰可见。他体内禁制尽碎化作一重金光笼罩全身,暂时保住了性命。只是如今他脸如火烧,汗似密雨,气如游丝,嘴里还说着胡话,好像在阻挠什么东西!
小六施法维持着金光,不知不觉就和陈丰年心意相通了。她看到陈丰年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那个梦里,他回到了七年前,回到了不系舟,回到了小伙伴的身边。朱家两兄弟经常跑下山,从不系舟南墙根的洞里钻进来找陈丰年玩。金环、金钗两姐妹也活过来了,她们正在湖边摘花逐蝶呢!还有长信侯唯一的儿子季诚智,又偷偷地甩开了他一众奶妈丫头,跑到不系舟远远看着陈丰年他们玩耍,想要加入,却又有点害羞自矜。
“快来一起玩呀!”金钗是个外向大胆的姑娘,远远地就呼喊着朝季诚智招手,见他不为所动,直接跑过去把他拽入了玩耍的行列。
五人一起逗弄小豹子,一起上树捉蚕,一起撺掇让季诚智下湖摸鱼,一起躲避奶妈丫头们的搜捕,一起读书......多么快乐的时光!“人要是不用长大就好了!”似乎是梦中陈丰年的一声轻叹。
光阴如梭,小六看到听到太多的欢声笑语一闪而过,天空似乎一下子就阴沉下来,倾盆的大雨掩盖了那一晚上的凄惨叫声。季诚智被关在房中绝食,他不知道他爱的人正在备受家人折磨,依旧信誓旦旦地守着他的忠诚。
长信侯夫妇端坐高堂,冷眼看着地下被打得皮开肉绽却依旧咬死不松口的金钗,没有任何情绪。即便自己儿子没有和郡主定下婚约,即便郡主没有发现季诚智和金钗两情相悦,他们也不会放任这段关系的发展,何况如今郡主父亲要他们家给出一个交代。
“金钗,我侯府也不算薄待你,只要你和智儿撇清关系,让他心死,大可以拿一笔钱远去。对王府我们就说你不禁打病死了,你姐姐我们也不会亏待的!”季母发话了。
一阵沉默,最后换来一句:“不可能!”
“好!好!奴才就是奴才,打!往死里打!”季母发了狠,而长信侯依旧淡漠,仿佛不过平常。
院里的水越积越深,金环长跪不起凄声求情却无人回应。金钗快要被打死了!陈丰年远远站在灯下看着这一切,浑身湿透,拳头越攥越紧。小六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人命就这么不值钱吗?秀禾是这样,金钗又是这样!
陈丰年一个转身朝季诚智的院子猛冲去,却被小厮拦了下来,他在院外大喊道:小侯爷!金钗姐姐就要被打死了,你快松口吧!她就要死了,就要死了!电闪雷鸣,大雨的威势又更猛了几分!季诚智松了口,然而他拼了命地发了疯地冲破阻挡,见到的却是一具冰冷的尸体,金钗被活生生打死了!
那之后,季诚智整夜整夜地发烧,等到痊愈,人都木讷了许多,事儿也记不住了,书也读不进去了,人们都说他是被烧坏了脑袋!
陈丰年很早跟着季诚智读书,算是极聪慧的,年纪也相仿,就被培养着去给季诚智替考挣功名了。金环自妹妹死后一直不怎么说话,侯府出于亏欠,提她做了大丫鬟,她也兴致缺缺,终日懒懒。
天旋地转,小六看见陈丰年站在角落望着府衙的秀才榜,眼里满是黯然。是的,那个榜上本应该有他的名字,如今却被另一个人换下,多么令人绝望啊!晚间他回到房里,坐在椅中,看着墙上自己写下的诗句,久久地发呆。小六细细看去,上面写道:
一树擎天百草枯,贵府多压枉死徒。从来都知下命贱,未料轻飘似尘浮!
平日惯做弥勒面,剖开更比蛇蝎毒!两物向来路途殊,不若翻身自做主!
小六反复读着,她似乎隐隐明白陈丰年为何总唠叨着要科举,要改变这世道了。或许一切源于她如今的所见所闻吧......
