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仙
自从被雪翠妈咪砸了以后,郑小毛好像茅塞顿开了。我不再关注那些虚无缥缈的事情,也不再把时间花在后知后觉上了,而是爱上了学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那种学习。仍然胆小怕事的郑小毛在老师和家长的威逼利诱下,摇身一变成了一名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三年级以后,我便一直是全年级两个班七十三名学生中十次考试八次夺冠的学生标兵。那两次拿了第二的考试,对郑小毛来说是完全不应该的,无法接受的,只有回家抱头痛哭才能表达和发泄内心的愤懑。当然我也成了让全班同学,甚至村里其他孩子们无法接受和愤懑的对象。因为他们的爹娘在打得他们抱头痛哭的时候嘴里一直都在念叨郑小毛的名字。如果孩子们是悟空,“郑小毛”三个字就是紧箍咒,悟空们都想把这个套在头上的破铁圈子拿掉。就连东川跟我说话时也变得阴阳怪气的,我只能靠给他抄作业来维护猪圈二侠士一个猪屁就能嘣散的友情。
一般的同学们也顶多只是像东川一样阴阳怪气地或是威胁我或是讨好我,但是浪仙就不那么一般了,就像他潇洒飘逸的名字。浪仙本不该是石梁庄的孩子,所以他也本不该因为郑小毛的优秀而愤懑和抱头痛哭的。这一切都怪辣手老夕子的婆娘。辣手夕子在还是辣手小夕子的时候娶了这婆娘,一直到自己变成了辣手老夕子,她也没能生下个一儿半女。辣手老夕子的婆娘一直说这都怪他的男人。但是无论她怎么说也不会说得过一个能说会道又心狠手辣晒毛衣的教员。所以村里的农民都认为这是那婆娘的无用。于是理直气壮的辣手老夕子从几十公里外的太行山里领养了一个男童,取名浪仙。
老来得子的夕子对待浪仙跟对待自己的学生并不是一个模样的。他在跟浪仙说话的时候,总是轻声细语,满面笑容,那种谄媚就像一个老太监在哄骗刚继位的年幼皇子。久而久之,父亲的娇惯和石梁庄小学副校长的名号,以及自己潇洒飘逸的名字都让浪仙觉得自己是那样的超凡脱俗。于是,夕子和他骄横的儿子便他妈成了老子童年的阴影。郑小毛在学校要和同学们一起被辣手老夕子恐吓和辱骂,放学了以后,还要被老夕子的儿子浪仙带着几个小流氓追在屁股后面殴打。对于老夕子的蛮横,我只能忍着。对于浪仙的蛮横,我只能他妈撒丫子猛跑。逃跑,我常常有两个方案:第一个方案就是朝着离学校不远的姨妈家狂奔,以求避难;第二个方案就是朝着同样离学校不远的姑妈家狂奔,以求避难。如果这两个方案都没有避难成功,那就跟面对老夕子一样,我只能忍着。而对于挨揍,我常常只有一个方案:我在心里默念,他们的愤怒,源于郑小毛的优秀。这样一来,挨揍也就不那么疼了。
挨过揍的人们都有体会:挨揍最大的痛苦,并不是肉体上的疼痛,而是心灵上的创伤。98年的春天,毫不知情的我爹,居然为了省心不费力给长相并没有成绩优秀的郑小毛剃了个光头。从此以后我少挨了很多殴打和疼痛,因为浪仙团伙改成玩儿头了。他们带着鬼魅的笑容,把我一毛不留的光头团来团去,就像法国南部的沙滩上那些玩气球的比基尼女郎。他们这群小逼崽跟那些撩人的女郎一样,嘴里时常发出咯咯的笑声。以至于现在在大街上看到再性感貌美的女郎,只要她会咯咯的笑,对我来说,都是极其恐怖的。
