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抔春
*写给世界上所有遥遥相望的喜欢。
【零】
这里的鸟群自夜晚十点开始入梦,当它们从天边飞向承天柱时,会照例绕着它盘旋几周,并且像云一样越升越高,直到再也看不见。一旦鸣叫起来,风就会穿过旷野,把这些叫声捎到悬崖边上,好让徵羽摩柯听见。他俯瞰着下方的深渊,忽然想起了一种说法。徵羽摩柯听闻过形形色色的说法,一如他记得许许多多的忌日。这种说法是,人在临死前,自己的一生会像翻书一样被逐一回想起来。他闭上眼开始尝试,首先想起的竟是v先生替自己求情的声音。现在在脑海中的回响格外哀切,但在当时听来却完全麻木,因为他已经听惯了这种声音。v先生一直引以为自豪的就是自己的处世圆滑。想到这里,徵羽摩柯略一偏头,余光触到v先生的小木屋。那里屋门紧闭,v先生应该瑟缩在门后,披着他的棉坎肩打颤。这一幕他可以推演出来。然后他拉下目光,看自己踩着的磐石,它生硬地亘在悬崖最外缘,像泰山上的探海石,可供数十个人坠崖之用。这使他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背后有几亿双眼睛在盯着他,等待他下一步如何动作。事实上,在这样一个不足一百亩的地方站着那么多人,着实是场灾难。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像是有人按捺不住急躁要把他踹下悬崖。吓得他耸起肩膀猛然转身,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他的幻听症又开始不合时宜的发作。立在他身后的只有那根孤零零的承天柱,和他初来时一样的光秃。这又使他产生了一种错觉,那就是他这些年的努力都被抽成了真空,好像自己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他觉得多少应该留下一点回忆才对。
许多年前刚到这里时,徵羽摩柯就被告诫:无论族人乱闹成什么样子,他都不许再回去。话音刚落,发出告诫的人便仆倒在地,抽搐几下不再动弹。后背杂乱分布的血洞里汩汩冒出鲜血,把褴褛的衣衫洇成暗红。v先生一瘸一拐地走过来,看着那些箭伤叹了口气。然后憋住一口逆气,费劲地把尸体扛到肩上,走过很远的路到冻土不太硬的地方去把人埋掉。徵羽摩柯数过的血洞有七处,这就说明还有几千支箭矢被躲避过去,由此可以看出那个人的飞行技巧十分高超,在抱着他的情况下还可以如此灵敏。但这种箭的箭头淬了毒,身中一箭和无数箭是同一个结果。因为这句话包含着死亡与血的意味,所以徵羽摩柯把它记得很牢。那时徵羽摩柯还小,不知道在他之后,族群中再没有新生命诞生,自然也就不知道族人为了护住他这根独苗做出了多少牺牲。除此之外,他的身形比起同龄的蛮族来说,实在是太过羸瘦,除了战场,这里就是唯一的去处。
v先生从坟地回来时,发现徵羽摩柯已经不在原处。这也是他意料之中的事,能在严寒之地枯等半小时以上的都不是活人。他早有经验的转身就走,于承天柱的阴面及时截住了徵羽摩柯。那时徵羽摩柯已经绕过了四分之三个圆弧,并且低着头,保持着更进一步的趋势。v先生伸出胳膊,手掌抵在徵羽摩柯的额头上,阻止了他前进的势头,同时也阻止了一个坏习惯的产生。如果放任他走完一个完整的圆弧,那么他的往后余生便会不停的重复这个过程,就像绕着磨盘低头转圈的驴。在承天柱附近染上这种恶习,不啻在雪原上患有雪盲症。但成长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徵羽摩柯在这里长到很大,期间不可避免的养成了其他更多形形色色的习惯。其中有好的方面,比如读书与沉思;也有不好的方面,比如随地大小便与自渎。前者在他六岁时就被改正,后者迟迟没有改正;前者是人就能戒,后者则没有那么容易,而且会愈演愈烈。但v先生就没有这种前科。他抚摸着徵羽摩柯柔软的头发,带着他倒退回四分之三圆弧的起点,好像这样就能让先前的脚步化为虚无。他一直秉承着这种简单的思路,所以后来徵羽摩柯不止一次的被他倒吊绑起,以抵消正立时犯下的过错。而徵羽摩柯认为这不仅毫无用处,还会使他大脑充血。故而两人的关系每况愈下,现在还没到起点。
等确定徵羽摩柯已经彻底忘掉绕圈的感觉之后,v先生按住徵羽摩柯的肩膀让他停步。因为隔的时间不长,施加的力度还和之前安插墓碑时一样。这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未免有些过重。但他并未表现出任何不适。当时他的感官飘在头顶上方,换句话说,他正在灵魂出窍。众所周知,年幼的孩子们尚且无法很好的控制灵魂的流向。客观上当时存在两个徵羽摩柯,一个在高原上和v先生站在一起,另一个在天上俯瞰他们两个,以及他们置身的整个场景——那是诸神的膝盖,结冰的高台。云层在下面结结实实地裹在方圆几里,平原上金戈铁马的景状就在云层之下发生,但高台上的人们看不见,也听不见。承天柱下接广袤冻土,上通无尽青冥。如果走近了看,会发现柱体表面的冰与地面上覆盖的冰是连在一起的。如果能够爬上去,就可以拿它当滑梯。这又使人产生一种错觉,即承天柱的根在天上,它是从天上延伸下来,后来才逐渐与高台连成一块的。在v先生那里,这不是一种错觉,而是一个事实。他说,自打悟能当了净坛使者之后,满天庭再选不出第二个比他称职的天蓬元帅,所以天河时常都有决堤的风险。往后族人开始打仗,闹得越来越厉害,等到黄泉路上再也塞不下新死的鬼时,怨气就开始往天上蹿。这种横死的怨气可以腐蚀一切金石,终是把天盖子给捅开了窟窿。天河的水从缺口倾泻漏下,狂暴的冲击力把缺口越扩越大。等天上的大人们发现时,漏洞的口径已经不小,就和现在的承天柱一样粗,而且天河水流得满地都是,毒死了一切流经的草木 与来不及逃跑的动物。神仙见水势浩大收不回来,索性捻了个诀将它冻住。于是承天柱从天上发源,直达地面。这些覆满高台的冰也是它的一部分。在v先生的屋里有一本自己写来打发无聊的书,里面尽是这些不经的故事,每一篇都站在荒诞与真实的交界上,顾盼自雄。
徵羽摩柯说,这个承天柱很像某个东西。v先生深以为然。他说:“我懂你的意思。你是想说,它该穿条裤衩了,对吧?”
