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玉珠
简介:入选宫中采女那日,我随身只带了两样东西。
一瓶海水。
里面有六十九条不曾瞑目的亡魂。
一颗南珠。
是我亲手剖开父亲的肚子取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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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世间珍珠分九品。
西珠不如东珠,东珠不如南珠。
天下最好的南珠,在合浦。
合浦最好的珠子,在海珠村。
太子风雪迢迢赶到我们的村子,只为寻找世间最好的南珠,为天子贺寿。
这一年冬天,合浦罕见地雨雪交加。
池水结冰,树木折断,寒风凛冽,而村子里的人仍被迫下海昼夜采珠。
深海处的南珠品质更佳。
太子不顾采珠人死活,命人将石头系在珠民的脚上,深入海里七百尺。
六十九位青壮入海,最终只有一位生还,手里捧着太子心心念念的顶级南珠。
那个人,就是我的父亲。
太子带着南珠心满意足离开,而我的父亲连半天都没能挺过去。
他死的时候双耳渗血,眼睛圆睁,五脏六腑尽数破裂。
太子在敲锣打鼓声中走了。
海珠村却家家扬起白幡。
除了父亲,其余人均葬身海底,连尸骨都未曾留下。
对门的王大娘,办完丧事后干脆利落地撞死在两个儿子的空坟前。
老实敦厚的一家人,就此绝了户。
而她家,并不是唯一。
我沉默着在父亲的牌位前磕了三个响头。
我死不得。
死人的正义,得靠活着的人来伸张。
我将搜罗来的残品珍珠用捣臼碾碎,研磨成粉,敷满全身,日日不断。
直至将一身渔女特有的蜜棕肤色养得雪白莹润,如珍珠一般。
随后参加了京中为皇子们举办的选秀,成为一名皇家采女。
赴京那日,我去海边装了一瓶海水,随身携带。
它时时提醒我,有人尚欠着六十九条人命债。
2
珍珠养出来的肌肤光泽,即使在一众世家小姐中也极为出众。
金銮殿上,太子和雍王看我的眼神十分炽热。
不过我的最终归属还要看御座上的人。
「把头抬起来,给朕瞧瞧。」
我乖巧地抬起头。
周围响起一片轻轻的吸气声。
皇帝的眼神在我身上停留了半晌,良久才沉沉问道:
「太子和雍王,你更属意谁?」
我的目光柔柔地落到雍王身上,他身体不由得前倾。
我又含羞带怯地看向太子,他的喉结忍不住上下滚动。
皇后轻轻皱眉:
「陛下,这于理不合,小小采女,能被太子看上,是她几世修来的福气,哪里由得她挑?」
贵妃掩嘴轻笑,美眸流眄:
「皇后娘娘,话可不能这么说,太子是一国储君,理应胸襟开阔,我瞧雍王很是喜欢这个采女,太子不如谦让一下自家兄弟。」
我置若罔闻,从怀里掏出一枚浑圆无瑕的九品南珠,捧于手心,高举过头顶。
含情脉脉地望向御座之上的皇帝:「玉珠仰慕陛下已久,愿献南珠,常伴左右。」
既然太子为了承袭皇位,轻易毁掉我珍爱的一切。
那我偏要毁掉他最珍视的东西。
3
我为皇帝献上一颗九品的南珠,品质比太子贺寿时进献的那枚还要好。
这枚百年难得一见的珠王,是我亲手剖开父亲的肚子取出的。
合浦之人习水善游,为应付官府无尽的盘剥,逐渐约定俗成。
采珠人遇到顶好的珠子时,会蹲在水底将蚌剖开,然后将珠子吞入腹中。
这枚南珠之王,就是这样,被父亲吞入腹中。
我知道,他想让我后半生衣食无忧。
可惜,我没听他的。
大道万千,我选了因果轮回,荆棘丛生的那条。
这枚沾着我父鲜血的南珠,助我敲开了皇帝后宫的大门。
我凭一身珠玉般莹润的雪肤令皇帝神魂颠倒,夜夜流连。
短短数月,我从鄙贱的采珠女连跳几级,获封珍妃。
珍者,宝之美也。
皇帝对我的痴迷与爱重,惹得不少嫔妃眼红。
宫中流言渐起,说我红颜祸水,狐媚惑主。
伺候我的茯苓为我鸣不平,气鼓鼓地劝我将这些事讲给皇上听。
我淡淡一笑,将目光幽幽投向坤宁宫的方向。
那里住着太子的生母,如今的后宫之主。
皇后娘娘。
正是她,提议太子亲自去合浦搜罗南珠,以彰孝心。
4
初一,一众嫔妃到坤宁宫请安。
皇后轻声慢调:「妹妹一身肌肤当真晶莹剔透,难怪陛下赞不绝口,不知如何保养?」