面对浪仙的蛮横,其他同学也是束手无策的。东川因为帮我解围也时常挨打,搞得猪圈二侠士组合濒临分崩离析。那段日子里的雪翠倒是给了我几分温暖。也许是对于养老金事件的愧疚,或者就是对于我惨痛遭遇的同情,她常常在我被几位大爷消遣完了以后分给我一小段双汇。于是,挨揍也就更不会那么疼了。
98年的夏天,当法国队捧起大力神杯的时候,我们听到另外一个更加让人欢呼雀跃的消息。由于时常在教育中使用暴力和体罚,辣手老夕子被学生家长举报,提前退休了。他妈的,我们这个穷村僻壤居然也会有讲理的时候。于是,我们再也不用承受辣手老夕子的辱骂,甚至走路遇见他都可以唾之,只要你跑的够快。更重要的是,浪仙的统治地位遭到动摇。
世界杯以后,反应迟钝胆小怕事的郑小毛却爱上了世界上最激烈的体育运动--足球。在我又一次拿到第一名之后,我娘在县城的体育用品店花16块钱给我买了一颗“大胶皮”。于是乎,就在那个夏天,时常让人愤懑和痛苦的郑小毛居然一跃而上,成了全班同学们的人气王。那个暑假,只要您来到郑小毛的家里,您可以抄作业,您可以看世界杯和大空翼,到了傍晚您还可以去猪圈西边的野地操练那颗“大胶皮”足球。想想,真是美好!暑假之后,猪圈二侠士的友谊更加牢不可摧了。而且我们的团伙还加入了大个儿,二鹏等一众干将。浪仙团伙的小逼崽们也被我们紧张团结活泼认真的气氛所感染,纷纷投奔。宽宏大量没心没肺的郑小毛也不记前嫌,来者不拒。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曾经红极一时的浪仙沦为孤家寡人,成为有仇报仇有冤报冤的众矢之的。但宽宏大量没心没肺的郑小毛不会这么做的,我早已忘却了挨打时的疼痛,只要他不再我跟前咯咯地笑,我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但是热爱激动的东川不这么想,他攒足了劲要找个机会报复浪仙。秋假以后,无所事事的小翘臀突发奇想,让三年级以上的学生开始上夜校。也就是说每天下午放学以后,我们有两个小时时间吃饭玩耍,之后就得返回村南的小学继续自习。虽然我们身体上说不愿意,但是精神上早已欢喜不已。因为对于我们这群时常被父母困在家里的小逼崽来说,夜黑风高的晚上总能在外边找寻到许多乐趣。比如用弹弓打掉村口路灯的灯泡,比如窝在黑影里吓唬路过的女同学,比如放学时报复浪仙。那天夜里风特别大,月亮被飘散的云彩遮挡得忽明忽暗。东川带着大个儿、二鹏和打酱油的郑小毛跟踪浪仙一路回家,一直到村中央的石家老宅时,这几个小逼崽用外套蒙上脑袋,把浪仙拖到老宅门口的石狮子后面一通胖揍。我站在不远处的土坡上,只看到那狮子一脸威严,纹丝不动。狮子屁股后面却传出一阵阵惨叫,还有咯咯的笑声。我有点接受不了这种笑声,便怯怯的回了家。那天夜里刮完风以后下了一场暴雨。事后我听说,就在那风雨交加的夜里,辣手老夕子拽着经常打别人却终于被人打了的浪仙依次找到了东川、大个儿和二鹏的家,伴着狂风和暴雨,他歇斯底里,又哭又骂。显然东川他们用外套蒙住脑袋的技俩丝毫没有起到屁点作用。而担小怕事的郑小毛又逃过一劫。
那次以后,浪仙和辣手老夕子开始慢慢淡出我们的视线。大个儿和二鹏他们踢球的热情也有所消退,所以学校里也就不再有什么团伙,或者组合的概念了。记忆里再一次见到浪仙就是小学六年级的事情了。我常常跑去避难的姑妈家有一个表妹,跟我一起长大,从小比较亲密。那次表妹跟我抱怨同班的浪仙总是骚扰她,严重影响到她的学习。一听都影响到学习了,我就忍不了啦。当年他天天打我也没影响我的学习,现如今都影响表妹的学习了那得有多严重。于是,我想去找他。