徵羽摩柯说不是。他是想说,承天柱像一棵倒着长的萝卜。
v先生觉得这个喻体跟自己的一比相形见绌。他揶揄地说,你该不会想把它拔了吧?
徵羽摩柯说,不会。我知道今后就要天天和它在一块生活,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拔它呢?——何况也拔不动,它是天上的东西。
可如果它能发个芽,那该有多好啊。
【壹】
徵羽摩柯思前想后,还是带上了兵器。这种兵器通常被称为三股叉,西方人则更多地叫它三叉戟。无论用什么称呼,都无法改变它丑陋的外形。起初在刚被交到徵羽摩柯手中时,它的模样还算中规中矩。仔细一看,还会发现它很漂亮。因为它的刃上雕着繁丽的花纹,柄部也为了握持方便而涂上了髹饰。舞起来猎猎生风,很有威慑作用。后来它没有了刃,只剩下磨秃的尖,像三根毛衣针。换句话说,它变成了一把起土豆用的三齿。但这里连枸杞都很难养活,更遑论土豆。这一点可以说明,它曾经真的是一把三股叉。使它损坏的原因只有一个 : 寒冷。 漫长的冬季过后,它的花纹率先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嵌在纹路里的霜。然后它逐渐变窄,越来越细,漆皮像蛇蜕一样剥落——它们都被冻裂了。v先生终于反应过来,他说,热可以把冷带来的影响扳回来。遵循着这种思路,他把失了形骸的三股叉放在火堆上烤了又烤,却没有预料中的复原结局出现。它的铁质很好,没有因为强烈的冷热交替而碎裂,只是被火逐渐煣弯,从此变成了一把三齿。如果他就此收手,可能还有转圜的余地,但v先生认为,正面烤弯了可以通过烤反面使其再弯回来,重新成为一柄不伦不类的钢叉。他也确实这么做了。其结果是这把兵器的接口处又出现了一个方向相反的弯。这时它就不再是一把三齿,而是一口钉耙。如若v先生继续干下去,那么它将会变成一件艺术品,有着独特的审美价值,但又考虑到它曾经是一件军争兵器的事实,便使人难以高兴起来。v先生见它已经面目全非,就假装还有要紧事做,把烂摊子一撂,跑去给自己的被子填棉花了。徵羽摩柯为此对他不大满意。
拿到兵器以后,徵羽摩柯又折返了一趟。这次是为了戴上手套——和三叉戟一样,它也称不上手套,不过是两片毡子缝起来的布袋。讲得再通俗一点,就是搓澡巾。手套和三叉戟的搭配就如某种膳食平衡配方,虽然没有必要联系,但一起用总是再好不过。很久以前徵羽摩柯还在族群中生活时,那里杀人。如果刑罚是斩首,行刑官就会先戴上这种粗糙的手套,去找待斩者脖子上的细纹。这种细纹只有老道的刽子手才能察觉,它是不同质感皮肤间的分界线,从那里开刀会非常干净利落,不黏连,血也溅得近。因为职业病,他们看谁都会先看脖子,好找到细纹的位置。徵羽摩柯就常常被这种目光弄得很不自在。现在他戴这个手套却并不是为了砍谁的头,而是怕到了外面的天寒地冻,手会在不知不觉中皴裂掉。但即使保护工作做到了这种程度,他到亭子跟前时,双手依然被冻僵。亭子正被承天柱巨大的阴影笼罩,好处是一部分的风会被挡住,坏处是没有光和热,虽然本来也没有多少。亭子偏角有一块上了冻的大石头,因为底端冰层太厚,所以说不清它是沿着地长出来的,还是逐渐冻结稳固的。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它起初绝不是这种样子。因为它当凳子坐会扎人,在上面打牌又太小。碑上残铭依稀可见,上书“飞鸟元年”。这个词徵羽摩柯听v先生说过一次,当时他被问及一些久远的过往,下意识的脱口而出:“这都是飞鸟元年的事。”徵羽摩柯就问,什么是飞鸟元年。v先生愣了愣,说这是一个遥远边郡的名称。这种说法有卸责之嫌,好比指着一匹马说它的名字叫阑尾炎。然后v先生弯下腰,警告说他再也不想听见这个词,却没有告知原因。摩柯认为,可能是这个城郡的人都与v先生交恶,假如此说成立,v先生就是千夫所指;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个词语是一串诅咒的开头,正如祀风师每次做法都要先祷告一句“太皞御气,句芒肇功”一样。至于这诅咒的效力还不甚分明,按照摩柯的所见所闻,它应该会害v先生夜夜失眠。
他先在亭子一侧墙下的长椅上坐了一会儿,和地面一样,它也覆了一层不薄不厚的霜。有的地方多,有的地方则很少,隐约能看见橄榄色的木材以椭圆的形状露出——这是徵羽摩柯臀部的轮廓。当他留意到所有影子都停止了转动,并且不断顺着初始的方向延长时,便坐直身子,振了振衣襟,抖落一堆头皮屑一样的霜晶。影子逐渐伸长到崖边,然后像瀑布一样顺着崖壁淌下去,这时已经很难分清影子的界限——夜色已经足够浓,快把黑影掩过去了。摩柯一边试着站起来,一边从棉大衣侧兜里掏出一根略有弧度的白蜡烛。它又粗又长,看上去有些古老,但又不知究竟有多古老。他握着这根蜡烛,走到亭子东南角,那里有一樽悬空的烛台,分三个方向铸出三个突出的盘子。这又使他联想到他的三叉戟。v先生说过,这个三分的烛台是他和另外两个人立誓的地方。立誓,徵羽摩柯说,那就是结拜了。v先生冷笑一声,说:“结拜,结个屁。”
结个屁,徵羽摩柯说,那就不是结拜了,那是什么誓呢?