我态度恭顺:「家母肤白,妾随家母。」
皇后蹙眉:「如果我没记错,妹妹出身合浦,父亲是四品知府沈知章,那宋夫人我也曾见过,不过是寻常妇人,如何生出妹妹这样的绝色?」
我一怔,眼珠快速转动几下,将头放得更低:「妾是姨娘所出。」
贵妃冷哼一声,语气轻蔑:「不但是个南蛮,还是个庶出女,也配与本宫列座?」
我羞怯地低下头,柔柔一笑:「全凭陛下爱重。」
贵妃的脸沉了下去。
皇后不动声色地抿了口茶,不再言语。
提着的心慢慢放下。
作为无依无靠的采珠女,我本没有参选采女的资格。
于是我顶替了知府的女儿,以沈玉珠的身份入了京。
沈知府自然不是活菩萨,但他身边有个叫艳娘的爱妾。
艳娘悄悄打开家中后门,放知府女儿与情郎夜半私奔。
等到知府察觉,生米已经煮成熟饭。
正焦头烂额之际,我这个穷苦美丽的孤女适时地出现在他视线之中。
在他的威逼利诱和艳娘苦口婆心的劝说下,我呜呜咽咽地答应下来。
沈知府大喜过望,立刻延请名师,为我恶补宫廷礼仪及皇族宗室内部的谱系秘闻。
送我上京那日,沈知府还特地命艳娘警告我,在宫中小心行事,莫要暴露身份。
马车徐徐,我回首望去。
沈知府白胖的脸上满是偷梁换柱后的洋洋自得。
他不知道,艳娘出身海珠村。
她的弟弟也是六十九条亡魂之一。
想要报仇的,不只我一个。
5
从坤宁宫出来,应该守在宫外的茯苓却不见了踪影。
崇华宫的大宫女漪兰将我撞了个踉跄,扶着贵妃扬长而去。
皇后挑了挑细眉:「妹妹见谅,贵妃向来性子张狂。」
「紫苏,既然茯苓不在,就由你送珍妃回宫吧。」
紫苏一路弯弯绕绕,将我带到一座偏僻的莲花池。
此处临近冷宫,罕有人迹,但莲花开得甚好。
传言这里的莲花之所以艳色惊人,是因为它们由人的骨血精魂所饲。
我环视四周,空无一人。
紫苏停住脚步,笑吟吟地转身:
「珍妃娘娘,此地风光正好,不算辱没娘娘的容光,奴婢这就送您上路。」
她一把将我推进莲池,气定神闲地看我在水中挣扎。
对采珠女而言,水亲切得就像母亲的怀抱。
我不得不竭力克制凫水的本能,让四肢尽可能地僵直,努力模仿溺水之人的反应。
口鼻被水淹没的瞬间,我余光瞥见茯苓蔷薇色的裙衫和她背后若隐若现的一角明黄。
我放心地沉入水中,不做丝毫挣扎。
耳畔模糊传来茯苓带着哭腔的喊声:
「娘娘!快来人呐,娘娘被人推入水中了!」
我在水下猛地深吸几口,水直接灌入鼻腔,呛入肺管,火辣辣地疼。
被侍卫救上来后,我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呛咳,眼尾绯红。
忽然,视野中出现大片明黄。
我抬起一张素白莹洁的脸,目中盈盈有泪,欲说还休,是他床笫间最爱的模样。
入宫之前,我曾对镜反复琢磨练习。
皇帝脱下九爪金龙的外袍盖在我的身上,心疼得抱我入怀。
紫苏被侍卫压着跪在桥上,脸色青白,瑟瑟发抖。
我蜷缩在皇帝怀中,柔顺得像一株菟丝花:
「陛下,是臣妾不懂规矩,您千万不要怪皇后娘娘。」
6
我落了水,差点丢了性命。
皇帝一路抱着我回到延庆宫。
心急火燎地召来太医为我把脉。
太医沉吟片刻,说是伤了肺经,往后冬日里怕是会落下咳疾。
我眉尖若蹙,泪眼盈盈:
「陛下,妾怕是不能长伴陛下左右了,若是日后妾不在了,陛下定要好好爱惜己身。」
半字不提皇后的不是。
后宫之争不比朝堂论辩。
拼的不是道理,而是皇帝的偏爱。
又有什么,比愧疚和怜惜更能激发一个男人的保护欲呢?
果然,皇帝前脚出了延庆宫,后脚就命人押上紫苏,怒气冲冲赶去坤宁宫。
面对皇帝的质问,皇后不仅矢口否认,还出言顶撞。
皇帝怒极,当场夺了皇后的六宫掌事权。
罚她在宫中禁足自省。
大雨滂沱,太子跪在太极殿外苦苦哀求。
但殿门紧闭,皇帝并没见他。
茯苓一边为我擦拭头发,一边絮絮叨叨:
「娘娘,您今日也太冒险了,若我晚来一步,您岂不是真要葬身湖底?太医说,您这次伤了肺,且得好好养一段时日呢。」
我低低咳嗽了几声,镜中容颜苍白而美丽。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我若是毫发无伤,皇帝又怎么会心疼,继而对皇后出手呢?
