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太太转念一想,亡夫在世时林家曾想与苏家合作,林琅园的招牌锦缎贴上顾绣传人的标签,向外销售更为精美的画绣锦,的确是桩好买卖,林府可以赚得盆满钵满,顾绣也宣传到了位,在外闯荡的商人都会觉得这对两家都有好处,但苏家并不这么想,她的丈夫苏沐羡,思想上是个及其守旧的人,画绣楼开班收女徒可以,但是不能跑去外面谈生意,所以,他当时就回绝了林家,林家觉得甚是可惜。后来丈夫去世,苏太太虽有心想将顾绣发扬光大,却也不好违逆丈夫的遗训。
她看着碧微和月白两个孩子有说有笑,好不亲近,轻叹了口气,不知是福是祸,开口道“林公子若是喜欢,随时过来玩,碧微年轻脾气大,你别和她计较。”说着欠起了身,朝小鸾使了个脸色,“你们年轻人好生玩着,我和小鸾回房说点事。”
小鸾十个不情愿,跟着母亲,走了几步忍不住回了头,听见他们腻味着聊着,“月白,你们学校学的也是英语吗?”“是,一样的,英美的教会学校都是学英文。”“但我觉得日文更有用。满洲国都成立三四年了。”“我倒是懂一点日文…”他们的话一直灌进小鸾的耳朵,让她不得不听,也教她清醒,她和姐姐隔了一个世纪的鸿沟,每天一个餐桌吃饭又不能说明她们有一样的命运的选择。
“小鸾,这副秋葵图,绣法你掌握得不错,可是缺乏层次,叶尖和叶柄用线厚重怎么能一样呢?”母亲耐心得給她讲解。然而,这是头一次,小鸾走了神,她羡慕碧微,不仅可以去学习新文化,还可以学外语,认识不同的人,甚至还可以男女无妨一起探讨,而她的世界除了刺绣,就是看画看图学描摹,所谓的休息只是孤独的在内室一个人日思。她喜欢外面和暖的阳光照射在身上的感觉,喜欢看每一个人不同的表情和面庞。
思绪越飘越远,直到胳膊上突然感到一痕疼痛,这才看到母亲拿了戒尺在敲打着她柔弱的臂膀,“今日家里来了客,魂就丢了?”边说,边继续敲打着她,“记住没,学好绣工的手艺,都是为你好,我知道你每天都在想什么,想学你姐上学是吗?”啪啪啪的声音,代表着一道道的红痕和疼痛,小鸾没有认错,只是觉得委屈,直到苏太太的手酸到发痛,停了下来。“回去把秋葵图再绣一遍。”
小鸾低着头,眼角噙着泪,路过他们欢声笑语堂屋的门廊,忍不住又朝里偷看,他和姐姐依然是聊得火热,林月白正巧扭头看到了她路过,注意到她眼角挂了晶莹,不觉若有所思。“月白,发什么呆!”碧微在他眼前晃了晃手。等小鸾走过厅堂的大门,泪水才啪啪掉落下来,滴在地上的土灰里,湮没不见。
小鸾其实明白母亲的良苦用心,这些年,母亲把技艺倾囊相授,衣食吃穿也没有亏待她,她只是简单的想,见见外面的世界。
那天,小鸾依旧是歪在门框上,偷瞥见碧微送林月白离开。傍晚昏黄带着微红的残光依旧是斜照在他们的脸庞,宛如一对璧人斜阳漫步,这应该就是姐姐说过的罗曼蒂克吧。她巴望着他们中的某一个回过头来,带她一起迈出院门,一起步入学校,都是想象罢了。小鸾没有继续臆想下去,他们的背影就是让她死心和绝望的。
他们中的哪一个,都没有回头。
小鸾在门廊发了一会呆,便回了房间继续研究《秋葵图》。秋葵图本为南宋一副很小的纨扇绘画,若用这几近失传的顾绣,绣为扇面,价值可见一般。听刘妈讲,家里珍藏的最贵重的顾绣作品便是一幅秋葵图。母亲同样也说起过,一个好的绣娘,不论给她何种多大的布料,只要心中有图,有景,都可以栩栩如生地还原。
夜有点深,家里的电灯是舍不得用的。油灯又害眼睛,尤其是绣娘,往往三十来岁眼睛就要坏,母亲也很是提醒她叫她不要夜绣,她停罢手上的针线,习惯性的又望向窗边,影影绰绰觉得窗台外面有东西的影子,小鸾好奇,提了煤油灯,去外面的窗台查看,东西被牛皮纸包着,只得偷偷摸摸,小心翼翼拿回房间,打开一看,居然是两本书,一本是算术,一本好像是外语书,上面还整齐的写着麦伦中学的字样,她翻开了算术的第一页,隽秀小楷的钢笔字写着“林月白”。