v先生又冷笑一声,说:“关你屁誓。”
徵羽摩柯挺直了背,觉得腰杆有点累,好像那里的脊柱变成了白瓷。放蜡烛的盘子里有许多凝结的烛泪,他用手指凿开了一些,然后把今天的蜡烛安插进去,接下来就开始着手点燃它。他拉开棉大衣的前襟,并用领子盖住头顶,好像某些梳理羽毛的鸟,在大衣的遮蔽下,徵羽摩柯颤巍巍的划动火柴,又小心翼翼地把火苗凑近烛芯——这是因为亭子的四面进风。蜡烛顺理成章的被点燃,又在几秒后猝然熄灭——这是因为它外面没有灯罩。它本来是有一个灯罩的,后来却不翼而飞,就像这个世界上的许多东西。他无奈的将蜡烛揣回兜里,拖着钉耙坐回长椅上。再假以些许时日,他就能完全适应极端黑暗。没有光明,无事可做,只好睡觉。强制睡眠是一个痛苦的过程,但时间久了就会习焉不察。后来群山之巅的鸟群同时开始惊飞,他在这种噪声中睁眼,看见亭子外面灰蒙蒙一片,如同破晓之前。这是不可能的事。他根本没有睡着,自知经过的时间不足以从午夜过渡到黎明。后来他明白是天顶上有光洒下来,摩柯迈出亭子搭的台阶,沿着承天柱的边缘往上瞧,看见云层逐渐变得稀薄,像退潮一样往四方散去。他想起v先生说过,这地带的云,运动起来是很缓慢的,想让它们飘到别地的人绝对是脑子有病,为什么非要完成无法完成的任务,就跟自己的命不值钱一样。讲到这里v先生的情绪已经有了波动,他开始吐脏字,好像真的存在过一个要带着云离开的人。如果v先生说的属实,那么此刻云的退散就都是假象,这时需要另一个合理的理由,徵羽摩柯也很快找到了:在云层之上,有个强度极大的发光体正在下降。这当然是个吓死人的结论,所以徵羽摩柯并没有太大把握。
后来他回想起这件事,会明白自己的精神疾病就是这时候出现的萌芽。他的大脑自行将部分视觉转化成了听觉,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通感症。巨大的敲锣声从天上炸起,一举将封住天幕的琉璃震碎,同时云层像筛粉一样把杂质抖下来,这些粉末和琉璃飘向大地,好像一场大雪。失却了杂质的云变得很轻,被风一揉就变得七零八碎,月轮从稀碎的云絮后面还原本来面貌,某个比它还要明亮的躯壳正从承天柱的顶端滑下来。高速的移动产生了长长的彗尾,像恒星的眼泪。事发突然,徵羽摩柯一时被这种异象震住,随后他当机立断,迅速退回亭子,再翻越过栏槛,俯下身子,投射视线,抓紧钉耙,屏住呼吸,等着看那个天降之物将会如何动作。
明亮人形身上的光芒从未暗淡,那是白色的火焰,像墓地里的磷火。这道光芒不顾一切地——在徵羽摩柯看来是这样——冲进了亭子,好像那是一间公厕。亭子内部因此光芒大盛。这很明显是一种消耗能量的行为,所以光芒逐渐被收敛起来。徵羽摩柯皱起了眉,他看见的是一个体态轻盈的女孩,满足凡人对神仙的所有想象。关于神仙,摩柯没有任何感觉。v先生说过,神仙和凡人没什么两样,他们也是守着自己的东西不愿轻易相让。当年有人想引来天河水治百病,神仙就把天河的水变了性质——天界的植物在它的滋养下日渐茁壮,而所有的人间生物喝了它,药石无医。
她弹一弾指尖,闪光便迸射而出,落入东南角正中央的烛台内,变成一只蜡烛。他想提醒她这里风大,点不了蜡烛,但又觉得她不用自己提醒,何况自己现在正是隐蔽状态。就在他把话噎回去的同时,蜡烛开始燃烧,光芒比他成功点亮过的所有蜡烛都亮,并且弥漫着奇异的芳香——也可能是来自她的身上。徵羽摩柯不知她要弄什么名堂,索性手脚并用,绕过亭子,堵在阶梯之前。他拿钉耙对着她,准备说些义正辞严的话来进行威慑:
“你、你是谁?”
可能是因为太冷牙齿打颤,也可能是因为大脑还没能完全支配唇舌,总而言之,他一个字说了两次,换句话说,就是口吃。更要命的是,他在说完这句话之后接着打了个喷嚏,这样一来可就全完了蛋。那个女孩见他滑稽,没忍住笑出了声。徵羽摩柯也憋不住笑了一声,然后马上重整表情,大喝:“你是什么人!”但是女孩的笑声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就差捂着肚子指着他弯腰了。徵羽摩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但是没有找到。他没有怜香惜玉之心,也不知道面前的女孩是倾国之色。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没见过多少女人,因此对于容貌没有判断标准。v先生曾趁着族群休战间隙带他下高台到平原上去,那里有五花八门的集市。v先生负责购置生活必需品,摩柯负责察言观色。在他眼中女人都是大同小异,但有几个长得像男人,他觉得这种就不算太好。还有一个被他记得很深的漂亮女人,但她骗了他好不容易攒下的积蓄,所以她比前面那些还坏。
女孩笑着说:“我不是什么人,我是神仙。”
“神仙?神仙到这来做什么?”