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转而问起了茯苓的姐姐款冬。
款冬原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跟紫苏同期,深得皇后信任。
后来为了拉拢皇帝身边的太监总管洪喜,为太子安插耳目,皇后拿款冬做人情,送给他做对食。
洪喜身子残缺,床笫间钻研了好些变态的手段,将款冬折磨得奄奄一息。
宫中不养废人,款冬被洪喜丢在柴房里等死。
她的妹妹茯苓哭着求到坤宁宫,却被紫苏赶出去。
正巧被我遇见。
我出手救下款冬,专门拨了间屋子供她养伤,又将茯苓调到身边,做了延庆宫的掌事宫女。
茯苓对我感恩戴德,款冬却多少有些眼力。
她知道宫中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人有利用价值,才能活下去。
无须多言,她便主动将侍候皇后时的所见所闻告知于我。
比如,皇后处理嫔妃的莲花池。
又比如,太子以虐杀婢女为乐的秘密。
善骑者坠于马,善水者溺于水。
贵人们视宫人如草芥蝼蚁,却常常忘记群蚁溃堤的道理。
夜里,有人身披黑色斗篷从后门悄无声息地进入寝殿。
我衣衫齐整地坐在桌前,等候多时。
那人伸手取下兜帽,露出一张芙蓉晓月的面庞。
贵妃凝眉审视着我,脸上丝毫不见白日的骄狂:
「初入宫闱时,你说要送本宫三份大礼,本宫只当你狂妄,不承想你竟真有几分能耐。」
我柔顺地福了福身:「娘娘谬赞,六宫掌事只是妾为娘娘送上的第一份礼。」
贵妃翘起嫣红的唇角:「哦?那第二份礼是什么?」
烛光摇晃,灯花啪的一声响。
我拿起银剪,利落绞断已然灰白的灯芯。
殿内烛光陡然一亮。
「娘娘有兴趣做皇后吗?」
7
皇后姓薛。
权相薛重的薛。
也是衡阳薛氏,一门五公卿的薛。
当今陛下能顺利登基上位,薛家功不可没。
因此薛相两次上书求情后,皇后的禁足解了。
只是六宫掌事权仍握在贵妃手中。
各色珍宝器物流水似的送入延庆宫,洪喜笑得一团和气:
「珍妃娘娘,奴婢跟在陛下身边这么多年,还没见过他像疼您一样疼别人呐。」
我明白,这是皇帝在安抚我。
我平静地命宫人将赏赐收入库房,又赏了洪喜几枚金锭。
洪喜乐呵呵地从茯苓手中接过,一双三角眼贪婪地在她脸上流连。
「娘娘生得美,身边的丫头也格外水灵。」
茯苓仿佛被蛇盯住的青蛙,眼神惊恐,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我转着帕子,笑吟吟地走上前:「洪总管喜欢我这丫头?」
洪喜觍着脸,将头凑过来:
「奴婢身边一直缺个知冷知热的可心人,茯苓姑娘看着像个会疼人的,不知娘娘是否愿意割爱?」
我的目光在他和茯苓之间打了个转儿,反手给了洪喜一记耳光。
视线着意在他腹下三寸停了停,我语气轻蔑:
「一个阉人,也敢惦念我身边的人?还不自己掌嘴?」
洪喜的笑僵在脸上。
他从皇帝幼时就伺候在身边,情分非比寻常。
即使是皇后也对他客客气气,何曾受过这份屈辱。
只是洪喜到底是个审时度势的聪明人。
他麻溜地跪下,左右开弓,自扇耳光:
「哎呦,奴婢猪油蒙了心,娘娘千万别跟奴婢置气,气坏了身子陛下该心疼了。」
眼下我圣眷正浓,他不得不暂避锋芒。
只是眼底深处的怨毒,藏都藏不住。
洪喜走后,茯苓屈膝跪在我面前,下定什么决心似的:
「洪喜这厮睚眦必报,娘娘今日为我得罪了他,日后他必定会在陛下面前给娘娘使绊子,不如……不如就将我给了他吧,我当夜抹了脖子便是。」
我望着洪喜消失在拐角的背影,慢条斯理道:
「慌什么,我还怕他不够恨我呢。」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既然皇后想拉拢洪喜,我就帮她一把。
8
我怀孕了。
这是继两年前容嫔诞下五皇子后,后宫传来的第一个喜信。
皇帝大喜过望。
他虽年富力强,嫔妃众多,但不知为何,于子嗣一事上颇为艰难。
早年间还零星有皇子公主出生,近两年除了容嫔,后宫竟无一人有孕。
皇帝高兴得不得了,想要升我位分。
妃位之上,能升的只有贵妃了。
当朝祖制,贵妃配额有两位。
只是与现任贵妃相比,我家世实在单薄。
沈知章一介南蛮之地的四品知府,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无法与贵妃战功显赫的兄长勇毅侯相提并论。
薛重抓住这一点,在朝堂上极力劝阻。
他以妲己褒姒之流形容我,说我狐媚惑主,勾引皇帝夜夜留宿延庆宫。
他手持笏板,义正辞严地劝诫皇帝,后宫不能专宠,须得雨露均沾。
他一开口,大半个朝堂的臣子纷纷进言,劝皇帝平日多往其他妃嫔处走走。
尤其,是这段时日备受冷落的坤宁宫。
皇帝怒意未消地走进延庆宫的时候,太医张文景正在为我诊脉。
他的神色瞬间柔和下来:「卿卿,你的身子不适?」
我莞尔一笑:「陛下不必担心,只是例行诊脉,张太医经验丰富,我们的孩儿有他照看,必会好好的。」
皇帝唔了一声:「张文景的医术朕是放心的,上次容嫔顺利生产,多亏了他。」
我担忧地望着他:「陛下脸色不好,可要张太医瞧瞧?」
皇帝摇摇头,在我身旁坐下,手轻轻地摩挲我的肚子。
「卿卿不必担心,朕答应过,定会升你做贵妃,哼,朕的后宫还轮不到他薛重指手画脚。」
我乖巧地起身,为他按揉太阳穴:
「能为陛下生儿育女,是妾的福分,只要陛下真心相待,位分高低,妾不在意。」
