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所以好看，在于它不仅刻画出主要人物的风韵气质，如黛玉的多愁善感、宝钗的端庄淑女、凤姐儿的泼辣爽快，还一笔画出众多形形色色的小人物。

虽然小人物在书中占据篇幅不大，却好似敦煌壁画上的飞天，各具神采，交相辉映，为红楼人物画廊增添了不少色彩。

在众多小人物当中，小红算是作者着墨较多的一个。

对小红的描写作者采取了穿花拂柳的写法，很少成章大段的描写，而是穿插在其他事件中，不露痕迹，神采毕现。

对小红的描写甫一开始就与对贾芸的描写缠绕在一起，两个人物、两条线索如藤条盘根错节，交互生长，这种写法也预示着两人之间难解难分的缘分。

小说从多人的眼光来写小红的相貌。

先从贾芸眼中来看小红。第二十四回贾芸在外书房等宝玉，左等右等不来的功夫，听到娇声嫩语的一声“哥哥”——又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写法。然后看到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生的“细巧”“干净”，这就是贾芸眼中第一次看到的小红。

接下来写了宝玉眼中的小红。宝玉要茶水无人应答时，小红趁机来倒茶，宝玉看到的小红是这样的：

“穿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到是一头黑直直的头发，挽着个髻  ，容常脸面，细巧身材，却十分俏丽、干净。”

这是小说中对小红最详细的描写。

后面又写了凤姐眼中的小红：“凤姐儿打谅了一打谅，见他生的干净、俏丽”。

有趣的是，不同人眼中的小红，都是初见时的小红，所以读来有几份相似之处。

综合这几处描写，大致可以推测出小红的相貌气质：虽不属于黛玉、晴雯那种倾国倾城的美人，也自有一番俏丽动人。

单说相貌，把小红放在众多丫鬟中并不显眼，大观园里比她漂亮的丫头大有人在。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不起眼的小丫头，却让贾芸念念不忘，让凤姐儿青睐有加。

在贾府子弟中，贾芸是少有的精明强干的男人，不同于贾琏贾蓉等贾家男人的颓废软弱，贾芸自强自立，凭着聪明和执着打动了凤姐儿，掘到了人生第一桶金。

这样清醒理智的贾芸，他看上的姑娘绝不会是徒有外表的庸碌之辈。

凤姐儿的眼光向来挑剔，能入了她法眼的丫头不过平儿几个贴身丫头，她的聪明能干给下人构成无形的压力，但是小红却是少有的得到她公开称赞并当即任用的丫头。

小红依靠什么得到他们的肯定、实现人生的逆袭？

小红的成功首先得益于她的高情商和好口才。

第一次见面就吸引到贾芸，正是缘于小红简便流利的应答。

贾芸应约来拜见宝玉，在贾芸来看这是一次很重要的会面，关系到自己以后在贾府的未来。毕竟宝玉是贾府内最受宠的孩子，也许他三两句话就能帮贾芸解除燃眉之急，不知多少人想巴结这位贵公子。

可是对宝玉来说，这不过是随口一说的顽话，说完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一句随口之言，却让贾芸等了不止一顿饭的工夫，宝玉的小厮们一个比一个滑头，就让贾芸在这里干等着，个个躲到一边去了。

还是小红看不过，说了实话：

“他今儿也没睡中觉，自然吃的晚饭早。晚上他又不下来，难道只是耍的二爷在这里等着挨饿不成？不如家去，明儿来是正经。便是回来有人带信，那都是不中用。他不过口里应着，他到给带呢。”

在当时男女授受不亲的环境下，小红面对第一次见到的男客能如此口齿清晰、沉稳从容地应对，实属难得。更难得的是其中透露的善意，而不是趁机捉弄或者敷衍贾芸。

这一席话说得通晓事理、清晰明了，就是因为这一席话，小红给贾芸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真正让小红大放异彩的时刻，是在小红替凤姐儿传话时。

本来正在滴翠亭里闲聊的人不止小红一个，但凤姐儿在对面山坡上招手时，只有小红注意到并马上弃了众人，跑到凤姐儿跟前，小红的手眼灵活可见一斑。

小红被凤姐儿看上似乎纯熟偶然，如果不是小红而是别人跑过去，那就不会有小红的机会了。但是所有的偶然背后都藏着必然，机会总是青睐有准备的人。

凤姐儿的活儿向来不好干，一般人还真干不了，对于小红来说，这未必不是一个挑战。

虽然只是来回传传话的事儿，但其中细枝末节、错综复杂，很容易把话传错、把事情办砸了。

小红不但把凤姐儿要她传的话儿传到、要拿的东西拿到了，还把平儿要传的话儿也传达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我们奶奶问这里奶奶好。原是我们二爷不在家，虽然迟了两天，只管请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们奶奶还会了五奶奶来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儿打发了人来说，舅奶奶带了信来了，问奶奶好，还要和这里的姑奶奶寻两丸延年神验万全丹。若有了，奶奶打发人来，只管送在我们奶奶这里。明儿有人去，就顺路给那边舅奶奶带去的。”