“大柱子就搭在这里,我只好停在这里咯。”
合情合理。徵羽摩柯不禁汗颜,他还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完美的理由。以往他听到的都是不许喂鸟,不然鸟会啄死你,或者不许莳花弄草,否则神仙会使雷劈你云云。v先生每次说完都要脸红,他自己也觉得胡编太甚。
徵羽摩柯试图检索她的回答是否有难以察觉的纰漏,她以为这是他认可她的表现,便自然的想绕过他走出亭子。摩柯匆忙回过神,将钉耙横过来挡住出口,有些慌乱地说:“等等,我,我没问你因为什么,我是问你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她歪头想了一会儿,因为落下来之前天上好玩的事太多,她已经快把本来要干的正事忘了:“为了……传春吧?”
“传春,”徵羽摩柯吞咽了一口唾沫:“怎么传?”
“你、你这人怎么那么多问题啊、蜡烛烧没了我就得回去了——啧,已经来不及了……”
徵羽摩柯这才想起来她还放了一只蜡烛,并到现在为止从未熄灭。这是很神奇的事。这种神奇使他短暂的相信她真的可以传春。后来他清醒过来,又摇摇头,说:“不可能的,有许多人都试过了。”
他所说的许多人实际上只有四个,其中两个只是听说。鉴于这是从v先生口中得知的,所以这两个人是否真的存在也未成定数。另外两个就是摩柯与v先生。在缺粮食的时节,他们扛着锄头、镐与铁锹去破开冰层,溅射的天河水将它们的皮肤腐蚀出一个个灰点,像死人身上的尸斑。摩柯过上一个月皮肤就能更替为新,v先生的皮肤却始终没有好转。因此他总是抱怨,说这些都是亡灵的诅咒,与这些死魂灵交涉、出乖露丑的都是他,徵羽摩柯却因为年龄尚小,不必做这种晦气事。说这些话时v先生抬起眼皮偷窥摩柯,以为他会对自己表示感激,但摩柯神情呆滞,只说:“是啊,真惨。”把v先生气得不轻。他们先后试验了甜菜、豌豆、亚麻、苜蓿与燕麦,都没有达到理想的目标,v先生最近在打青稞的主意,这说明他离发疯不远了。
“是啊。但做事不是因为它一定能成,而是因为它是对的、好的。”
“怎么个好法?”
剩余的时间不足以完成女孩所说的传春,却能回答徵羽摩柯的许多疑问,大概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忽然变得心平气和起来。她的食指抵在唇上,用一种象征着警告与神秘的姿势说:“我问你哦,你觉不觉得,这里本应是另一种样子?”
真的,徵羽摩柯想,他曾经为这个现实发愁,觉得一生都面对着冷淡的风雪早晚会把人逼疯。但那是小时候,他刚来,被这里不苟言笑的大地给震慑住了。可一旦回去,平原上满腔仇恨的蛮族会将自己与其他族人无差别的杀死。死亡,或者疯狂,选一样。后来他长到很大,惊喜的发现自己没有发疯——也可能是时机未到。他还发现自己已经对这里的环境没有感觉了。v先生说他下一步还将爱上这里,此乃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一种表现,并推导出摩柯是性受虐的一方。摩柯当然不满意于这个推论,他开始捶胸顿足、大吼大叫。v先生当然可以撤销原判,这样就能让徵羽摩柯消停下来。他自己心里也清楚,但他偏偏不干。
为了让春天来这里,两人也做出了很多努力。死去的那些庄稼就是佐证。在没有冰的土地上,v先生播下种子,把本就匮乏的淡水倒进垄里,欣喜的看到它们冒出新芽,然后枯萎。它们发达的根挤破土壤的缝隙,像闪电一样分叉、延伸,直达坟场。那里草木灰丰富,而且有很多的磷。植物从这里拱开墓碑,让森森的骨殖重见天日。亡灵们因此躁动,v先生扶着草帽匆匆赶来,安抚好每个鬼魂的情绪,将那些无名的骸骨安葬。他们是几百年前的亡者,在死后的世界,辈分比生前更加重要。摩柯见v先生垂头丧气的回来,问:“再怎么办?”v先生满脸疲惫的说:“不办了……我们都死了这条心吧。”他揭开铁锅盖,用一尺长的筷子捞出清水面条,汤汁四溅,热气蒸腾,屋顶上蒸出水珠。摩柯一声不吭地走出屋子,把斜搭在墙边的锹放倒,像砍倒一棵大树。
“啊啦,所以说,本来这次来,就是想试试天上最好的木材能不能在这里成活的。你那么多问题,没时间了,只好等下次咯。”
“等等。”摩柯见她想要离开,赶忙前跨一步拦住她。他觉得自己又要招人嫌了——进又不让进,走又不让走。果然她的脸上现出一丝不悦,道:“你是拦不住的。”
“不是,我没想拦你,”他面红耳赤的解释:“我是想说,既然我耽搁了时间,不如你把那传春的法教我,我来干这活。”他一边说,一边飞速的瞥了一眼蜡烛,他记得她说过,蜡烛燃尽就会怎么怎么样。她听完他的请求,很干脆的说:“不行。你是凡人,怎么能养活天上的生命呢?”