「薛相是有大见识的人,所思所虑必然深远,纵然一时言语冲撞,但他的心肯定是向着陛下的,陛下万万不可为我与他生出嫌隙。」
皇帝冷哼一声:「一心向朕?哼,这话也就骗骗你们这些小女子,依朕看,薛重是向着他妹妹,向着他薛家的荣耀才是!」
我柔声道:「陛下多心了,皇后跟陛下夫妻一体,薛相向着皇后娘娘,就是向着陛下,对了,皇后娘娘方才还命人送了上好的人参,让我安心养胎呢。」
皇帝皱起眉,让茯苓从库房取来人参,又命张文景细细查验。
参是百年好参,没有半点问题。
我嗔道:「陛下您瞧,我就说您错怪了皇后娘娘,我与娘娘无冤无仇,娘娘怎么会害我呢?」
「上次落水只是个意外,紫苏也招认了是她自作主张,与皇后娘娘无关,事后娘娘还专门派人送了一串红麝香珠,给我压惊来着。」
皇帝一脸无奈,屈起手指刮了刮我的鼻子:
「你呀,性子太单纯,没有一点防人之心,只能朕多替你操操心了。」
我嘤咛一声,含羞带怯地靠在皇帝的怀里:「陛下,张太医还在呢。」
皇帝伸手拥住我,哈哈大笑。
张文景神情复杂地看着我,眼中满是纠结。
我勾起唇,无声地做了一个嘴型。
他浑身一震,沉默地低下头。
我说的是,容。
容嫔的容。
9
皇后又被禁足了。
那日皇帝离开,顺道带走了皇后送的人参和红麝香珠。
几日后,张文景奉命到各宫回收坤宁宫赐下的首饰珠串。
整件事做得极为隐秘。
禁足的口谕语焉不详,只说皇后犯了错。
坤宁宫整宫封禁,许进不许出。
消息传来的时候,贵妃正在让漪兰捣新鲜的凤仙花汁染指甲。
她拧眉叹气:「陛下忌惮薛家,涉及皇嗣延续这样的大事,竟还为她遮掩,真真可恨,白费了你一番谋划。」
我转过头,望向窗外,视线落在院中闲置多时的秋千架上。
作为支撑的两根木架上爬满绿色的藤蔓,其中一株攀着木架爬到最高处,傲然地迎风招摇。
明明借势而生,却还贪心不足,奢望凌云而上。
贵妃没有等到回话,诧异地顺着我的目光看去。
「你在想什么?」
我手支着腮,缓缓勾起嘴角:「我在想……如何将架子砍掉。」
10
皇后的突然禁足,不只令后宫惶惶,在前朝也掀起轩然大波。
距离上次解禁还没过多久,皇后居然再次被皇帝禁足。
朝堂内外,人心浮动。
心思活络的已经开始揣测,这会否是皇帝要对薛家动手的前兆。
薛相最近几次殿前回奏和直言劝谏,皆从者寥寥,与往日一呼百应的情形,大相径庭。
皇帝登基以来第一次尝到无人掣肘的甜头,一发不可收拾。
不仅几次驳回薛重要求面见皇后的奏本,还在朝堂公然申斥为母求情的太子。
「你是朕的太子,天下的太子,不是薛家的太子!」
这话说得极重,太子和薛重当堂跪下请罪。
太子和薛家受挫,最大的受益者是雍王。
雍王行三,生母原是猎场行宫的宫婢。
以他的身份,本来无法与占嫡又占长的太子相抗衡。
但他命好,得到了贵妃和她背后的勇毅侯扶持。
贵妃曾经有过一个皇子,只是那孩子体弱多病,未满百日就夭折了。
一个无子的贵妃,圣眷再隆,也没法动摇有太子傍身的皇后。
于是,势单力薄的雍王走进了贵妃的视野。
端午将近,雍王去给贵妃请安。
贵妃懒懒地倚在美人榻上,抱怨天热,说近来胃口不佳。
她心血来潮,突然说想吃周记的藕粉糕。
周记的藕粉糕是京中一绝,所用莲藕均是新鲜采自澄心湖。
考虑到原料供应,店铺直接坐落在京郊的澄心湖畔。
雍王自告奋勇,爽朗笑道:
「这有何难?儿臣这就为母妃快马买来。」
不到半日,雍王就回来了。
只是手中没有藕粉糕,而是带回一个震动朝野的消息。
澄心湖里飘着七具新近死去的女尸,年纪都在十二三岁。
面目虽然泡水肿胀,难以辨别,但她们的衣服和腰牌还在。
全是太子府的婢女。
11
皇帝震怒,当场摔了青玉镇尺。
太子不敢躲闪,跪在地上生受了这一下,额角当场鲜血直流。
他顾不得擦拭,大呼冤枉。
「父皇是知晓儿臣的,儿臣自幼随太傅学以仁治国,残害幼女这等有违天道的事,儿臣怎么会做?他们是父皇的子民,日后也是儿臣的子民啊!」
「太子府的衣衫和腰牌制式又不是秘密,有心之人未必不能仿制,如何能凭此轻下定论?若今日七具尸体的腰牌是三弟府里的,难道就能说人是三弟杀的吗?」
立在一旁看热闹的雍王脸色一变,麻利地跪下:
「父皇明鉴,皇兄这是血口喷人!」
「我府门大敞,名单俱在,大理寺的人随时可以去查,看有没有奴婢无故失踪,皇兄若是问心无愧,不如也让大理寺的人去府里查上一查,也好早日还你清白。」
太子脸色发白。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这些年来,太子府中隔三岔五地采买婢女,但府中人数却不见多。
早已让不少人犯起嘀咕。
寻常府邸,主家为显宽厚,逢年过节往往会开恩典,让奴仆见一见上门的父母家人。
比如雍王,比如其他宗室子弟。
但东宫从来有进无出。
奴婢进了府,就与父母亲族彻底断了联系。
即使家人找上门去,也会被门房打出来。
时间久了,影影绰绰就有些传言。
雍王私下派人盯过,只是蹲守数月,并不见有尸体抬出。
这才作罢。
皇帝的眼神在两个儿子身上来回扫视,脸色阴晴不定。
最终没有同意大理寺卿提议的彻查。
只说太子和雍王兄弟相争,殿前失仪,各罚半年月俸,回府自省。
群臣面面相觑,知道这是到此为止的意思。
薛重立于群臣之首,手持笏板,率先跪地高呼:
「陛下圣明。」
皇帝想大事化小,可惜事情发展并未如他所愿。
澄心湖的尸体还在增多。
新打捞上岸的有很多是陈年的尸体。
也不知死了多久,皮肉已被鱼虾食尽,烂得只剩白骨。
大理寺的人忙得脚不沾地。
平时空荡荡的殓房,如今挤挤挨挨,全是浮尸。
所有人心里明镜似的。
谁会花这么多年布局谋划呢?