这一番涉及四五门子、奶奶来奶奶去的话儿，连李纨听了都云遮雾绕理不清，小红却传达得条理清晰、一丝不乱。

难怪凤姐儿会忍不住称道：“好孩子！到难为你说得齐全。”“这个丫头就好。方才说话虽不多，听那口气就简断。”并当场决定破格录用小红，把她从宝玉房里抽调到自己房内。

凤姐儿掌握着贾府财政大权，管理着府里大大小小的事务，能到她手下做事，无疑属于高升了。但是小红没有得意忘形，当凤姐儿问她愿不愿意时，其实是抛出了一道难题。

说不愿意吧，就是不识抬举，当场就把凤姐儿得罪了；说愿意，倒显得自作主张眼里没宝玉，所以小红笑着回答：

“愿意不愿意，我们不敢说。只是跟着奶奶，我们也学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见识见识。”

这番回答应对得巧妙，既没说愿意，也没有拒绝，同时奉承了凤姐儿，表达了自己的倾慕之意，让人听了心里舒坦挑不出毛病来。

小红的伶牙俐齿不仅表现在应对上级的考验中，还表现在对付同级丫头们的倾轧中。

小红在帮凤姐儿传话途中，遇到了同在怡红院的一众丫头，面对晴雯的挑刺挑衅：“你只是疯罢！花儿也不浇，雀儿也不喂，茶炉子也不笼，就在外头逛。”

小红从容应对、据理力争：“昨儿二爷说了，今儿不用浇花，过一日再浇罢，我喂雀儿的时候，姐姐还睡觉呢。”“今儿不是我笼（茶炉子）的班儿，有茶没茶别问我。”

一席话说得有理有据，不卑不亢，并举起荷包给大家看，证明自己在替二奶奶办事而不是闲逛，让她们无话可说。

这样的小红，岂是愿意久居人下的人？在宝玉房中时，她就存着向上攀高的心，只是被一帮子伶牙利爪的大丫头们压制着，一直得不到机会而已。

“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小红蓄势已久，即便没有凤姐儿，她也会找机会崭露头角的。

有一颗不安分的心，不安于人下人的命运，这才是小红的核心性格。

不得不佩服薛宝钗识人功夫之厉害，小红作为宝玉房中的丫头，宝玉尚且对她一无所知，薛宝钗却一早看出小红“素习眼空心大，最是个刁钻古怪的东西”。

让人诧异的是，一向温柔和平的宝钗对小红的评价和其他人却大相径庭。

如果站在宝钗的位置，以她正统的观点来看，小红确实算不得一个好丫头：她不安守女仆的本分，一心想攀高枝、往上爬，还胆大妄为，私赠贾芸手帕，绝不是一个合格的下人。

但是贾芸看上小红，未必不是因为小红的性格。

贾芸是一个精明务实的人，他需要的妻子不仅仅是一个只能端茶倒水的女仆或者徒有美貌的花瓶，更应该是一个可以和自己一起扛起生活的担子、并肩面对人生风浪的伴侣。

无论情商口才还是胆识魄力，小红都在众丫头中脱颖而出，且对贾芸也有意，难怪贾芸对她情有独钟。

作为一个强者，凤姐儿素来喜欢能干的人。能干的人几个没有野心？所以即便小红有野心，也能被凤姐儿接受，她自信有掌控的实力。

所以，对小红的评价就形成了这样两极分化的局面：一方面因为精明能干被人赏识重用，另一方面却被视为另类，不断遭受打压。

同样被视为另类的还有宝黛爱情，在当时“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社会里，宝黛自由恋爱同样不被主流社会所接受，宝黛最终以一死一出家的惨烈方式来完成自己的抗争。

小红这一人物的塑造大有深意，从小红名字来看，小红本姓林，是管家林之孝的女儿，名红玉，因为与宝玉、黛玉同名才改叫小红。

林，也是黛玉的姓，红与黛玉前身绛珠仙子暗合，玉即黛玉的玉。

黛玉与小红，虽然一个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一个是热爱滚滚红尘的俗人，但一样想要挣脱命运的束缚、社会的桎梏，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两人在精神上都有着不甘命运摆布的共通之处。

黛玉终其一生未能嫁给宝玉，留下一生遗憾，按照小说情节发展，小红却实现自己理想嫁给了意中人贾芸。

宝黛不能实现的爱情梦想，却以另一种方式在小红身上得以实现，这或许可以算作小红这一形象的终极意义吧。

2022-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