徵羽摩柯张口结舌,神情像v先生吃面条时一样落寞。在心还没有完全灰下去之前,她的声音又在心上亮起:“但,给你试试还是可以的——伸出手指来。”
摩柯错愕的抬起头,手却比大脑反应更快。他的掌心朝上,有些紧张的伸出食指——为什么是食指,他莫名想起书上的句子:食指,食,色之源——和现在的情况一点关系都没有。她女孩味十足的手指搭在他的指肚上,架起一座纤细的桥梁。他觉得那里有点热,可能是因为他冷惯了。当他再将注意力移回女孩身上时,她已经变得虚幻缥缈,如云消散。到最后只有声音还在空中。蜡烛就是这时候彻底熄灭的。食指发烫的位置,他的指纹,盎然绿意绕在里面,是凌霄的迷宫,太古的年轮。她的声音怕他记不住,又重新在风中响了一遍:记得挑个好地方再用指头栽种呀。摩柯心里乱糟糟,他一刻不停的思索着哪里算是好地方,竟忘记了睡回笼觉。
【贰】
后来徵羽摩柯被活生生吊在离地三尺的地方,双手与双脚捆在一起,用的是拴贼扣,投在墙上的影子像是一只塑料袋。在此之前,他头朝下。后来脸红的要挤出血来,v先生才换成现在的姿势。v先生发完了脾气,应该已经在卧室睡着了。徵羽摩柯逐渐招架不住,压低声音询问在屋子墙根围了一圈的鬼魂们谁能受累帮他把绳子弄松一点。鬼魂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吱声。这是阳间人的家事,阴间的不好管;而且童子身阳气旺,他们不敢往跟前凑。摩柯本来也没指望着它们,便没有询问第二遍。诸鬼觉得看别人风凉不好,不一会儿就都散了,只剩下一个很年幼的鬼,它一定是夭折前穿了红衣服,才不那么怕人。他说自己虽然不能帮他,却可以找人来帮,希望摩柯可以稍安勿躁。摩柯费劲地说了谢谢,目送这条热心肠的鬼离开。俄而想到这里除了自己与v先生以外就再无人居住,顿时又变得萎靡不振起来。
起初,徵羽摩柯并不敢太大动作,只是扛着钉耙来来去去。v先生看他出入频繁,就把他叫住,问他钉耙上那些坷垃是哪来的。徵羽摩柯说不知道。v先生说,这要不是坷垃,他就用牙把承天柱啃断。但并没有太过追究,还是放任他进进出出;后来他又把摩柯叫住,拉起他的手,问这手套上的洞是怎么来的,徵羽摩柯说不知道,v先生就说,这可是麂皮,你是不是破开冰水了,那玩意能腐蚀皮革。摩柯一口咬定:不知道,就是不知道。v先生嘴里嘟囔几句,背着手转身走了;到第三次,他挡在门口,非要让摩柯交代他背着半袋子肥料要去哪里,几天前这还是满满一袋。他只种了一小块地的青稞,半牛皮袋肥料可是致死量。徵羽摩柯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这句话的尾音还没有落下,摩柯就被v先生薅住脚踝提了起来——这里要说明一点:v先生是个不缺营养长大的蛮族人,身长九尺,力能扛鼎,年轻时狼见了也不敢动,以为他是个褪了毛的猩猩。虽然他已经不复年少力强时期的风光,但提起一个半大不大的孩子还是手到擒来。期间摩柯奋力挣扎,好像他在提着一条扑腾的鱼。这才到了事情恶化的开端。在乱动时,摩柯的兜里抖出来几片叶子,既不是燕麦,也不是青稞。v先生短暂的呆了一秒,好像不认得叶子了一样,旋即如一只猛犸象般咆哮起来:“你再说什么也不知道?!”他空着的手抓住摩柯棉裤的松紧带往上捋,摩柯感到臀部一凉:那是很漂亮的臀部,就像一张很漂亮的脸。没有痤疮,也没有斑,十分光滑洁白,但不算太圆。用v先生的黑话讲,就叫枣核腚。因为摩柯有时一坐就会很久,股骨长时间受压迫,就成了现在这副样子。这具臀部使v先生产生了些许嫉妒,因为自己没有。它象征着青春、健康与美,像阿多尼斯的胴体。他居然有一瞬间犹豫要不要打下去。后来他想到自己不是同性恋,也不是娈童犯,而且摩柯慌乱中一脚蹬中了他的下巴,于是毫不犹豫的就打了。第一掌下去,摩柯没有惊叫,因为时间足够他做好心理准备;第二掌摩柯发出悲鸣,因为力度足以使他哀嚎。两击打过,摩柯的屁股由洁白变成粉红,如果沿着屁股缝将它对折一下,会发现掌印是重合在一起的。这不仅说明v先生有做工程设计的天分,还说明摩柯的臀长得很匀称。v先生对此很满意,就提着摩柯往仓房走去。这时摩柯一声不吭,好像他提着一条死鱼。摩柯已经被挫消了所有锐气,那话儿也因此无力的倒吊下来。对于自己私种草木事实更是和盘托出。v先生把他捆起来,头顶刚好与地面接触,这样能将绳子断裂时头部受到的伤害降至最低。一切妥当后,v先生提着一桶烧热的油走出去,晚上回来往摩柯面前丢去一截糊的不成样子的茎。注意到徵羽摩柯的脸已经充血得像喝了一斤白干,便把他的手脚捆在一起,使血液回流。万无一失之后,他满怀着未消的怒气,到里屋去了。摩柯独自吊到大半夜,见没有回转的余地,便自己攥紧绳子往上提,腰部变得好受一点,后来手臂酸痛,只好放任自己再坠下来,腰部比之前更加难受。他想起自己还不知道女孩的名字。为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受那么多苦,实在很不值得;这种错误犯上两次,又很不应该:上一次是他被一个陌生女人在闹市上骗了钱财。后来他转念想到那个女孩也不知道自己的姓名,这使他产生了扳回一局的胜利感。或许她也在替自己受罚,私自传春的代价应该不小——这时他又改了主意,因为这活是自己揽下的,她没有逼着自己做,何况人总应该想着别人点好。
她的音容笑貌,徵羽摩柯上眺,同时抿抿嘴唇——他没有见过许多女人,因此没有合适的评判标准。但他觉得要是世界上的女孩长得都和她差不多,绝对不会是什么坏事。可能是登场与离去的方式太新奇,着装又一身皎洁,故而衬得整个人都显得缥缈、虚幻与空灵。这种感觉使他想起一本外国巨著中描写到的:“她似乎是由影子构成的,仅略有一点肉体来显示性别,略有一点物质来容含光亮”。这部著作的规模意外的宏大,他记不清这是对谁的描写,因此才能贴切的用在传春的女孩身上。但他还是不知道她的名字,又回到了思路的起点,这是个死循环。死循环可以分散注意力,让腰不那么疼。
里屋传来动静,摩柯听见后立马摆出一副痛苦难堪的表情,好让v先生快把自己放下来。但门仍没有推开:他的幻听症病情加重了。除此之外,他的手腕脚腕都显出不大健康的苍白色,只有勒痕是红的。痛苦之下,他又想起了与v先生之间的对话,那次v先生心平气和,问:“你说,我为什么偏偏种豌豆这种费力不讨好的玩意,而不是椰子这种又大又解渴的东西?”徵羽摩柯告诉他,因为两个人都不喜欢吃椰子。事实上,他印象中的椰子只是个模糊的定义。v先生说,这太主观了,他要一个客观的根本原因。摩柯稍加思索,说:“这里不是热带。”
听了这句话,v先生又变得面目狰狞,他说:看看,这回答像话吗?我不种椰子,是因为种了会遭天谴。神仙只允许这几种作物从这生长,其他都是犯天条。懂了吗?