依雍王的莽撞性子,只怕第一时间就会跳起来告状。
但皇帝没有动静,臣子只能噤若寒蝉。
只是从前与太子走得近的党羽,开始偷偷筹谋后路。
正与太子议亲的流花郡许氏嫡女,前两日匆匆与秦小侯爷定了亲。
与此同时,市面上出现了一本名为《画皮记》的新话本,作者笔名为京都百晓生。
故事发生在一个虚构的东夷国中,国中太子的真身乃是一只画皮妖。
白天在人前温文尔雅,言必称仁义礼智信。
夜里无人时却残暴成性,以肆意虐杀幼女为乐。
凌虐后的尸体俱被画皮妖沉入府中深湖。
一汪幽深的寒潭,掩盖了血淋淋的真相。
故事影影绰绰,直指近日沸沸扬扬的澄心湖浮尸谜案。
话本一经推出,立刻被抢购一空。
皇帝恼怒,命人即刻查封,揪出话本作者。
可惜京都百晓生像团迷雾,根本无从查起。
《画皮记》却因官方的严厉封禁,愈加火爆。
被踩到痛脚的人,才会疯狂跳起。
一时间,《画皮记》洛阳纸贵。
街头巷尾,人人争相传抄,屡禁不止。
太子在民间的声望,跌落至谷底。
民意难违。
皇帝不得不弃了太子,以维持自己的圣明形象。
太子被废,贬为寿春郡王。
然而,却依旧被准许留在京中。
有朝臣请立雍王为太子,皇帝扣下折子,不置可否。
放任东宫悬置。
茯苓十分不解:「都这样了,太子怎么还能留在京中?」
款冬轻声细语为她解惑:「陛下这是缓兵之计,等事情平息后,再复立太子。」
茯苓拧起眉头,愤愤不平:「他害了那么多条人命,怎么还能做一国太子呢?」
我将手轻轻抚上肚子,勾起一丝讽笑:
「对咱们的陛下而言,寿春郡王这个太子当得不差,既能为他不远万里寻南珠,又能助他协理政务国事,与之相比,区区几条婢女的性命,又算得什么。」
「何况薛家树大根深,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要薛相和皇后仍在,太子就还是太子。」
「只有将刀插进陛下的心窝子,他才会觉得疼,才会狠下心舍了太子。」
贵妃十分好奇,问我是如何做到让太子府的湖与澄心湖连通。
我微微一笑,轻轻晃动手中的茶盏。
澄澈的茶水荡起圈圈涟漪。
江河湖泊,有时表面看着相隔甚远,其实底下纵横交错。
只怕太子自己也不知道,他府里的观景湖,竟与京郊的澄心湖相连。
不然也不敢大剌剌地将尸体丢进湖中,自以为万无一失。
前些时日,张文景去东宫例行问诊。
他走之后,太子府负责采买的大管事突然病了。
采买的差事就落到了爱贪小便宜的二管事头上。
二管事货比三家,舍弃了府里常用的张买办。
转而从南边来的一个小买办手里,便宜购进了一批奴仆。
而这批奴仆中,有几位水性极佳。
若二管事再细心些,就会注意到,那位小买办做完他的生意,就消失无踪了。
而那批新买的奴仆,在太子案发后,也莫名消失了。
只是那时,东宫树倒猢狲散。
人人都顾着保命,没人会留意几个小小仆役的去向。
我说了,想报仇的,不只我一个。
12
太子出事,最着急的是薛相。
他想找人商量,可惜皇后仍在禁足。
虽然忌惮薛家,但皇后令后宫子嗣凋零的狠辣手段,还是让皇帝心生厌恶。
坤宁宫被围得铁桶一般,由洪喜的人和御林卫亲自看守,连个消息都递不进去。
与此同时,贵妃病了,病得很重。
偌大的崇华宫宫门紧闭,谢绝一切探访。
宫中最后一个能在位分上压住我的人没有了。
一则传言悄无声息地从钦天监流出。
说我命格贵重,注定会做皇后。
当初如日中天的皇后和贵妃,正是因为挡了我的路,才会落得如今的下场。
嫔妃和宫人们对我的态度更加恭谨。
洪喜坐不住了。
他手捧一件五色缠丝的兽首玛瑙杯,笑容可掬地迈进延庆宫大门。
「娘娘,奴婢给您赔罪来了,上次不长眼得罪了娘娘,奴婢回去辗转反侧,心下实在难安,有心赔罪,又怕招娘娘烦。」
「奴婢只能四处搜罗好物什,就想着什么时候找到件能入眼的,拿来给娘娘和茯苓姑娘赔罪。」
他姿态放得极低,弓着腰亲手将兽首玛瑙杯捧到我面前。
又使了个眼色,命身后的小太监捧了一个托盘送到茯苓面前。
托盘里放着一套精致的十二生肖玉摆件。
我漫不经心地拿起兽首杯。
五色缠色的整块玛瑙雕刻,纹理细腻,浑然天成。
洪喜是用了心的。
这般精致的物件,在皇帝那儿都没有见过。
可惜了。
我手一松,玛瑙杯摔落在地,碎得四分五裂。
这么贵的物件,摔碎时的声响,跟一个素碗碟子也没什么差别。
我似笑非笑地瞥了瞥洪喜,他讨好的笑容直接僵在脸上。
「洪总管,对不住,刚才手滑了。」
「款冬,还不来收拾了?」
话音刚落,洪喜蓦地抬起头。
款冬旁若无人地默默收拾玛瑙碎片。
洪喜在一旁目光阴鸷,面色发青。
脸撕破了,谦卑小意就不必再扮了。
他站直身体,阴恻恻道:「珍妃娘娘是铁了心与咱家作对?」
「娘娘现在是受宠,但宫中的花没有常开不败的。」
「咱家养了一株心爱的牡丹,昨儿还开得好好的,结果夜里一场雨,只剩枯枝败叶了,扫兴!后来被咱家扔得远远的,听说被装到粪车里,和那些腌臜物一块儿堆肥去了。」