陈丰年的伤口逐渐愈合成一条长长的血痂,小六也从他的回忆中出来了。她撤了法术,走出院门,踩着积雪走至已经半折枯死的梅树下。她席地而坐,轻轻靠在树身,听着老梅头留给她的话语......
第五章 山中生灵无岁月,百年不向山外瞥
老梅头的日记
六合十二年二月十三 夜 大雪
大雪来得迅猛,不应此时天象。掐指算来,我已沉睡十余年,今日苏醒,似有感应。我于雪坪寻去,竟在茫茫积雪中发现一女婴。此婴未着寸缕,曝于寒天,然怡然含笑,不见苦色。我上前抱起查看,方知她为雪心所化,可操天地之雪,百年难得,甚为罕见!她见我之后笑意更甚,以小手触我胡茬,满是好奇,不见惧色,可爱至极!我情不自禁,以脸蹭之,许是胡茬过硬,她竟放声大哭,我一时无措,扮作鬼脸,她竟又咯咯直笑。我生此天地数百年,少时也曾游历人间,惯见百态,后来意兴萧然死寂,归于故地,沉沉昏昏,百年倏忽。自以为此心已枯,不料又萌春意,一切缘起此婴,我决定将她带回,抚养长大,了却这桩因果,也算是余生一点宽慰。对了,这个婴孩为雪心所化,以后就唤她小六好了。
六合十二年八月十五 亥初 天清气明
转眼已至人间的中秋时节,小六来到我身边近半年了。她长得似乎比寻常孩子要快些,现在能下地走路了,头发也够扎两个小丸子,比以前顶着个和尚脑袋晃眼强多了。这半年我带着小六一直住在山洞,她已不能享人间美味,不可再住得寒酸。我打算要造一间宅院,这个地方花草是种不了了,那就在院子里放架秋千,再修个蹴鞠场,这样等小六大一点,我可以陪她一起玩耍。哦,对了,得建间书房,小六虽然不能下山,但还是要读些书,懂些道理的。修房耗费时间,得快些开始,不然眨眼间,小六就长大了。只是原料的准备和上边浊气的去除有些难办,唉!我得细细想想,令人发愁!
六合十四年九月初三 酉正 大雾
真令人高兴呀!两年多来,我日日潜心祷告,今日终于得见山君,向其讨得了去除浊气之法。虽还是不能让小六进食五谷,但净化一些家居设施、书籍玩具还是可以的,小六终于能住进我打造的宅院了!
六合十六年春分 申正 暖阳
小六已经长成七八岁小孩儿的模样,很是调皮,还很善诡辩,我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今日卯正一刻,我刚从睡梦中醒来,天已经微亮了。我打算和平时一样带着小六晨诵,却怎么也寻不到她的身影。我出了院门,来到雪狐精的洞口。这只雪狐精不知道从那儿跑来的,一年前定居在儿化形,和小六相识。两人臭味相投,一个出主意,一个执行,天天在雪坪搞破坏!现在小六不见了,我猜就在这儿。但是我翻遍了山洞,却依旧没发现两人的踪迹。我又在雪坪找了一番,最后雪莲告诉我她看到小六和雪狐下了大雪坪,去了林木间,自己还没化形不能阻止。我一下子就慌了,小六要是遇到凡人这可怎么办!可是山脉连绵,我竟往哪儿寻去呢?我左思右想,忽然想起小六近日着迷于《南柯太守传》,天天嚷嚷着要去蚂蚁洞中瞧瞧有没有个公主、国王。他们一定是到山中寻蚂蚁洞去了!我急忙下了大雪坪,问了好几处蚂蚁洞的守卫,都说没有看见,最后我碰见一只流浪的蚂蚁,它告诉我:确实有一男一女两小孩儿,进了西去三里地大岩石旁樟树下的蚂蚁洞。它本想投靠在那洞中,谁知守卫不识相,把它赶将出来,小六他们趁乱化作毫毛飘了进去,而蚂蚁大喊有人进去了,守卫却并不信,只一味地赶它!