不懂啊,不懂啊,徵羽摩柯四仰朝天的想,人为什么遵从天条啊,若如此阴间的法则也适用吗。混乱中他看见她在烛火中出现,亮光是她的车辇。她款款走近,附身拾起地上被丢弃的茎,它因为冷却而显得更加焦黑。那是仙木的幼苗,v先生很轻易地用热油把它浇死。对于这种萌芽,连根拔起反而麻烦。摩柯想向她解释,又怕惊醒了隔壁的v先生,只好一声不吭,被她看在眼里,确实有失尊严。她无可奈何的摇摇头,道:“对你来说还是太难了吧。”摩柯觉得不解释不行,他瞪大眼睛,用v先生的黑话讲就是牛蛋眼——然而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打了个嗝。他没吃晚饭,咽喉一阵发酸,幸好是脸朝上,否则要吐出来。他已经想好了辩白的语句:你怎么凭空污人清白……这句话也是书上看来的。摩柯许多的话语都不是自己的原创。他读过许多的书,引用可以减少言语带来的损害。用这句话则是因为它听起来很有感觉,而且它是现成的,不用再费脑筋遣词造句。他的门齿咬住舌尖,已经发出了声母的一部分,忽然一只黑猫钻破了她的身体,像钻破一扇纸糊的窗。她自钻破的洞口螺旋扩张,仿佛开启了时空之门,手中的黑茎也掉落在地,被黑猫衔起。周围的光芒与假象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摩柯仍然被绳子吊着,冷汗直流,几近虚脱。他意识到自己的幻听已经发展为幻视,若不是黑猫击碎了幻境,他恐怕要一直放任病情发展。这种病放任不管会逐渐恶化,就像所有其他病症一样。等自己被放下来,就去找v先生商量治病的对策。黑猫蹲在杂草堆上小憩,不蹿房梁,静得可疑,像是哑猫。徵羽摩柯调动内心仅剩的温柔与想象力,对着猫挤出一丝虚弱的微笑,说:“要不是你,我的幻觉可能真的治不好啦。”
那黑猫抬起头来,道:“不客气。”
“我没救了。”徵羽摩柯翻个白眼,几乎要晕过去。
【叁】
被放下来以后,徵羽摩柯跑到郊野外坐了一宿,黑猫走在前面,他跟着它的尾巴。在只有群星的夜晚,仅能看见一双眼睛。虽然到了午夜,但空气并没有很冷,还有很多的云,从天上飘来地上。跑出来之前,他把柜橱翻了一遍,但什么也没有找到。然后他去厨房,在边角的纸箱上找到一捆蔫葱,好像老掉的茭白。按理来说,这里晚上的气温很冷,葱会比其他的地方都甜,但事实可不是这样:它闻起来有一股汽油味,而且长了暗绿色的醭,似乎可以解释这里为什么隔三差五就会出现老鼠的尸体。终于他揭开了锅盖,铲出了好大一块黄得发黑的锅巴,就着隔夜的茶咽了下去。他的牙咀嚼米粒时发出格格的噪声,黑猫刚想提醒小心牙龈,他就咳出了一口血,又咳一口,第三口憋得很难受,但还是吞了下去。他跪在草毡上喘粗气,后来觉得不如躺着舒服,便歪倒在血迹旁边闭目养神。那只猫灵巧的手法又开始在他内眼睑上重映。当它蹦上他被束紧的双拳时,徵羽摩柯还以为它会用牙咬断绳扣,但它竟然人立起来,用空出的两只前爪去扒绳子结成的疙瘩。他还在疑惑到底能不能行,屁股就接触到了地面。黑猫则借力一蹬,稳稳的落在了灶台上。徵羽摩柯揉着尾椎骨,抓起绳子仔细观察。要知道,它刚才解开的可是拴贼扣,方圆几里之内只有v先生会系。它和v先生写出过的最好的故事一样,都是难以复制的经典。等他感受到食糜从咽喉管中彻底滑进胃里时,才小心翼翼的站起来。长时间的束缚将他的手腕勒出血珠,红痕那里开始发痒,令他忍不住来回擦拭。结果自然是越来越痒,于是他又决定出门拔点马齿苋来抹。再等他把谎话都编好之后,黑猫的尾巴已经从门槛上扫了过去。徵羽摩柯跟着它一路来到坟场,最先看见的就是当年送他上来的人的坟墓。原来他和其他的死者一样,没有名字。往坟地深处走,一路看到许多鬼在打扑克牌,辈分大点的则是下棋,殉情的鬼魂什么也不干,他们坐在墓碑上一语不发,抬头看月亮。黑猫向他们一一问好,徵羽摩柯跟在后面干笑。最后他们停在一块鸟形的墓碑旁,有石桌石凳,可以供人坐下,但上面落满了鸟粪,徵羽摩柯不想坐。黑猫对他说,别客气,都自己人。又问他:“你头一次来这里?”徵羽摩柯抄起袖子说:“头一次来。”甫一话毕,周围就有几个鬼魂凑过来,手中还拿了套魂的绳索,因为刚被吊了大半夜,徵羽摩柯对这些绳子还有点害怕。黑猫解围道:“各位别紧张,v家的孩子。”
“老v什么时候找的老婆?”一个凶神恶煞的鬼魂问。
“领养的。”黑猫说。
“那v家的孩子,你拐出来干什么?”