「娘娘这样的娇花咱家这些年见得多了,花开花败都看厌了,没一个长久的。咱家从陛下刚会走的时候就跟在身边了,说句大逆不道的,陛下是咱家一手养大的,既然娘娘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咱家翻脸无情。」
我叫了一声:「洪总管留步。」
洪喜转过身,表情傲慢。
「娘娘现在知道后悔了?可惜晚了。」
我微微一笑:「后悔谈不上,只是想纠正一下。我出身合浦海域,自小没见过牡丹,不懂什么花开花败,公公以娇花喻我,似有不妥。」
「不知公公可见过海葵?我们当地称为海中花,若非要以花喻人,那我也该是那海中花才是。」
洪喜拧着眉,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他愤愤拂袖而去:「胡言乱语,不知所谓!」
我揣着手静静地看他离去。
海葵形似花朵,缤纷艳丽,看似无害,实则浑身长满触手,毒性惊人。
最擅长利用美丽无害的外表迷惑对手,然后在猝不及防的时候,给他致命一击。
即便是经验丰富的采珠人,也不愿意招惹它们。
我轻轻哼起家乡小调。
经过今夜,洪喜被我得罪死了,他不会坐视我登上皇后之位的。
13
次日一早,我带着茯苓去芳仪殿看望容嫔。
她又病了。
容嫔本是余杭六品文官的女儿,三年前被南巡的皇帝看中带回京。
或许是京中气候与江南不同,自打进宫以来,容嫔的身子一直不大好。
容嫔长相清隽文秀,骨骼纤细,眉眼间带着江南烟笼寒水的哀婉。
我到的时候,容嫔半倚在床头,青丝柔顺,眼神温柔地看着五皇子。
五皇子两岁多些,生得粉雕玉琢,走路摇摇晃晃。
他张开短肥的胳膊,一把抱住张文景的腿,仰着小脸咯咯地笑。
我轻咳一声。
屋里和谐的画面瞬间被打破。
张文景有些慌乱地移开抚摸五皇子脑袋的手,屈膝行礼。
容嫔挣扎着要起身,被我按住。
我挥退伺候的宫人,让乳母将咿咿呀呀的五皇子带下去。
寝殿内一片安静,只剩下我们三个。
容嫔和张文景白着脸,大气不敢出,仿佛两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我为容嫔掖了掖被角,和气道:
「姐姐不用害怕,上回说的事,你们慢慢考虑,想明白了再来找我。」
「我这次来,是想问你要一个人。」
离开芳仪殿的时候,我身边多了一个叫崔桓的侍卫。
他是茯苓的相好。
也是他,无意间撞破容嫔与张文景的私情。
趁着夜色,我将崔桓带到崇华宫。
贵妃面色红润,正卧在美人榻上吃荔枝。
听到我的要求,贵妃随意打量了一下崔桓,挥挥手让他出去候着。
崔桓走后,贵妃直起身子,双眸含怒:
「先是让我买通钦天监,然后让我装病,现在又要让我哥哥将这个侍卫插入御林军,沈玉珠,你究竟要做什么?」
「皇后虽然被禁足,但你我都看得明白,只要寿春郡王还在京中,陛下便不会废掉皇后。」
「衡阳薛氏树大根深,你不去结交世家勋贵,累积势力与薛重抗衡,偏偏走些旁门左道,如何能扳倒皇后?」
「你所谓的第二份大礼,莫不是在诓我?」
我剥开一个红艳艳的荔枝,笑吟吟地递到贵妃嘴边:
「娘娘少安毋躁,要扳倒皇后和太子,关键不在我们,而在陛下。」
贵妃吃过荔枝,情绪慢慢平复。
她挑了挑眉:「此言何意?」
我从怀中掏出帕子,在水盆里浸了浸,亲自为贵妃净手。
「东宫与中宫的废立,均在陛下一念之间,我们就算斗垮薛氏,也不敢担保陛下一定会废掉皇后。」
「所以事情的关键,不在我们与薛氏斗,而要想办法让陛下与薛氏斗,或者说,让陛下以为……薛氏要与他斗。」
「我们只需借力打力,坐山观虎斗。」
「要想稳坐中宫,娘娘的手可脏不得。」
贵妃就势挑起我的下巴,美目粲然:「你有主意了?」
我眼眸一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14
我怀孕五个月了,小腹开始隆起。
皇帝对我腹中孩儿十分上心,尤其当钦天监断言是位皇子之后。
因此当我夜夜受噩梦困扰,求皇帝召云间寺的高僧进宫为未出世的孩儿祈福时,皇帝没有丝毫犹豫。
六月初八,云间寺的高僧进延庆宫祈福。
高僧名唤觉慧,年纪看着不大,却精通佛理,通身气派,宝相庄严。
觉慧法师主持的祈福仪式名为全福礼。
在场之人须得是福运绵长,身体健全之人。
皇帝挥手让洪喜退下,说今日留宿延庆宫,不用他伺候。
洪喜低眉顺眼地退下,离开时脚步略显匆忙。
我使了个眼色,茯苓心领神会,不着痕迹地从侧门溜出。
祈福仪式结束的时候,天色已暗。
皇帝揽着我问觉慧:「太医查过,珍妃身子无碍,为何夜梦频繁?」
觉慧法师垂眸敛目,双手合十:「珍妃娘娘性情纯净,此番噩梦连连,乃是感应到宫中冤孽。」
皇帝的脸色阴沉下来。
他生性多疑,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寿春郡王手上的人命。
太子毕竟是他心爱的儿子,即使犯了错,也不容旁人含沙射影。
他目光沉沉地盯着觉慧法师,语气不善:「法师可是指寿春郡王?」
觉慧神色平静:「与寿春郡王无关,此冤孽起自后宫。」