我进了蚂蚁洞,这里确有个王国叫汗樟。我几乎没有费任何的心力,就知晓了小六他们的踪迹。因为王城贴出告示,将要用一对外来童男女祭祀,我很快赶到了祭台所在地,然而祭祀已接近尾声,我只在一堆灰烬里找到了两对银环,那是我专门打造送给小六的生日礼物。我伤心极了,正要发怒,却被大祭司给拉住了,我才发现她是我五十年前的旧识,名唤葱连。她示意我不要妄动,并悄悄带我回了她住处。我惊喜地发现小六并没有死,正和雪狐在院中和泥巴呢!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失而复得,而小六看到我,所有的委屈和恐惧也都倾泻而出,埋在我怀里大哭。我很是吓唬了她一番,告诉山下比山中更为恐怖,那里有专门吃雪心的恶魔!小六明显被吓住了,我想以后她应该不会乱跑了,至于山中还是允许她去逛逛吧,免得憋坏了。
葱连说自从我悄无声息地消失后,她就一直在打听我的消息,一路追到山中,巧合下成了这汗樟国的大祭司。她除了祭祀外平时还守卫王宫,一月前看见小六他们鬼鬼祟祟想溜进王宫,便将她们擒下,谁曾想国王要拿他们祭祀,她不忍心,便用混珠之法将他们换下了。
我很感激葱连,不然我再也见不到小六了,只是她的错爱我是万不能接受的!小六啊小六,你可真会给我惹麻烦!
小六的涂鸦:哈哈,好你个老梅头,原来在背后写我的坏话,被我发现了吧!早就觉得你和葱连姨不对劲儿,原来真的有秘密,不过秘密到底是什么呢?还有,原来山下没有恶魔,你这骗子,骗我这么久,哼!
六合十六年重阳 子正 烈日凌空
小六最近乖了很多,也不和小雪狐到处乱跑了,整日在房中读书。书库里的志怪类笔记不多,小六又很痴迷,我得下山搜罗一些!
小六的涂鸦:嗯嗯,搜神记可好看了!
六合二十二年七月初七 子时三刻 小风
今日雪坪小风,小六、雪狐这两个小家伙非要到山中玩耍,我出于安全考虑也跟在后边。他们一路往林密的地方钻,到一个大蜂巢下面,才停下来。原来是小雪狐馋蜂蜜了,央着小六帮他摘呢!小六飘身上树一脸认真地让雪狐躲远点,她在树上歇了会儿,就大喊:可以了!可以了!实则蜂巢还原封不动呢!小雪狐馋虫捣鬼,嗖地一下就蹿出来了。小六这时才猛地将蜂巢踹落在地,化作雪花躲走了。可怜的小狐狸呀,脸被叮得肿成个猴屁股了,真是十分好笑!不过小六这般捉弄伙伴,不教育可不行,我关了她禁闭打了她戒尺,让她自己去求得小狐狸原谅了。哎呀,不行,小狐狸那张脸太好笑了,哈哈哈哈......
小六的涂鸦:哼!还说呢,后悔死了!小狐狸足足两个月没理我!
六合二十三年六月十八 戌时一刻 林中蝉鸣正盛
小六最近迷上了做木匠活儿,桌椅屏风被拆得七七八八,接下来怕是要拆屋柱房梁了,我得尽快下雪坪到山中伐些好木。对了,还得去寻些《天工开物》一类的树,让小六自己瞎搞可不行,白瞎了天赋不说,房子也得不保!
小六的涂鸦:就说我送你的自动分棋棋盘喜不喜欢吧!
六合二十七年腊月二十一 寅时二刻 大寒
哎!这一晚上呼啸的寒风要到什么时候止呀?我真希望它止吗?此时它已经代替了我的呼吸,若是真的停下来,该是何等的憋闷啊!待到天明,小六就要跟屋外的那小子下山了,让人怎能不忧心呢?可是小六不跟他下山就只有死路一条,我也没得选......虽说窥心术窥得那小子算是良善之辈,望气术望得来历也算干净,可我又怎能放下心来呢?如今就是要晾他一夜,让他知道梅骨是何其的珍贵,承下我这大大的恩惠,那么,他以后对小六也会更加重视几分吧!可是小六终是不明白我的用意呀!另外陈丰年这小子是有些执念的,日后不知道这执念会不会误伤小六,我还是得给他下道禁制,一来让他不敢伤害舍弃小六,二来也保这小子一命,免得将来犯傻......
