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父亲想在院子里种一棵桐树,我妈坚决不同意,说:你看现在谁家还在院子里种树,都是养花,栽葡萄,好看又雅致。这么多年,竟不知母亲是如此有情调的一个人,怕是岁月虽老了她的容颜却褪不去爱美的心吧。想想,恐她忘了家里还是老房子的时候可种了七棵老树呢。
老树是爷爷那时候种的,六颗桐树,一棵椿树。一年四季院子里的土地都不会寂寞,春天的桐花铺满,虽不芬芳却也格外烂漫,充满好奇的捡起干净的桐花吮吸,以期得到一份免费的花蜜。夏天的树叶茂盛浓郁,遮了骄阳,屋顶的绿茵即使没有空调也可以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夏季。秋天从不静悄悄,满地的枯叶等待着母亲用扫帚扫去,这个时候的母亲多少会有些脾气,庄稼的收获虽忙碌疲惫但至少是一种得到,落地归根的诗意并不能让母亲消气,真是顽皮的日子。冬季大雪忽至,厚厚的白了院子也为老树穿了嫁衣,两三日后白雪本已化尽,不知何时又突然从树上掉下一些积雪,凉了过路人的脖子,真是恼气又有趣。
其实老树带来的不止是四季,还有玲玲琐碎的记忆。老家有一习俗,大年初一小孩儿早起背椿树可以长高个儿。哥哥个子长得很快,但我却没那么顺利,母亲担心我一直不长个子,每年的大年初一就让我背椿树。所谓的“背”其实是双手背着站,将树圈进身体,年幼的我总是贪睡,不情愿地被母亲叫起。许是不是出自真心,又或许是冲了习俗,大年初一是不能叫别人起床的,椿树并没有为我带来身高的增长。到现在我抱怨自己个子矮,说是椿树不灵,父亲笑着说:是你自己贪睡,你看你哥不就背了椿树长高个了嘛。
桐树也叫“梧桐树”,在我们老家到处都是,院子里有六棵桐树,厕所旁一棵,烟炕旁两棵,对着厨房一棵,猪圈旁一棵,这些我都可以理解,唯独在房子左侧的空地方也有一棵。它有些长歪,树枝伸到了房顶。带来阴凉的同时因为久阴,房子的那一块开始漏水。母亲说是桐树的原因,就找人把它砍了。那个年代卖了100元钱,已经不少了,就当做破坏房子的道歉吧。小的时候我也赞同砍了它维护房子的完整,但现在想想其实是房子念久失修的原因。都是这样,总有些事情长大后才明白,总有些误解需要时间才能澄清。
烟炕旁的桐树应该哥哥对他最有印象,因为它是哥哥的“刑场”。父亲一直坚持棍棒教育,父亲负责哥哥,母亲负责我,我和哥哥没少挨打,因为调皮。父亲打哥哥是真狠,哥哥偷父亲的烟,被发现后被绑在桐树上用皮带抽。我到现在都记得哥哥被皮带抽得红紫的身体,但哥哥从不哭喊,小时候哥哥是我的偶像,因为他挨打从不叫也不哭,我认为哥哥挨打不喊疼就是英雄。原来,童年一个人成为另一个人的英雄如此容易,只要忍受躯体的疼痛就可以了。长大后才明白,躯体的疼痛根本不算什么,心里的苦才是真的无法忍受。
我以前总觉得我家以前肯定很富有,是一个大户人家。你想呀,七棵老树围成的院子得有多大。我问母亲,母亲敲我的头,让我好好写作业。院子里树多了,也就缺了阳光,夜也比旁处黑些。小时候,我特别胆小,晚上起夜,穿过院子到厕所的路是我走过最漫长的夜路。不,我用跑,等我跑回来,我妈隔着屋喊:你这闺女你上个厕所跑那么快干嘛?大人很勇敢,自然也认为小孩子也很勇敢,其实我们很胆小。我有时在猜,说不准大人也害怕,只是小孩子敢表达恐惧,希望通过奔跑把恐惧甩在身后。母亲在掩饰恐惧,不想听到恐惧的声音呢。
等父亲赚够了钱,房子也足够破了,父亲母亲商量着盖新房。哥哥也该结婚了,一直是老房子总不好,哥哥的时代已不时兴在院子里种树了,属于爷爷和父亲的时代将要结束。一天放学,爸爸带来了两个男人来家里丈量树的腰身,没过几日,七棵老树已变成一个个树桩。从老房到新房需要时间,树桩也就在院子里呆了一段,我放学回家喜欢蹲在树桩旁数年轮,真好,它们一圈圈很有规律。父亲说,它们比我大很多,数年轮的时候发现岁月的纹理弯弯曲曲,但不曾断过一次,就好像时光不会因为任何的插曲而停止流逝的脚步。老树没了,岁月长了,时光走了,爷爷去世了,父亲老了,哥哥打算听母亲潮流的建议在院子里种花种葡萄,他们忙忙火火,父亲蹲在门口抽着烟,不声不响…………
我想他手里的烟夺过来,可还是忍了。这些年他过得不容易,烟越抽越凶,我在想,如果老树还在,他应该不会这么寂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