皇帝脸色稍微缓和了些,继而皱眉苦思。
「可与夭折的皇嗣有关?」
觉慧道了声阿弥陀佛:「皇嗣乃是陛下天子血脉所化,万不可能与冤孽扯上关系。」
闻言,皇帝目中流露出微不可察的满意神色。
他的态度更和蔼了些:「法师可有明示?」
觉慧摇了摇头:「陛下见谅,小僧宿慧未醒,只隐约感知与数位女子的怨气有关。」
我闻言低呼一声,神情惊疑:「难道……与她有关?」
皇帝将我揽入怀中:「卿卿莫怕,你说的是何人?」
我命人将款冬从侧殿抬出。
甫一抬出,在场之人无不倒吸一口气。
觉慧目中满是悲悯,手中佛珠快速掐动,低低念了声阿弥陀佛。
只见款冬血肉模糊,整个人气息奄奄。
衣衫像布条一样挂在纤瘦的身体上,裸露在外的皮肤布满各式各样的血痕。
鞭伤,烙痕,刀刻,还有形状各异大小不一的烫疤。
新伤与旧伤交叠,看着异常可怖。
这些伤痕都是曾经洪喜强加在款冬身上的,如今又被她重现在皇帝面前。
我想起祈福前三天,款冬嘴里咬着竹筷,任崔桓拿着各色刑具在身上施加时的模样。
她额角的鬓发被汗水打湿,身体由于极度痛苦止不住地颤抖。
但她一声都没有吭,一滴泪也没有流。
在她醒了又昏,昏了又醒,连施刑的崔桓都感到痛苦,颤着声说够了的时候。
款冬目中满是哀求,努力地挤出笑:
「好妹夫,权当帮帮我,你看着我痛苦,我心里实际高兴得很,我这身子已经毁了,倘若能用它扳倒洪喜那个畜生,赔上这条命又算什么?」
手帕之下,我悄悄攥了攥拳头。
冲着款冬这一身伤,今天这出戏也得唱好了。
我绘声绘色地向皇帝描述了,如何机缘巧合在柴房中救出闭目等死的款冬。
大部分是事实,只是巧妙地改变了救人的时间线,以及隐瞒了我知道款冬背后曲折的事实。
皇帝一脸震惊。
我入宫时日尚短,不认识款冬情有可原,但他早前出入坤宁宫,是熟悉款冬这张脸的。
皇帝上前一步,眉头皱得死紧:
「你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怎么会被洪喜折磨成这样?皇后不管吗?」
款冬虚弱地摇头,泪水大颗大颗地涌出,混着满脸血污。
她口中啊啊地叫,吃力地抬手比划。
皇帝神色有异,俯身伸手掐住她的腮,迫使她张口。
身后的茯苓惊叫一声。
我也不由得睁大眼睛,心神震动。
款冬的舌头何时断了?!
皇帝惊了一惊,随即恍然:「朕明白了,是皇后做的是不是?」
「皇后怕你对外泄露坤宁宫的事,所以拔了你的舌头,把你送给洪喜讨他欢心是不是?!」
「好一个皇后!为了在朕的身边安插耳目,连跟随多年的大宫女都能舍了出去。好呀,朕真是小看了她!」
我迅速咬了下舌尖,稳住心神,上前轻轻挽住皇帝的胳膊,不动声色地将他掐在款冬脸上的大手带离。
我动作轻柔地为他捋着胸口,语气和婉:「陛下,您先消消气,依我看,您错怪了皇后娘娘。」
「您想啊,皇后娘娘是后宫之主,后宫里有什么风吹草动,没有能瞒过娘娘眼睛的,自您踏入后宫,娘娘什么都知道,又有什么理由去拉拢洪总管,打探您的消息呢?」
皇帝冷哼一声:「你不说我还没想到,她哪里是打探后宫的消息,分明是为她的好哥哥,为她的好儿子打探朝堂上的事!」
「历来后宫不得干政,她薛蘅居然敢公然违背祖宗家法,窥伺圣意,她如此胆大妄为,莫不是以为朕真的不敢动她?!」
「洪喜呢?!把这个狗奴才叫来,朕要好好审审他!」
茯苓有眼力见地跑出去,不多时带回一个年约八九岁的小太监。
皇帝皱眉,语气很不耐烦:「怎么回事?洪喜呢?」
茯苓口齿伶俐:「回陛下,洪总管今日不当差,人也不在家中,奴婢四处找不到人,怕陛下等久了,只好先将洪总管家中的小福子带过来。」
小福子一眼看到地上不成人形的款冬,吓得眼泪扑簌簌地落,瘦小的身子抖抖索索。
茯苓只得安抚他:「小福子,陛下问你话呢,洪总管去哪里了?」
小福子害怕地摇摇头:「老祖宗不让说。」
皇帝已极不耐烦,一脚踢在他的肩膀上:
「哪来的老祖宗!朕怎么不知道宫中还有个老祖宗?快说!洪喜去哪里了?」
小福子捂着肩膀,挣扎着起身跪好:
「回……回陛下,老祖……洪公公陪薛相爷去了坤宁宫。」
殿中倏然一静。
皇帝的声音轻得不可思议,像极了风雨欲来前的最后一丝宁静:
「……朕好似没听清,你说洪喜陪着谁?」
小福子眨眨眼,一脸懵懂:「回陛下,是薛重,薛相爷。」
砰的一声,皇帝一脚踹翻身前的几案。
案上的器物摆件丁零当啷散了一地。
宫人霎时跪了一地。
连觉慧大师都屈膝跪在地上,手不停捻动佛珠,嘴唇无声翕张。
我也从善如流地跪在地上,垂下脖子,做出顺从的姿态。
皇帝面色铁青,呛啷一声抽出侍卫腰间的剑,剑锋雪亮。
「好个洪喜,好个薛重,在朕的后宫随意来去,对朕的禁令视若无睹,他们眼里还有朕吗?!」
「朕的天下,何时姓了薛?!」
「朕这就去宰了这帮吃里扒外的东西!」
15
皇帝点了数十御林卫的人,怒发冲冠地走了。
延庆宫内一片狼藉。
茯苓哭着扑倒在款冬身前。
小福子也一改畏缩懵懂的模样,惶急地跪到款冬身边,支棱着手,想抱又无从下手。