本来我是想叫上东川帮我壮胆的,毕竟这厮揍过浪仙,有实战经验和心理优势。但是东川永远都是那样的不合时宜,他在周末翻墙头的时侯摔断了腿。我总不能带着一个残废去教训别人吧,那样比被别人把光头团来团去还他妈丢脸。只能单枪匹马了。
为了让自己显得牛逼一些,那几天我就开始研究流氓。通过研究发现,我们村的流氓都有一个特别明显的标识--一定会穿“狂人店出品”。不知道县城里哪个头脑灵光的混混开了一家服装店,店里专售拳皇主题的衣服。有草稚京的体恤,八神庵的裤子,二阶堂红丸的假发,甚至还有不知火舞的爆乳装。小逼崽们称这家怪异的服装店为“狂人店”,而去狂人店买衣服的都是一些长期混迹于游戏厅等场所的小流氓。久而久之,“狂人店出品”也就成为了小流氓的象征。穿上它,至少你也会是一个狂人。想象一下,你穿着草稚京的体恤,后脊梁扛着一枚燃烧的太阳,身上就像被赋予了超能量,不找人打一架都会难受的。这样的衣服,我上中学的哥哥就有两件。一件是八神庵的裤子,一件是背后印有太阳的体恤。因为哥哥说了,在他们的乡中,如果你没有一件“狂人店出品”,放学都很难回到自己家。乡中放学的时候,你站在学校门口一眼望去,全是“拳皇”,“狂人店出品”比他们的校服普及率还要高。现在一想,操他妈的,那个小混混真的太有经济头脑啦!
八神庵的裤子两腿中间悬着一根布条子,走路很有可能把自己绊倒,没到浪仙跟前我就已经把自己搞死了,不够智慧。所以我偷偷跟哥哥借了那件草稚京的体恤,虽然肥肥大大,但穿上以后我还是感觉到了那股牛逼的力量。趁着我爹娘出门的时间,我又在镜子前练习了好几遍要对着浪仙宣讲的台词,甚至还有揍他的姿势和动作。万事俱备,我就这样晃晃荡荡地再次出现在了浪仙面前,一个以前天天以揍我为乐的小流氓面前。那天他坐在学校后面的一棵大槐树下头,用身上的海魂衫擦着手里的两颗玻璃弹珠。而我,一脸牛逼,用极其夸张的吃相把手里的葵花籽嗑得嘎嘣作响。他听见响声就抬头望了我一眼,然后冲着玻璃弹珠哈了口气,又低下了头,继续擦拭。我牛逼哄哄地让他抬起头,他没接话,顿了一下便抬起头来看我。阳光透过槐树的枝叶星星点点地映在他的脸上,我不得不承认这小逼崽在这两年里俊朗了许多。他变得瘦削而挺拔,而且眼神里多了一丝忧郁。他娘的,我都没有忧郁,他倒是忧郁起来了。我抬高了嗓门告诉他我来的缘由,并警告他以后离我表妹远一些。他没有作答,也没有狡辩,还是默默地擦拭那几个弹珠。然后,便没有然后,我晃晃荡荡地离开了。可能是被自己的牛逼冲昏了头脑,在家里练习的台词好多都没有说,揍他的姿势和动作也更没有用上。
回家的路上我才发现,自己的掌心潮呼呼的。
再后来我们都上了中学,也就再也没有见过浪仙。直到08年的夏天,我正坐在县城中学复读生的教室里,像傻逼一样为了第二次高考而埋头苦干。班主任闯进教室向我们讲述了一则发生在另一所县中的暴力事件: 一名社会青年为了找自己的女友翻越学校护栏,因此跟看门的老头发生口角,之后演化为冲突。老头的儿子闻讯而来,用钢管敲打了青年的脑袋,青年当场昏迷不醒。抢救之后虽然保住了青年的性命,他却变成了永远不会醒的植物人,像个神仙。
班主任让我们引以为戒。这个青年是石梁庄的,姓石,名浪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