小鸾看到这三个字的时候发呆了好一会,这是他的书,怎么会在她的窗台上?今天落下的?满脑子胡思乱想了好多,但书本在手,莫名心安。小鸾把书本垫在了枕头下面,踏实的睡着了。
第二天,碧微没来及的吃早饭,说是学校里有活动,火急火燎抓起一块葱油饼拿布包了就走,苏太太扯了嗓子喊,“路上吃,小心呛风。”小鸾低着头,很快也扒了几口稀饭,回房去了。隐隐约约听着母亲对刘妈说,叫个车子,要出门。
其实碧微学校,哪有那么多活动,女中,顾名思义,女校,教学宗旨只是想让那些有条件接触西方社会文化的女性稍微学点东西,以后相夫教子不至于跟不上潮流。重要的是,学好了社交礼仪,去了上流社会的交际场合,给自己,也给夫家撑住面子。
但碧微根本不想变成母亲和学校中其他女学生希冀的那样,学点小知识,能点评点字画艺术,懂得搭配时尚潮流,再給自己贴上新女性的标签,成为大家淑女,再由父母亲人介绍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做个标准的资本家式样的富太太,就算是对自己负了责,成了才。她想要的,远非如此。当她认识了林月白后,才觉得自己的梦想并非不能实现。
小鸾回了屋,心思都在那两本书上。管它这两本书怎么冒出来的,先读了要紧。本来碧微的书可以拿給她看,可是母亲不允许。说是术业有专攻,书读得多了,刺绣便学不好。如是,她看这书,饥渴难耐,一口气竟把算术书读了一多半。不得不说,小鸾对于数学真得是很有天赋。
至于那本英文书,虽有心学习,却不知如何发音,外语并不是一门适合自学的学问。想起昨日母亲让她再绣一遍秋葵图,手忙脚乱,小鸾以前绣过多次秋葵图,这次为了加速完成,擅自绣小了一圈。
苏太太那天很晚才回来,像是采购了许多的东西,刘妈叫了碧微和小鸾去前厅看看料子。
“妈,我怎的不知最近有要添置新衣裳的日子?”碧微反问着母亲,闲不住的东摸摸,西看看。“不过快入夏,同学都开始找铺子订做了,好像今年特别流行印度进口的棉纱。”
“做几件合体的衣服还是要的。”苏太太拿起一块兰底碎花水洗印度棉,往碧微身上比,“瞧瞧,我就知道这块最配我家碧微。做成西式洋装连衣裙,最适合不过。”
碧微接过料子,走到镜子跟前,左右晃了晃身,“是不错,领子和裙摆要绣上法国的蕾丝才好。”“对了,妈,給小鸾也做件西式,她就几件那种老土的旧式旗袍,出门都会被人笑话。”碧微朝小鸾眨眨眼,表达姐姐对妹妹的关心和体贴。刘妈看了,撇撇嘴,不讲话。
苏太太接过碧微的话,“小孩子家家懂什么,现在街上最流行的就是旗袍,那些官太太都穿的很。”
碧微又呛道,“妈,那些可是改良旗袍,短到膝盖上面,叉到大腿的。”
小鸾懂事地添了句,“姐,妈,我无所谓的,也不常出门。”
母亲今天到底是心情好,竟选了一块淡粉色斜纹羽纱,“这块适合小鸾,和碧微做个一样款式。”又拎出一块普通的黑条纹芝麻纱,“这块,給小鸾再做件学生半裙吧。”扭头瞅向小鸾,“喜欢吗?”
小鸾确实是满心欢喜,不住的点头,她最羡慕的就是姐姐那一身学生装,兰衣黑裙。看来,今日母亲确实是高兴。就连晚间查看小鸾偷工减料的秋葵图,母亲也没有说什么。
苏太太这天是去了墓地悼念了亡夫,她就恍如一夜间,觉得子女都大了,就要离开她了,只能找自己的丈夫苏沐羡说说话,若是碧微真的和林家扯上关系,夫家守护这许多年的顾绣就要走出苏家。她劝慰他,也給自己和女儿找个台阶。沐羡,你看,现在什么年代了;你看,給你照顾了小鸾十六年,她现在是顾绣继承人呐。沐羡,你看,你是不是可以安息了。
林月白的到来,让苏太太意识到自己的女儿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她没办法留着任何一个,捆绑在自己身边,落人话柄。她还想,她的两个女儿穿得漂漂亮亮,外面的人就不会说她做母亲有失偏颇。她的碧微自不用说,小鸾,掌握了顾绣的技法,也不能随便找了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