他张了张嘴,还没出声,眼泪就哗哗流下来。
「款冬姐姐,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前两天不还好好的吗?」
「你教我的话,我都说了,你不是说过了今夜,我们就解脱了吗?」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不要小福子了吗?」
我喉头像被什么堵住了,哽得难受。
款冬躺在地上,双眼望着房顶,血痕斑驳的脸上,带着快意的笑。
她四肢无力地瘫在地上,一道道赤红的伤口像从身体内部长出的荆棘。
以身作壤,滋养出足以致命的尖刺。
我低声唤了一个小太监,吩咐他去侧殿将张文景叫过来。
太医是早就备下的,为此张文景还专门跟太医院告了假。
原本计划戏演完了,皇帝走了,就能及时给款冬治伤。
崔桓下手有分寸,款冬身上的伤虽看着吓人,却并不致命,多养些时日总能恢复。
只是没想到款冬的恨意如此决绝,竟然不惜咬断自己的舌头,也要拖洪喜和皇后下水。
觉慧静静立在角落里,目光复杂。
眼神中有悲悯,有快意,也有深沉的愧疚。
我走近觉慧,双手合十,行了个礼:
「多谢大师今日出手相助。」
觉慧侧身避开:
「娘娘折煞,小僧六根未净,此番受勇毅侯相邀,也只是为一己私欲。」
很少有人知道,云间寺的觉慧大师出家前还有个妹妹。
两人幼时遭逢家变,父母亲族俱亡。
兄妹二人相依为命,一路从禹州逃难到京城。
然而京城居,大不易。
对两个年幼的孩子而言,凭自己根本活不下去。
于是兄妹依依惜别,拉钩约定日后再见。
哥哥冬云进了云间寺做了和尚,妹妹冬雪则入宫当了宫女。
后来冬雪因为模样出色被洪喜看中,强行纳入房中,没过多久就被生生折磨死。
死时形销骨立,躺在柴堆里喃喃嚷渴。
款冬给了她一碗水,她却没喝。
后来才明白,她喊的是哥。
洪喜的院中有块花圃,里面牡丹开得极盛。
冬雪和其他几位苦命的女子,就静静躺在那里。
我不知说什么好。
窗外冷月高悬,清晖熠熠。
这样美的月色下,不知又有多少性命无声消亡。
16
一夜之间,前朝后宫起了大震荡。
薛皇后被废,迁入冷宫。
薛重被免去宰相一职,贬谪至战乱不断的北境小城,做七品县令。
相比之下,皇帝身边的大总管身死的消息,都显得不那么引人注目了。
一卷草席,一辆破车,洪喜大概做梦也没想过,他的最终归宿会是城外乱葬岗。
我想起他那日嚣张的牡丹和腌臜物的言论,不由摇了摇头。
海中花还在,常青树却倒了。
朝堂后宫两位大人物的同时倒台,打得薛家措手不及。
寿春郡王哭天抢地跑来找皇帝求情,试图用父子亲情换回薛家的荣光。
却在宫门口被侍卫拦下。
御林卫的首领一脸为难:「寿春郡王,您请回吧,陛下说了不想见您。」
寿春郡王半点没犹豫,掀起袍子直挺挺地跪在宫门前,丝毫不在乎周围臣子宫人们诧异的眼神。
虽然残虐,但他不蠢。
薛家是他面对其他皇子时的最大底气,保不住皇后和薛相,他斗不过背靠贵妃和勇毅侯的雍王。
与大业相比,一时折辱算得什么。
消息传进宫的时候,皇帝正在给我腹中孩儿取名字。
听到侍卫汇报,他一把丢下手里的笔,冷笑一声:「他愿意跪就让他跪着。」
我放下手里研磨的墨碇,柔声细语:「陛下,还是见见寿春郡王吧,父子哪有隔夜仇。」
「郡王性子倔,不懂您的苦心,您慢慢教就是了。眼下日光暴晒,郡王熬坏了身体,最后心疼的还不是您。」
皇帝默了默,叹道:「他要是有你一半懂事,朕也就不必这么操心了。」
说罢,他朝侍卫不耐地挥挥手:「还愣着干什么?让他滚进来!」
语气虽然不悦,却并不真的恼怒。
我摸了摸肚子,眼珠轻轻转动。
皇帝子嗣单薄,对未出世的孩子尚且如此用心,何况是他悉心养了十多年的长子。
皇帝虽厌了薛家,但寿春郡王毕竟有他一半血脉。
用,还是弃,他还在纠结。
我嘴角翘起。
那就让这位前太子亲自推他一把。
17
寿春郡王甫一进门,就砰的一声跪下,哭得涕泗横流。
「父皇,不知母后和舅父做错了什么,惹得父皇如此不快,您可否看在儿子的面上饶了他们?」
「薛家一向对父皇忠心耿耿,且多年扶持父皇有功,儿子实在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天大的过错能让父皇如此震怒?父皇莫不是听信小人谗言,糊涂了不成?」
皇帝一言不发,脸色逐渐难看。
我看在眼中,不动声色。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对一个帝王而言,没有什么比权力更重要。
这些年薛家仗着从龙之功,处处辖制皇帝。
外朝有薛重,一手遮天,以直谏为名多次违逆圣意。
内宫有皇后,残害皇嗣,确保没有人能威胁到身具薛氏血脉的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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