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上无霜》

人世间的路,大抵都相似。譬如我走过的这一条,起初是想用一颗心去暖热另外六颗,结果是将自己烧成了灰,那六颗心依旧悬在天上,纹丝不动,还嫌我这捧灰弄脏了他们的袍角。于是我晓得了,人心是捂不热的,石头才是。

重生在宗门大选那一日,我,秦娴,站在昆仑墟的白玉阶上,风从山巅刮下来,吹得人骨头缝里都透着清明。师尊,还有我那五位人中龙凤的师兄,就站在不远处的高台上,衣袂飘飘,宛如神祇。前世,我就是在这里,因为他们一句含笑的“这孩子根骨不错”,便一头扎了进去,用尽百年,想把这句“不错”变成“极好”,再变成“不可或缺”。

我输了。输得干干净净。

这一世,当司仪长老高声念到我的名字,问我欲拜入哪一峰时,我没有像前世那样,目光灼灼地望向师尊所在的凌霄峰。我垂下眼,声音平得像一碗搁凉了的水:“弟子秦娴,愿入剑冢。”

剑冢。

那不是宗门的山峰,而是宗门的坟场。埋葬着历代断剑、废剑、凶剑。据说,那里的剑气能把人的七情六欲一并绞碎,走进去,要么疯,要么死,要么……修成无情道。

此言一出,满场皆静。连风都好像停了呼吸。

我能感觉到,高台上的六道目光,像六根磨得尖锐的石矛,齐齐投向我。我没有抬头,只是对着司仪长老,深深一揖。这是我的路,我自己选的。

“胡闹!”一声呵斥,带着熟悉的威严。是大师兄,陈成弘。他身形一闪,便落在了我的面前,眉头拧成一个川字。“秦娴,你知道剑冢是什么地方?那不是你该去的,回凌霄峰来。”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命令。前世的我,会因为这一句话,心头又喜又慌,以为他是在意我。可如今,我只觉得吵闹。

我抬起头,第一次正眼看他。他的面容依旧俊朗,只是那份属于宗门大师兄的沉稳之下,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他不喜欢我这样的脱轨,这会搅乱他一手维护的宗门秩序。

“大师兄,”我开口,声音无波无澜,“道途自择,宗门规矩如此。”

“你……”他似乎被我这疏离的态度噎了一下,还想再说什么。

二师兄李棋齐的声音从高台上传来,清清朗朗,却带着一贯的审度:“小师妹,你可是对我们有什么不满?若是有,不妨直说,何必用这种自毁的方式来赌气?”

瞧,他总是这样。永远不会觉得是自己错了,只会认为是我在用一种愚蠢的方式,博取他们的关注。前世,我与他辩论道法,他总说我偏激;我为他寻找失落的古籍,弄得一身是伤,他只道我多此一举。

我懒得与他分辨,只是再次对着司仪长老躬身:“请长老允准。”

长老面有难色,看向高台上的师尊。师尊始终没有说话,他那双俯瞰众生的眼睛,只是淡淡地落在我身上,像在看一粒不慎落入棋盘的尘。

最终,他轻轻颔首。

那一刻,我听见身后传来几不可闻的冷哼,是三师兄申南风。他大概觉得,我这又是演的哪一出戏码。

我没有回头,提着简单的行囊,一步一步,走向了那条通往剑冢的、长满了荒草的小径。身后是昆仑墟的繁华与荣耀,是六个我曾仰望了一生的人。我走得决绝,像一个农夫,终于决定要刨掉那块只开花不结果的盐碱地,准备把自己的骨头种进去,看看能不能长出点别的东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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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冢的日子,与其说是清苦,不如说是纯粹。

这里没有日夜,只有永恒的昏暗。万千断剑插在黑色的土地里,像一片钢铁的坟林。每一柄剑都散发着它生前的执念与杀伐,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时刻切割着踏入此地之人的神魂。

起初,那些剑气像无数根粗粝的麻绳,在我的经脉里来回拖拽,疼得我蜷在地上,像一只被丢进磨盘里的豆子。前世的种种,那些委屈、不甘、爱慕、怨恨,都在这剧痛中被一遍遍翻搅出来,晒在我眼前。

我看见自己为了给大师兄陈成弘寻一味固本培元的药草,在妖兽盘踞的瘴气林里守了三个月,最后把药草送到他面前时,他只是皱眉说:“胡闹,下次不许了。”那药草,他转手就给了新入门、受了点风寒的小师妹云曼曼。

我看见二师兄李棋齐闭关推演阵法,走火入魔,是我用自己的心头血为引,稳住了他即将溃散的灵台。他出关后,所有人都赞他天纵奇才,他自己也以为是勘破了心魔,对我那苍白如纸的脸色,视而不见。

我看见三师兄申南风与人斗法,佩剑受损,是我偷偷潜入地火熔岩,取来天外陨铁,熬了七天七夜,为他重铸剑锋。他拿着新剑,意气风发,却从未问过我手上那些触目惊心的燎泡从何而来。