山下可不比大雪坪,人情复杂,也不知道小六能不能应付过来。哎!可惜我离开红尘过久,知交零落,不然也可照拂一二......算了,算了,多思无益,各人有各人得缘法,小六单纯善良,又是天地所化,必得天地庇佑,我也是庸人自扰了。
小六的涂鸦:哈哈,没想到吧?老梅头你放心好了,我可是读了很多书的,聪明着呢,定不会受欺负的!还有,你可要好好的等我回来呀,要是敢不好,我可就不给你带礼物了!
老梅头的回复:小六,上天一定会保佑你的!我要的礼物就是你开心地活着,千万别去报仇,探都不要探,答应我!
第六章 北风无事生祸端,头巾一角有此别
茫茫焰海中,巍巍判殿外,秦广王俯视伏在地上求饶的判官,心中略有愧意。可是这件事儿不是舍弃一两个鬼差就能平息的,如今黑锅不让陆之道背,就得他秦广王背!
“陆判,这事儿你可不要怨恨本王啊!”秦广王抬手揉眉,宽大的袖袍隐去了他半张脸颊,余下半张跟随焰光忽明忽暗。
“为什么?我已将勾魂小鬼处死,为什么还要我去顶命?”陆之道跪直了身子,眼里满是不甘!
“那可是东岳大帝的侄子!一条小鬼的命够吗?就是搭上你的命,还得看他老人家心情好不好!”秦广王指向陆判的手斜上一挥,侧身坐在了殿前阶梯上。
“东岳大帝并未表态,为何着急要我去死!”
“他不表态事情还好办,若是真表了态,我鬼判殿的日子还怎么过?陆之道你来这酆都不是一两天了,不要过于天真。”秦广王身子朝前压了压,颇有些苦口婆心。
“我不服!我没错!”陆之道被这句话瞬间被激怒,梗着脖子,目眦欲裂!对着一个将死之人卖弄他的处世哲学,真令人作呕!
“哼!不服憋着,这就你的命!”秦广王面上的愧色荡然无存,只余冷酷。
“那斯寿数早尽了,却赖在阳间千年,勾他的魂有什么错?就因为他是东岳大帝的侄子,就因为他有人撑腰,就可以置阴司铁律不顾吗?”陆之道蹿起身来,脸涨得通红,指着秦广王怒斥。他受够了!
秦广王似乎失去了耐心,抬手一挥,狂躁的气浪转瞬凝成一道利箭,“咻”的一声朝陆之道眉心扎去。陆之道如落冰窖,满腔怒火熄成灰烬,他没想到秦广王竟这么猝不及防地动手了!逃命的本能使他来不及思考,一个纵身就跳进了焰海之中!
“给我沿岸仔细搜,若见其上岸,就地格杀!”“是!”数万阴差领命,如洪流般咆哮海岸!
焰海之水腐蚀神魂,凡人之魄顷刻蚀化,即便是判官,在里边也待不过三天。陆之道一路向北边的涯际游去,在地府的传说中,那里的断崖之水流向人间。不过传说同样提到,那里有一只镇天兽,专噬阴魂,因此没人去探察过。陆之道在海中沉浮月余来至断崖口时,只剩一缕残魂了。而传说也是真的,一只如山般的镇天兽正趴在那儿瞪着日月眼看着他呢!可不一会儿镇天兽就转过头去合眼瞌睡了,似乎是很嫌弃这缕残魂。陆之道不敢停留,随着焰浪冲刷而下,去往了人间......
陆之道的残魂困居在人间一座残破判官庙五十年,靠着偶尔得来的香火续命。他在等一个人,准确说是在等一具适合夺舍的身体。
这夜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庙里来了个头戴斗笠的中年道士。他把地上枯草拢了拢,又拿着手里的镰刀“噔噔噔”地劈泥塑前的香案,显然是想劈散了当柴烧。陆之道被吵醒了,他在迷蒙中惊喜地发现,眼前这个道士就是自己苦等多年的夺舍对象!