“不是拐,是救。他私栽仙木的事败露,被捆在房梁上。”
“哦嚯!私栽仙木,够胆呢。来让我看看长啥样……”这个消息让众鬼兴奋起来,把手中绳索一扔就往前凑,摩柯倒也不怕,但让一些鬼魂这样盯着有点难为情,只好把目光放在别的地方。
“看是文文静静的,干出的事倒不同反响,我还活着时这种事也干的不少。”
“然后死了是吧。”黑猫说出这句话,立刻引起了鬼魂的哄笑。
“不是我说,你劝劝他,让他别干这种作死的活,这孩子要是也死了,老v非得疯了不可。”
“不用劝,”黑猫跳上桌子,环顾四周说:“v把苗头用热油浇死了,”他偏头,用蓝色的那只眼看徵羽摩柯:“至于有几根苗,我就不清楚了……”
“啥?你是说……”
“喂!”远处又有鬼魂叫起来:“你们亲戚又烧东西过来了,快过来认领啊!”
“爱啥是啥吧,先走了!”围着徵羽摩柯的鬼魂来得快散得也快,撇下一句话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徵羽摩柯表情僵硬,他压低声音,问:“你刚才是另有所指吗?”
“嗯?我说的话都有深意。”
“你都知道?”
“跟我来。”黑猫扭过身子跳下桌台,徵羽摩柯惴惴不安的紧跟着它。黑猫跑得很快,只有遇到人过不去的路障时才会停下片刻,看摩柯有没有跟上他。他们一路行进,云雾越来越浓,徵羽摩柯慢下步子,他怕看不清路跌下悬崖。黑猫在前面笑:“是人都会怕死啊。”
他穿越了云雾的屏障,来到向阳之地,这里雾气无法长久维持,也是植物生长的宝地。徵羽摩柯就在这里再见到那株长势正好的萌芽,正崛破土壤,堪堪探出一点嫩绿的茎。在他扛着肥料要出门的前一天,忽然考虑到自己有失败的风险,便跑去植株前撅了一根侧枝,跑来这里将其扦插。当时云雾还不像今天这样的浓,所以他事情做得干净利落,但不敢保证它一定能活。就今天的结果看,它的长势良好,没有夭折的风险。
“v那天浇死了那一棵后,提着桶四处转悠,趁还没往这边走的时候,我在这附近放了几朵云彩,冒着坠崖的风险穿越云雾,他也不愿费这事,就回去治你去了。”黑猫洋洋得意地说。
“你能吞云吐雾?”徵羽摩柯问。
“我认识这里所有的云。”
“为什么帮我?”
“因为我喜欢。告诉你,男人之间最好的浪漫,就是一起去做一件了不起的事。”
“你是公的?”
“怎么说话的?我是男的。”
“随你便吧。”徵羽摩柯蹲下去,用指尖触碰幼芽,企图找回从前与女孩指尖相触时的记忆。他觉得这只猫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的,还是少与之对话为妙,否则自己的谈吐也会变得阴阳怪气。至于一只猫该不该口吐人言,已经不在他的考虑范畴之内。
“谢谢你帮我护着它……你是不是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没有,我举手之劳。倒是你,你得走了。太阳该升起来了。”
“呃?徵羽摩柯抬头向上看,雾气已经薄得发亮,好像一大块熬过的海螵蛸。刚才在坟地暗无天日,到处是枯枝怪柏,让人产生一种会一直黑下去的错觉。然而时间的法则不遵从错觉。他站起来,半夜的挨饿与血液回流不足,使他头晕目眩,险些栽倒。他赶紧把身体倚在旁边,等视力恢复后才站直了腰,发现刚才自己倚住的的不是树,而是云。那只黑猫正消失在云层深处。
回去时v先生蹲在地上检查绳扣,他看见徵羽摩柯回来,纳闷的问他这是怎么解开的。因为得知自己的植物没有死,徵羽摩柯沉浸在狂喜之中忘了自己编好的理由。必须要想办法拖延时间。他说:这是一只黑猫替我解的。这种套路他用熟了。有时v先生问他为什么锁门,他都说:我在自慰。每到这时,v先生就会呵斥他:少扯这些没用的!然后连门也不开,径直走进他自己的房间睡觉。因为理由很荒诞,所以连证实的价值都没有。果然,v先生在听了他的话之后,丢下了绳索抄起擀面杖——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就要打他:
“你把我当傻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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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守夜的时候,徵羽摩柯又带上了所有压沉的玩意,比如状若钉耙的三叉戟、搓澡巾一样的手套与指针生锈的罗盘。它们无论何时都不会派上用场:钉耙无法在任何硬物上筑出窟窿、手套无论缠几圈风都能往指缝里钻、在漆黑的夜里看不清罗盘,夜路都是他凭感觉走。他唯一需要的东西是蜡烛,但总也点不燃。v先生前不久从集市上回来,带了一盏马灯,被摩柯顺手捎了出来。里面的煤油让v先生用掉了大半,还没添上新的,不足以维持一整晚的照明。他决定先不点。每次他动一动念头,就往亭子外扫一眼,没有看到女孩的身影,便缩回头去,罢了想法。眼见着月亮的下缘擦到了山顶的边,他决定不等女孩了——他还以为每当自己到亭子休息时,她也会来呢。摩柯从袖子深处摸出火柴盒,它两侧的砂纸已经磨秃了,他只好在亭柱上擦火柴。黑猫在檩条上大叫:“小心火烛。小心火烛。”摩柯闷闷不乐的说:“知道了知道了,你好烦啊。”好像很讨厌它一样,可临走前,他又叮嘱黑猫说:“v先生要是过来巡查,你可赶紧过去告诉我。虽然他现在一定在睡觉。”
他没有想到的是,他找到被云掩藏起来的仙苗时,女孩已经在那里了。云雾中他提着马灯,远远望去已经有了远古蛮族的形象,只是更矮小,颧骨也更低。他惊喜之下想唤她一声,女孩却抢先一步转过头,示意要他噤声。经她这一弄,摩柯前进的脚步都慢了下来。女孩悄悄地说:“小点声,它还没醒。”
徵羽摩柯蹑手蹑脚地凑过去,学着女孩一样蹲下身,把马灯放在云雾里。松开手就再也找不见它。女孩向他歪一歪身子,用更低的声音说:“你还挺了不起的。”摩柯想起自己被吊着时,将有关仙木的一切都讲了出来。觉得对不起她的夸赞,又不好意思告诉她,只好红着脸说:“都是侥幸。”
“侥幸也了不起。这里什么都没有,你都用什么养它?”
