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凉亦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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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很小的时候,就记得班里有一个安安静静的男孩子。倒不是因为天生内向,而是无人理睬,所有的小朋友都离他远远的。
他总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双手在书本间窸窸窣窣地翻动,眼神凝固在破洞的书桌上。
不知所以然的我回来讲给我妈听:为什么小朋友都没有人理阿振啊?
因为他是个没有妈妈的孩子,可怜啊……
童真的心灵最是纯净,掺不得一丝杂质,即使外力放纵,也阻挡不了那片与生俱来的赤诚。
孩子,永远都是最善良的。
那天放学,我主动和阿振一起回家,还买了两个奶片,给了阿振一块。他的脸上挂着笑,脸蛋涨的通红。
那年,我们才读一年级,印象中,这是那年唯一一次和阿振的交集。
四年级的时候,为了可以去县城读初中,我转到了别的学校。没想到一年之后,阿振也来到了我所在的学校。
新班级的同学自然不太了解他的家庭情况。只有我清楚地知道,他的妈妈从小就离开了他,爸爸从此精神出了问题,总是莫名地跑出去打人,奶奶前年去世了,爷爷还健在。可怕的是,他们家父子三人,每人住在一个院子里,互不来往。据说,阿振生活和学习的费用都是靠他姑姑扶持。
谁知道呢?谁又关心呢?阿振像是被浮生丢弃在岁月里的一把草,闲暇的人都喜欢过来踩一脚,反正可以全身而退,怕什么?
不过可以确认一点,阿振每天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放学回到家,他就一个人在屋子里写作业,看动画,有时候还会自言自语。
他还是那么腼腆怪异,即使在新同学面前依旧放不开曾经“与众不同”的模样。
体育课上,所有的男孩子都跑出教室欢腾,女孩子就留在教室里聊天说笑,只有阿振一个人,和女生一起待在教室里。可是如果哪个女孩和他说一句话,他的脸立刻就会涨的通红,一个字也憋不出来。
同学们都觉得他是个怪人,大家纷纷跑来向我询问,因为我们是一个村子的。
那个时候的我,不懂揭人伤疤的疼,偏偏把他的情况告诉了那些好事的人……
青春时期的抱团,最是伤人。明明可以打一架解决的事情,却偏偏表面对你客气谈笑,背后里把你推进无尽深渊。你想爬出来,没有任何人援手,那些笑吟吟的背后,是一颗颗过早苍凉的心。
如此,愿意和阿振交流的人变得越来越少了,以前肯和他说话的几个男生,也自动屏蔽了阿振的加入。
然而我并不清楚年少的自己,曾经拿着一把利刃直戳别人的心脏,却浑然不觉。或许吧,怪我们都是孩子,接受不了被人排斥的痛苦,不敢太早去体会这份切肤之痛。
可是阿振呢,谁有想过这根浮草呢。
六年级将近毕业的时候,阿振还做出过一件供人谈资的“大事”。许多年以后,都经嚼不烂。
在此之前,就有好多人在谣言口传,阿振的爸爸是个神经病,他一定也是个神经病,不然怎么可能这么怪!