还有四师兄程祖易,五师兄毕昊天,甚至师尊……一桩桩,一件件,像一场不会散场的皮影戏,在我脑子里反复上演。那些被我刻意遗忘的,被我用“他们只是不善表达”来开脱的细节,此刻都被剑气磨砺得锋利无比,一下下戳在我心上。

疼到极致,反而不疼了。

我盘腿坐在一柄巨大的断剑下,任由那些剑气穿身而过。它们带走我的记忆,也带走我的情绪。我的心,像一块被溪水冲刷了千百年的顽石,棱角渐渐磨平,内里的纹路,也一点点淡去。

我开始练剑。

没有剑法,没有招式。我只是学着身边这些断剑的样子,站着,或者躺着,将自己也当成一柄剑。当剑气涌来,我不再抵挡,而是让它流过。渐渐的,我能听懂这些断剑的语言。它们有的在咆哮,有的在哀鸣,有的在沉寂。

我修的无情道,不是断情绝爱,而是将万物看作与我一般无二的“存在”。没有亲疏,没有远近,自然也就没有了喜怒。

不知过了多久,一年,还是十年。当我再次睁开眼时,眼前的世界,依旧是那片昏暗的剑林,但又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那些曾经让我痛苦不堪的剑气,如今温顺得如同绕指柔。我伸出手,一柄离我最近的、锈迹斑斑的断剑发出一声轻鸣,缓缓飞入我的手中。

我的无情道,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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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出剑冢的那天,天光正好。

阳光照在身上,没有暖意,只是一种纯粹的光。宗门还是老样子,只是草木似乎更繁盛了些。我回到外门弟子居住的地方,领了一身新的弟子服,准备去藏经阁寻一些关于剑道的典籍。

路上,我遇到了梅盼和裘倩。她们曾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但前世因为我与师兄们的关系,她们也渐渐疏远了我。此刻再见,她们看着我,满脸的不可思议。

“秦娴?你……你出关了?”梅盼结结巴巴地问。

我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天呐,你竟然真的在剑冢待了十年!”裘倩的惊呼引来了周围不少弟子的侧目。

十年了吗?我没什么感觉。对我而言,那不过是一次漫长的打坐。

我正要离开,一个身影急匆匆地从远处掠来,落在我面前,是五师兄毕昊天。他向来是几个师兄里最沉不住气的,此刻一张脸涨得通红,不知是急的还是气的。

“秦娴!你还知道出来!”他一开口,便是质问的语气,“你知不知道这十年大师兄有多……”

他的话说到一半,忽然卡住了。他大概是想说“有多担心你”,可又觉得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实在没什么分量。前世,他跟在别人身后,明里暗里给我使的绊子可不少。

我看着他,就像看着路边的一块石头。

他被我看得浑身不自在,声音也弱了下去:“你……你跟我去见大师兄,他有话问你。”

“没空。”我淡淡地吐出两个字,绕过他就要走。

“你!”毕昊天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秦娴你什么态度!大师兄叫你,你敢不去?”

他的手很有力,换做从前,我肯定挣不开。但现在……

我没有动,只是体内的剑气顺着经脉,微微一荡。毕昊天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开,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一脸骇然地看着我。他的手腕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白痕。

“你……你的修为?”

我没理他,径直走向藏经阁。周围的议论声,像一群嗡嗡作响的蚊蝇,我听见了,却不入心。

藏经阁里,我见到了四师兄程祖易。他负责看管这里的典籍。他看到我,先是一愣,随即露出一个复杂的表情,有惊讶,有探究,还有一丝……愧疚?

“小师妹,你……回来了。”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我颔首:“师兄,我来查阅一些剑道心法。”

他沉默了片刻,从书架上取下一本落满灰尘的古籍,递给我:“这本《太上忘情剑》,或许适合你。”

我接过,道了声谢,便寻了个角落坐下。

程祖易没有离开,他欲言又止地站在不远处。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无非是些劝我不要再执迷不悟,与师兄们缓和关系的话。这些话,我前世听得耳朵都起了茧。

良久,他叹了口气,低声说:“秦娴,我知道你心里有怨。三师兄他……他前些天去了一趟地火熔岩,回来后就把自己关起来了,谁也不见。他说……他看见了你在那里留下的阵法痕迹。”

原来,他们已经知道了么。

我翻开书页,目光落在那些古朴的文字上,心里毫无波澜。知道了,又如何呢?一碗打翻的水,就算能一点点再收回来,也早已沾满了尘土,不再是原来的那碗了。

“还有二师兄,”程祖易的声音更低了,“他不知从哪找来一块叫‘溯光石’的法宝,能回溯物品上残留的灵力痕迹。他拿着那块石头,照遍了凌霄峰……他看见了你为他炼制丹药,引动地脉,咳出的那些血。”

我的指尖在书页上轻轻划过,仿佛在抚摸一段与我无关的往事。

“大师兄……大师兄他把云曼曼罚去了思过崖。”程祖易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他说,是他识人不明,是他……对不起你。”

我终于抬起了头,看向他。

程祖易的眼眶是红的。他看着我,嘴唇翕动,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小师妹,回来吧。我们……我们都知道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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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回去。