“……冰。”
“冰?……天河柱的冰?”
“你管它叫天河柱吗?……我听长辈讲过,这冰是人间造物的毒药,却是天界生灵的甘霖。”
“你一直住在这里吗?”
“我吗,我,我得守在这里,等下一个人上来。”
“为什么?”
“呃?为什么?”摩柯还是第一次想这个问题,他吸入了大量的雾气,有点咳嗽的冲动。他说:“我不清楚。”
“这可是个严肃的问题哦,不能过去就算了。”
“我得用几天时间才能想明白。”
“就像它一样?”
“怎么,怎么个一样法?”摩柯觉得这个女孩说话也有点不着调。
“它也要花很长时间才能长大。”
“它长大,是什么样的?”
“不要问我呀。”女孩有点不好意思的吐舌头:“我把它带下来的时候都不知道它是什么。”
摩柯也朝她歪歪身子,同时偏头,借着缭绕的云气又认识了她一次。和上次相遇时一样吗?他拿不准,他已经快把上次见面的事情忘干净了。只记得天幕像琉璃一样碎开向下洒,她从承天柱上滑下来,好像儿戏——并非是说她玩世不恭,而是全世界都短暂的在那个晚上,回到了一切还小的时候。
“……你、你叫什么名字?”徵羽摩柯身体前倾,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在女孩口中还睡着的幼芽。他开始讨厌自己的腼腆,以至于每次开口说话时,第一个字都要重复几次。他觉得女孩一定看穿了,就像出逃之夜自己被黑猫看穿一样。那时他拇指与中指捻住一条蔫枝来回的撮,告诉黑猫,它冲破了他的幻梦。黑猫漫不经心地打个哈欠,说:“年少的梦见,就是喜欢。”
“洛天依。”他在耳朵血管奔腾的血液中听见女孩如是说。他终于咳嗽了出来,他的肺被云雾折磨许久,终于得到释放的首肯。
“我啊,我问的是这棵植物的名字。”他赶紧补充,好像这样就能显得自己没有目的。女孩不紧不慢的说:“对呀,我说的,就是这棵植物的名字。”
“你……”摩柯一时语无伦次,他没想到自己会被女孩摆一道,但想来也是,在与她的短暂接触中,已经领教过她的机灵了。摩柯的心有点沉,他觉得面前的女孩,和当年骗自己财物的女人,是一路人。
“小卫兵啊,我们天上有句名言:一次名字的告知,就是一次灵魂的交付。我愿意,你愿意吗?”女孩抢过话语权,对他发动反击。这更是他没想到的。他以为自己稳操胜券,却无形中落入她的陷阱——陷阱还是自己造的原料。摩柯心下一横,自谓这是最后一次被骗,以后对任何人都不能放松警惕,表面却依然装作云淡风轻的神情,告诉她:“我叫徵羽摩柯。”剧烈的刺激之下,说话都不口吃了。旋即他又后悔起来,自己明明可以随口编一个名字的。在蛮族征战的时期,被人掌握了真名是要命的事。这就是为什么至今v先生不换名号的原因。他的血液开始躁动,在迸发火星之前,女孩的声音像火柴一样擦亮:
“我叫洛天依。”
“什么?你、你不是说它……”
“嗯?它叫洛天依,我也叫洛天依,有什么不对吗?”女孩得逞般粲然一笑,好像在炫耀她洁白的牙。这使摩柯想起自己好几天没有刷牙了,他赶紧抿紧嘴唇。
“也不是这么说……”他说。
“那,我就回去了。蜡烛要燃尽啦。”女孩弹跳般站起身,她轻盈的身姿使每次猛然起身都会发晕的摩柯羡慕不已。他目送她去寻找蜡烛,发现自己刚才正把马灯放在了她的蜡烛旁边。马灯已经熄灭,玻璃壁上模模糊糊的全是黑的的煤油,蜡烛仍在燃烧,但已经有气无力。她端起蜡烛,摩柯才注意到它不会滴烛泪,所以它更像是本生灯。摩柯还想再聊一会,但她已经挥手作别。蜡烛熄灭的瞬间,洛天依像茶壶嘴上的热气一样被风斜着吹散——但她是滑着下来的啊,摩柯想,不应该再滑回去吗?他立在原地不知所措,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他还不想那么早返程,便坐在原地思索那个凭空而来的问题:自己为什么要守在这里。这个问题将会随着仙木的幼苗越长越大,他忽然希望再和洛天依见一面,哪怕自己没能想出回答。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