“哪里来的野道士,竟敢劈本官香案!”陆之道装模做样,厉声呵道。
“谁!装神弄鬼!可听过爷爷无始天尊的名号?”中年道士吓得双肩突耸,扬起镰刀,做出劈砍状给自己壮胆。
“大胆!区区一介凡人竟敢在地府判官面前称尊,你可听说过陆之道啊?”声势下沉,狂风大起,泥塑判官像的双眼突然闪起红光,比屋外的闪电还要厉上几分!
中年道士一下软了膝盖,跪在地上讨饶,眼睛却不住地朝庙门瞄去,找寻机会要逃跑。
"罢了。"神像双眼一息,地下的道士早在这个空当跃出了门槛,没入雨中。
“你我有缘,本官赐你一愿,功名富贵皆可求!”声浪随着雨水震荡而出,惊起了一群山鸦,接着是半天的沉默......
一只脚踏入庙中,接着是一只眼睛从门框边漏出,溜溜地打量着庙内,确认无异后,道士才侧着身子,挪进庙内,对着神像远远拜下祈道:“小的莫问头,神仙若是真能给我富贵,小的定为神仙多修庙宇,勤供香火!”
“过来,将手放在我手中的律书上,一切所想皆可得。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儿,”陆之道深知便宜无好货的道理,继续说道:“你要为我寻一段梅骨,这东西可不是那么好找的,想好再答应。”
显然,莫问头也很笃定便宜无好货的道理,他放下戒备将手放了上去,说道:“必当竭尽全力!”
霎时间一团黑气从神像中溢出,渗入了莫问头的身体。莫问头还没反应过来,就失去意识了。他的身体被陆之道占据了......
按照计划,陆之道只需再找到梅骨、雪心这两样东西,便可重铸现下这副身体,让它病灾不侵,寿元漫长。陆之道寻遍世上的雪山,最终在大雪坪找到了一株孕育出梅骨的梅树,而雪心精灵竟和梅树在一处,这真是意外之喜啊!梅骨不能强取,陆之道编了个理由,他跪在树底声泪俱下:“我与妻子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却子嗣缘浅,三十有五才得喜讯,不料天公凉薄,我得麒麟子,痛失挚爱时!如今只剩下这孩子,却重疾缠身,他是发妻留给我的唯一念想,现请树神赐下梅骨,就我孩儿一命啊!”陆之道诉完,头埋在雪地里,身体不住地颤抖,仿佛真的痛彻心扉!
“滚!”梅树毫不留情。
“我?”陆之道被呛住了,他以为即便梅树不答应,也不至于无礼!
“你当我望不出你的来路,看不清你的歪心吗?在这儿扭捏作态给谁看?再不滚下山去,休怪我取你性命!”梅树真的怒了,他或许能忍受陆之道骗取梅骨,却万万看不得有人打小六的主意!
陆之道灰溜溜下了大雪坪,路过朱陈村时,他想起朱落英寿数将近,而她的孙子陈丰年是个孝子,他很快有了主意,梅骨、雪心一箭双雕......
那天日照金山,大雪坪笼罩着一种空明的流动。陈丰年爬到雪坪后,累得昏倒在地。陆之道缓缓走至他身边,摘下他的头巾,朝空中一扬。北风不知何地起,卷着那角头巾飘飘荡荡向南而去。小六正在院中悠悠地荡着秋千呢,她仰头朝擦天而过的鹰隼望去,那角青青的头巾就这样卷呀卷地飘落而下,遮住了她的眼睛......
陈丰年、小六下了大雪坪后,陆之道来到了老梅树下。他很清楚地感知到老梅树的气息在变弱,虽然不明原因,但这是杀掉老梅树一血耻辱的好时机!陆之道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老梅树。他将手中魂幡招起,白日之下,狂风骤起,啸成了无数厉鬼,朝老梅树撕咬而去!老梅树的梅心骨已失,本想就此沉睡,却被突如其来的袭击惊醒!
“是你!竟中了你的奸计,简直找死!”梅花朵朵飘落,在半空急速旋转,最后化作片片利刃,漫天散射,杀得厉鬼无存,激得雪尘飞扬!
陆之道反应过来时,魂幡尽碎,血肉里卡进了无数梅花刃。他跪倒在地,一口鲜血呕出,而如雨的刀刃还在朝他劈射而来!