而这件事,恰恰给他们的谈资贴上了护身符。
鲁迅先生曾说,中国人大多都是无聊的看客。没想到我们小小年纪,就把自己推向了这个漩涡。
没关系,孩子嘛,总有人原谅的。
不知道谁八卦来的消息,说是阿振喜欢我们班里的一个女生。那个女生确实挺漂亮的,但显然风风火火,不是属于阿振那种木讷寡言的人的。但是就是这样,却也不被人放过。
女生得知这件事之后,聚集班里一些喜欢打闹的男孩子们,让他们帮她去教训阿振。
于是,那些人每天都跑到他的座位上,在他耳边吵“放下吧,人家不喜欢你”“就你这样的,还知道喜欢女生啊”“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等等。
而我,和阿振同村的老乡,则和那些好事的小女生一样充当了看客,连出大气的勇气都没有。
我的懦弱和庸俗,让我在一幕幕无常面前,选择了沉默。
阿振终于忍无可忍。
他搬进一个凳子,往其中一个男生的头上砸去,然后用自己的头,狠命地撞墙壁,一声比一声响……
那个男生的头上滴着血,女生们乱作一团,哇哇大叫,整个教室不像是学习的地方,倒像是古代的刑场了。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阿振的头上同样带着血,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在马路上摇摇晃晃地回家。
残阳如血,我的眼睛在红色的光芒面前瑟瑟发抖,那天之后,我很怕看见血,直到现在,每次抽血还会头晕好久。
从那之后,阿振再没理过任何人。小学的故事,也算是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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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初中,我去了县城的学校读书。而阿振因为比我晚一年转学,则失去了去县城读书的机会,回到了我们乡镇的中学就读。
初中三年,阿振在我的学习生涯里是空白的。我有时候还会想,是不是阿振在的话,我就会多一个优秀的竞争对手呢?毕竟他那么努力地学习,因为这是唯一让别人看得起的资本。
事实证明,阿振比我想象的还要努力。
当年中考结束后,我还深深哭过一场。数学出了问题,我没能如愿考到市里的重点高中,只考上了县里重点高中的尖子班。
可是几天后我听说,阿振也考上了重点班。虽然分数比我低一点,但已经是他们学校最好的了。
没错,在那个男男女女忙着打架上网恋爱喝酒的学校,没有实力过硬的教师资源,亦没有弥漫书香气息的学习氛围,几乎是乱作一团的中学。
阿振是那个学校唯一一个考上重点中学的重点班的。我根本无法想象,他究竟付出了怎样的努力,才和这些城里读书的孩子站在了同一个起跑线上。
或许磐石下的生命,才会盛开得更加精彩吧,不像阳光雨露日日浇灌的植物,娇贵无比。
暑假的一天,我在院子里洗衣服。突然大门开了,走进来一个人。
是阿振。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脚上踩着一双大号的旧拖鞋,整个人看上去不像个少年,倒像个饱经沧桑的大叔。
他开口问我:“我以后……能不能,能不能和你一起去学校……我没自己去过城里,有点害怕……”
阿振两只手不知所措地交叉着,脸依旧涨的通红,像极了曾经那个腼腆的少年。
我听了他的话,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起来。
“你一个大男生,自己去城里上学有什么好怕的啊,我还经常自己去呢。再说了,高中半月回来一次,也不用天天跑啊……”我叽里咕噜说了一堆,阿振都支支吾吾地答应着。
其实我是在掩盖一个不争的事实:我并不想和不受欢迎的阿振一起上学,我怕碰到熟人,碰到同学……
说白了,我还是拯救不了自己那颗可耻的虚荣心。
“啊……那好吧……谢谢你,我先走了啊。”阿振慢吞吞地走出我家院子。
我心里竟然有点难过。
开学之后我才知道,阿振分到了我的邻班,我们可以经常见面的。
有一次课间操,我在楼道碰到了他。本来想装作没看见过去了,可是他那双发光的眼睛看着我,好像很兴奋。
我终于忍不住和他打招呼:“真巧阿振,感觉在这里上学还适应吗?”
