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始,小区里种的几株西府海棠热热闹闹开满了树,有风吹过时就毫不吝啬的哗啦啦落下满满一地。
我记着姨姥姥也是在这样的春日里离开这个人世的,她极爱花,又心善,不忍落花铺满院子被人踩踏,常早起先将院里花瓣集扫在树下,再依次做她那些活计:喂猪,喂鸡,做早饭……
她是操劳一辈子的命呦!邻人们常常感叹。
记忆中她是个个子高大的老太太,浑身是劲儿,走起路来地都咣咣响,干起活来更是一把好手,田里家里都是她一个人操劳,男人一样。
她这一生共养育了二子二女,最小的闺女最聪颖美丽,应是与我妈年岁相差不多,小时候常常在一起玩耍,我妈回忆她脾气倔强刚烈,不似姨姥姥温驯。
那个姑娘十六岁的时候,已经成了家的大哥,也就是姨姥姥的大儿子,雇人修缮自家房顶,中午饭点儿到了便打发工人们去姨姥姥家吃饭,姨姥姥刚下地回家,来不及冲洗净胶鞋上的泥巴,便匆匆为十几个工人准备午饭,她对子女从来有求必应,即使成了家的大儿子一直吸血鬼般次次前来搜刮。
最小的闺女放学回家,不忍姨姥姥这般操劳,放下书包吵着要去大哥家理论,姨姥姥一时拦不住就由她去了,她料定这是小孩子胡闹,不会出什么大事。
谁知那平日就蛮横的大儿子受了媳妇的蛊惑,将去说理的亲妹妹用一根藤条一路抽出了家,小姑娘撕心裂肺的哭喊引来村民们围观,大家纷纷劝解他放下藤条,没想到他反而更来劲,逞能似的追着亲妹妹打,嘴里还骂着难以入耳的污言秽语……
等到姨姥姥从家里冲出来将小女儿从大儿子的藤条下救出时,她身上已被抽的伤痕累累,没有一块好地方了……
经此一遭,小女孩失了灵动活泼,变得少言寡语,常常瞪着通红的眼睛问姨姥姥:“你怎么能生出这样的畜生?”娘俩无言,只能抱着默默流泪……
小女孩18岁的时候爱上了一个军官,那时有一支部队在离她们村不远的空地上驻扎,她们应是有一段快乐时光的,男才女貌,佳偶天成,只差谈婚论嫁了。
小女孩一直期盼军官能带她离开,军官却迟迟无表态,姨姥姥经不住小女儿的哀求,便厚了脸皮差了媒人去问部队问,刚开始那军官吞吞吐吐避之不谈,最后实在怕闹大,才和盘托出:他其实早已成婚,并且已有一双儿女……
经此一事,小女孩彻底绝望了,在某个冬日寒夜里,她去供销社买好了灭鼠药,决绝的一口吞下,然后像以前那样口气平常的对姨姥姥撒娇:娘,我好冷,你抱抱我吧……
不明就里的姨姥姥抱着最小的女儿熟睡了一夜,直到早上发现她的小女儿身体早已僵硬……
这是姨姥姥一生的痛楚,任何时候说提起都泪眼婆娑……
大女儿嫁到了邻村,只隔一条河,她不常回娘家,丈夫是个酒鬼,喝醉后丑态毕现,正常时又像个好人样,拍着胸脯保证以后好好过日子。
她们一直想要个儿子,头胎已经生了个丫头,按计划生育,二胎再生个丫头就得被带去结扎,没有机会再生儿子了……
大女儿决定不去医院,二胎偷偷在家里生。果然,冒死生下后发现还是个丫头片子,他们商量了一下,甚至连看都没看几眼,就决定将刚出生的小丫头送回娘家,让姨姥姥养,这样他们便可以躲过计划生育,再生一胎了。
小丫头被送到姨姥姥家里时乳臭未干,失去小女儿那一刻她本来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小丫头的出现又让她觉得自己活了过来。她衣不解带的日夜照料,小丫头被养的白白胖胖,聪颖可爱……每当她脆生生的喊一声:姥姥,姨姥姥不管多远都迈着她的大步子第一时间到她眼前……
小丫头长大到8岁,姨姥姥的大女儿终于也如愿生到了儿子。这时候她们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个二女儿在娘家养着,于是便风风火火的硬要将小丫头接回家,那天祖孙二人扒着门框哭,小丫头死死拉着姨姥姥的衣角,说什么也不肯放手,最终姨姥姥狠了狠心,擦干眼泪,将小丫头的小手递到自己大女儿的手里……
因两个村子只隔着一条河的距离,小丫头回自己家后常常独自回来看姨姥姥,每每回来,姨姥姥都很高兴,拿出珍藏已久的糖果和点心招待。
小丫头回自己家后因为从小没跟过自己的亲妈,她拒绝叫爸妈,只用“哎”代替。有天,小丫头在自家门口玩,一只小狗穿过大门跑到院子里,她去告诉自己的亲妈:“哎,刚刚有只小狗跑来了你家”。
亲妈听到这一句,崩溃大哭,原来小丫头从没当过这里是她自己家。
亲妈擦干眼泪却并未反省是因为自己将骨肉从小抛弃感情生疏的原因,她断定是自己的亲妈也就是姨姥姥从中挑拨她与自己二女儿的母女感情,不让她们母女相认……
于是,亲妈不让小丫头再回姥姥家。
姨姥姥等不到小丫头回来看她,便自己上门。在被告知原委后,她颤巍巍迈着步子走回了家……
这些年下来,她真的老了,眼神黯淡,白发苍苍……
以前她也常来我家,我妈生我时因为贫血身体极差,没有奶喂我,姨姥姥就攒着她院里母鸡下的蛋,用小篮子挎着来我家送,有时候也将鸡蛋去集市换成钱,再买上两包燕山奶粉给我喝。
她对谁都是掏心掏肺,与周围邻居处的极好,唯独自己那群儿女,她不愿提起,有时候自己坐在窗边叹气,眼泪吧嗒吧嗒滴在袖子上,她掏出手绢擦一擦,又如常操劳一个下午……
她重病时我已经开始读六年级,跟着妈妈去看她,那时她已被病痛折磨的骨瘦嶙峋,她攥着妈妈的手,苍老的脸上满是皱纹和沟壑,她又招呼我过去,小心翼翼将收藏的点心端给我,告诉我:“吃吧,姨姥姥没碰过的”
她知道自己的病已是不治,她觉得别人会害怕被传染。
她大口大口呕血时也没得到好的治疗,子女们甚至没有为她缴过医保,所以最后确诊时因心疼摊钱,姨姥姥也没正经住过几天院……
从医院出来没过多久她就去世了,是村里人在村后的河里发现的她,邻居说她端着脸盆去洗衣服后就再没见过她……她走后,就没再回来……
我不知道她是失足落水还是真的决绝地一头扎进了河里,只觉她今生太苦了,老天对她实是不公,像她这样好的人,竟有这样苦涩的一生。
她的葬礼在阳春三月,送她下葬的乡间小道上花开满树,是她最喜欢的场景。春风醉人,我见到了她的儿女们,她们跪成一排,哭声震天,他们哭:“我的亲娘啊,你怎么舍得抛下我们就走了呢?想你啊……”
她的小院被锁了起来,没了人烟,院里的海棠树还是年年开,年年败,世上没了姨姥姥,她化成了地上一胚黄土,从此只存在活人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