“雷部诸将,律令如驰,神通速现,荡尽妖邪!”咒音未完,霹雳雷霆,雪崩山倒,老梅树拦腰而折,轰然倒地!
老梅树死了......
陆之道雷法反噬,体内两道神魂相互吞噬,最后卷着雪流翻落下山......
第七章 丰年身丧映红雪,一江春水洗世界
陈丰年披着外衣走出院门,只见一人、一树、一雪堆。一人泪未干,一树已半折,雪堆立墓碑,上书友金环。陈丰年将外衣盖在小六身上,也靠着梅树坐下......
“陈丰年你忘啦,我不怕冷的。”不知过了多久,小六从昏睡中醒来。
“是啊,我总是忘记......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了吗?”陈丰年看向小六,眼下结起寒霜。
小六缓缓向陈丰年靠去,两人额头相抵。那一刻,天空飘下颗颗雪粒,沙沙地砸落大雪坪。陈丰年看见古丰县城头兵士攒动,看见血淋淋的头颅高高挂起,看见“反贼金环,就地伏诛”几个大字,看见大雪坪上百鬼尽出,看见老梅树拦腰而折......哎,这雪粒砸人身上可真疼啊!陈丰年缓缓睁眼,不自觉地为小六遮挡。
“小六不要伤心,三伯母家的酒酿米糕要蒸熟了。”
“是啊,陈丰年,你也是,不要伤心,我还等着你给我寻好吃的呢!”小六抵着陈丰年的额头,紧闭双眼,一滴清泪悄然滑落。
七月的秋蝉愈加聒噪,朱陈村中却罕有人声,死一样的寂静。小六和陈丰年回至三伯母家中,却见南燕姐拥着阿溪和三伯母枯坐无言。桌上放着一张信笺,上有斑驳泪渍。
“小六姐姐!”阿溪率先发现二人,跑过来抱小六。
“啊,小六回来啦,丰年也在啊!”南燕姐起身招呼,三伯母依旧僵坐,没有反应。
“发生什么事了?三伯母这是怎么了?三伯呢?”陈丰年话音刚落,三伯母似受了刺激,眼泪簌簌下流。
“伯母!”南燕姐刚要安慰,三伯母突然站起身来往外走,边抹眼泪边喃语道:“小六回来了,我要去蒸她最爱吃的米糕!”她脚刚跨出门槛,就一头栽在院子里。
“伯母!”小六疾呼,抢身过去把她扶坐起来。三伯母呆愣了一会儿,突然“爹呀、娘呀、老天爷呀”地呼号起来!寂静的村子被这雷霆般的哭声惊醒,都呜呜咽咽起来......
不到两月里,发生了很多事情。金环刺杀失败,指使她的起义军提前进攻良渚县。一旦良渚失守,背后是一马平川,古丰县也就岌岌可危了。长信王为解困局,连连征兵,所辖村县十七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男丁皆被充入行伍。
三伯、汗青哥、大山叔他们都被强行拉走,去填了良渚前线。桌上的家书是朱陈村人集资买通运粮官托他带回来的,是一封报丧信,上列名姓者皆战死,共一百一九人,三伯就在其中。
小六将三伯母安置好后,起身去了厨房,南燕姐也跟去帮忙了。人无论再怎么伤心,总归是要吃饭的,这是小六下山后悟到的很重要的一件事儿。家中已没什么吃的了,陈丰年想起自己在地窨子放了许多果肉铺,或许没被洗劫,出了门要去取。村外脚步密集,甲兵相撞,其声冷冽,征兵队去而复返了。陈丰年抱着坛子迎面撞上为首的将领,将领一把夺过坛子,很快将里边的肉分食殆尽,陈丰年也被他们押去了大坝!
村中十三岁以上的男子都被驱赶至大坝,其后跟着爷奶娘亲哭号牵拉,却被士兵们拳打脚踢。有血性的男儿上前阻止,却也遭一顿毒打。混在人群中的小六再也忍不住了,她上前一脚踹翻施暴士兵,转瞬却被更多士兵团团围住。寒刃齐加身,小六腾挪闪躲,虽不至受伤,却也毫无办法。
“小六快跑!你打不过他们的!”陈丰年发现了这边的战斗,急得大喊。他太了解小六了,小六虽是精灵,却极不擅战斗。
“不!我才不走,我非得把这群王八蛋打得满地找牙!”小六偏头躲过一刀,极为倔强!