我拿着那本《太上忘情剑》,在藏经阁一待就是一个月。

这期间,他们一个个都来了。

最先来的是三师兄申南风。曾经那个风流不羁、最爱说我“小家子气”的男人,如今形容枯槁,下巴上全是青色的胡茬。他站在我面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我。看了半个时辰,他“噗通”一声,跪下了。

“秦娴,我对不起你。”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那把剑,我不配用。”

说着,他从储物戒里拿出那把曾让他引以为傲的佩剑,双手举着,想要折断。我没有阻止,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他用了几次力,都没能折断那融入了天外陨铁的剑身,最后,他像是崩溃了,抱着剑,一个大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哭声很响,很凄惨。但我听来,和窗外的风声,没什么不同。

第二个来的是李棋齐。他带来了他最珍爱的棋盘,和那块“溯光石”。他坐在我的对面,沉默地摆了一局棋。那是一个残局,前世我曾陪他拆解过无数次。

“这一步,我错了。”他指着棋盘,对我,也像对自己说,“从一开始,就错了。我以为我看清了所有脉络,却唯独漏掉了人心。”

他抬起头,那双一向睿智清明的眸子里,布满了血丝。“秦娴,我的道心乱了。我所信奉的‘理’,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一个笑话。你告诉我,我现在该怎么做?”

我落下一子,将他的白子吃得干干净净。

“路在你自己脚下。”我说。

他看着满盘皆输的棋局,惨然一笑,起身,踉跄着走了。那块“溯光石”,被他遗忘在了桌上,幽幽地发着光。

大师兄陈成弘是最后来的。他来的时候,师尊也跟在他的身后。

他站在我面前,褪去了所有的威严和沉稳,只剩下疲惫。

“小师妹。”他叫我,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艰涩,“我们谈谈。”

“不必了。”我合上书,“道不同。”

“秦娴!”他提高了音量,情绪有些失控,“十年!你可知这十年我们是怎么过的?我们翻遍了宗门典籍,用尽了所有办法,才一点点拼凑出那些真相!我们……”

“你们知道了真相,是你们的事。”我打断他,“与我无关。”

“怎么会与你无关!”他上前一步,想要抓住我,却又像怕什么似的,停住了手,“那些事,桩桩件件,都与你有关!是我们瞎了眼!是我们混蛋!你回来,你打我,骂我,怎么样都行,别用这副样子对我们!”

他的身后,一直沉默的师尊,终于开口了。

“娴儿。”

这个称呼,自我入门起,他从未叫过。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座山,压在了这小小的藏经阁里。

“为师知道,你受了委屈。”他缓步走来,站在我的面前,“是为师的过错。为师一心向道,忽略了你们。如今,为师想弥补。你想要什么,宗主之位,绝世功法,天材地宝,只要为师有,都给你。”

我看着他。这位我曾敬若天神的师尊。他的脸上,带着一丝愧疚,一丝怜悯,还有一丝……不易察ulf的掌控。他以为,我还是那个只要他一句话,就会感激涕零的小女孩。

我笑了。很轻,很淡。

“师尊,我什么都不要。”

我站起身,将《太上忘情剑》放回原处。

“我曾想要的,你们给不起。如今我想要的,你们,更给不了。”

说完,我从他们身边走过,没有丝毫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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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离开了昆仑墟。

在我走后,听说发生了很多事。

听说大师兄陈成弘散尽修为,重走修行路,说要体会我当年的每一步。

听说二师兄李棋齐毁了自己的棋盘和所有法宝,终日枯坐,试图勘破“人心”之道。

听说三师兄申南风折剑而去,成了一个游侠,四处斩妖除魔,却再也不用剑。

听说四师兄和五师兄守在了剑冢门口,说要等我回去。

听说师尊闭了死关,说若天道不公,他便逆天而行,换我一世安稳。

这些消息,是梅盼和裘倩后来找到我时,告诉我的。她们说,整个宗门都后悔了,整个修真界都在传我的故事。她们问我,你真的,一点都不动容吗?

我那时正在一座凡人的小城里,开了一家小小的茶馆。我给她们沏了一壶茶,茶香袅袅,很是安宁。

我说,你们看这茶叶。在树上时,沐浴阳光雨露,是一种活法。被摘下,揉捻,烘焙,炮制,又是另一种。最后,被沸水冲泡,舒展身躯,散尽所有味道,这便是它的道。难道,它会因为怀念树上的日子,就拒绝壶里的沸水吗?

她们似懂非懂。

我的人生,也像这茶叶。前世,我以为攀附在“昆仑墟”这棵大树上,就能离天空更近。后来才明白,真正的天空,不在外界,而在自己心里。剑冢十年,如同揉捻与烘焙,疼,却也让我认清了自己。

至于他们……

他们的悔恨,他们的痛苦,是他们自己的道,需要他们自己去走。就像我曾经的爱慕与执着,是我自己的道,我也已经走完。

我与他们,就像是山与流入不同水脉的溪。见过,流过,最终各自奔赴一片苍茫。没有谁对谁错,不过是,缘分尽了。

那一日,阳光穿过茶馆的雕花木窗,在桌上洒下斑驳的光影。我端起茶杯,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心里一片平静。

我的剑,仍在。只是剑上,再无风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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