他一脸惊喜,然后痛痛快快地和我诉说各种不适:“老师讲课好快呀,我跟不上,经常下了课再找时间自己学。同学们都挺好的,不过还没认全。食堂也不错,比我以前学校好吃多了,还有鱼呢……”
“嗯嗯嗯,没事就好,以后有问题就直接请教我哈。”我打了个哈哈,然后顺势跑开了。
我不知道谁给的勇气,竟然这样对待曾经好多年的同窗,虽然,他是阿振。
在餐厅,我看到阿振在帮别人舀饭,手边还放着政治课本。他在勤工助学,这样吃饭就不用花钱了,还可以节省时间学习。他还认识了几个一起勤工助学的朋友,看起来其乐融融的还不错。
后来,意想不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有一次上班主任的数学课,老师拿着一张没有名字的卷子,站到讲台上大声问是谁交的没名字的试卷。
一分钟,两分钟,没有人回答,大家都觉得,这份试卷的主人完了。
没想到阿振冲上去,从老师手中夺过了试卷,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怒气冲冲地把试卷撕成了碎片。这个举动惊呆了所有人,包括他的班主任。
我不知道那天班主任有没有惩罚阿振,但是从那天之后,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了解了他的家庭,同学们都一致认为,阿振有神经病。
那个时候马上就要期中考试了,阿振一气之下跟老师请了假,回到家学习。同学们和老师都松了一口气。
可是没想到那次期中考试,阿振考了班级前三。在那之前,他一直处于中游水平,没有人知道,他这些天自己一个人对着听不懂的课本做了什么,付出了怎样的努力。
他不过是想用成绩,来证明给他们看:他并不是个神经病,他是个正常人。
可是,人一旦落入冰山,就没有办法奢望所有的冰山一夜之间全部融化。你越是燃烧,冰山反而聚集的越多,最好是生生把这团拼死挣扎的火焰熄灭。
高一快结束的时候,我听说了阿振要退学的消息,原因不详,据说是因为他撕坏了老师的衣服。那个时候,我已经在文科班。
一天晚自习,老师莫名其妙地让我去办公室,我一进去,就看到了红着脸笑的阿振,手里捧着一本余秋雨的《文化苦旅》。
我正不明所以,老师笑着对我说,让我给我妈打个电话,让她帮忙去通知阿振的家人,带他回家。
我隐隐感觉到了空气中的异样。
没错,在这个没朋没友的校园,我是阿振唯一认识的人,或许,也是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从那天晚上之后,我再也没在学校见过阿振,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3-
我曾经听一些女生谈论过,她们说,像阿振这样有神经病的人,即使考上了大学,人家也不会收他的,一个神经病上学干嘛啊,还不如回家种地。
我听着这些话,心有些隐隐作痛。不知是为阿振感到遗憾,还是为自己的无能感到羞愧。
我终于失去了一个同窗多年的故人,亦或者,我们从来都不算朋友,他之于我,不过一个路人罢了。
而我之于他呢?无从得知,也不想知道。
我只记得那年冬天雪很大的时候,阿振曾经跑到我家,求我妈帮他找辆车,自行车太滑,他去不了学校了。我妈帮他找到车的时候,他不停地说着谢谢,不知道那时,他有没有感受到一丝来自母亲的关爱:那是他这辈子最缺少的东西。
我只记得他退学后,有一次我的校服丢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的时候,我想起了阿振,于是跟我妈打电话,让她帮我问问他的还有没有。那天阿振在地里干活,听说了之后火急火燎地跑到我家,累的气喘吁吁。他说校服送人了,但如果我需要的话他会要回来。
我只记得我曾经有一个同学,他和女生说话会脸红,他喜欢一个人努力地看书,他希望向所有人证明他不是个神经病。
他是阿振,他没有妈妈,也没有朋友,几乎一无所有。
但我希望,他有未来。
-End
今天这个故事,来自我小时候的一个同学,说玩伴有些不符,因为我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见证了他这些年碎片化的苟且疼痛而已,同为冷漠路人。如今再也没有他的联系方式,但愿他能过上抛弃这些年的生活。
谨以同样碎片的此文,来缅怀一个令我心生愧疚的故人,他叫阿振。
我是凉亦歌~
PS:写下这篇文章,有点心痛,所以就碎片化了~
现在我已经失去了阿振的联系方式,但是每次想到他,内心还是无法平静下来。
但愿那个少年有一天,不再脸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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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了个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