“是吗?”那将领反手一刀朝陈丰年挥去,小六速捏手印,散成雪花,凝结挡在陈丰年身前。刀锋来势刚猛直直劈下小六的右手!小六一口腥血喷出,刀身的煞气竟直侵她的肺腑!
“陈丰年,我会去寻你,你不准死!”说完小六化作飘雪,一转眼不见了!将领握刀的手不住颤抖,他这才反应过来,开始后怕。陈丰年恨不得生食他肉,却被士兵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人群又是一阵骚动,朱正义捂着自己的左腿哀嚎着。原来两兄弟为留下一人照顾母亲,哥哥竟趁乱用石头砸断了弟弟的左腿!
“呸!晦气!”为首将领擦着刀血,朝两兄弟唾了一口......那天之后,朱陈村再没了往日的生气,似乎永远困在了那个傍晚!
良渚县郊外二十里的战场上,少年、老叟多横死!他们不知是谁家的儿孙,也不知是谁家的阿爷,最后都白白做了炮灰,送了性命。长信王和起义军愈打愈激烈,到最后简直杀红了眼!双方积恨海深,却没人问这恨因何而起。士兵们拿起刀要杀人,放下刀就送命!陈丰年身边的乡友一个个倒下,一张张熟悉的脸离他而去。这场恶梦直到一只扬着“季”字旗的军队出现,以雷霆之势击溃两方,才得以清醒!
李季马的军队不杀俘虏,不掠百姓,军纪严明,所到之处甚至多有救济!他们喊着“耕者有其田,劳者不受欺”的口号,如一阵清风吹来,让包括陈丰年在内的所有人都看到了希望!李季马很快整合两方残部,继续挥师西进,他们要联合朝廷讨伐动辄屠城的幽州节度使,所有人都相信正义的战争终会胜利,陈丰年也是这样认为的,他觉得这只军队会改变世道,如他所想的那样!
“伯母说婚书要有个大名,你帮我取一个吧!”陈丰年重伤倒在血泊中,眼前飘过了十几天前在山神庙最后一次见小六的画面。
“对不起,小六......”陈丰年没有正面回答。
“一定要去吗?”
“一定!”
“那我就打晕你!”小六似乎预见了陈丰年的今天。
“小六你不会的,你看过我的记忆,就知道我定当如此!”小六没再说话,就那么背向陈丰年站了许久......
血痂糊住了陈丰年的双眼,他拼命地睁呀睁,想要看清小六的身形,景象却越来越来模糊,耳边的厮杀声越来越弱,越来越远,直到呼呼的北风充斥了整个天地。下雪了,好大的雪,又是一个早冬。流淌的鲜血逐渐冻结,层层白雪铺盖而下,掩埋了这些不及回家的亡魂。
陈丰年的神魂荡啊荡啊荡,他好似看到了自己家门前的年画、对联,那还是前年汗青哥帮忙帖的吧,红红的可真喜庆!“小六,你觉得朱红雪这个名字怎么样啊?红红的可真喜庆啊!”陈丰年再也支持不住了,双眼缓缓合上,无知无觉了。
一股气息从陈丰年体内飘出,它穿过茫茫山河,最后来到大雪坪梅树下,融进了小六体内。小六缓缓苏醒,她的红尘修行终于结束了,此后就这么长长久久地留在人世间了。“哎!陈丰年”小六一声轻叹......
李季马的这只正义之师终是在邺城之战中覆没了。他们将幽州的军队围困邺城,眼看就要困死对方了,洛都的王师却从背后偷袭了他们,两方夹击,一败涂地。
朱陈村里没听说有人活着回去,或许都死在了战场上吧......
六合二十九年五月,邺城附近的积雪终于融化了,滔滔春水冲刷大地,最后带汇入江流,滚滚而去。一切都是崭新的样子。瞧!那儿有只湿漉漉的小兔子正蹲在江石上,滴溜溜地观察着这个世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