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老人(商容)便已起身。
实际上,他一夜未眠。
都说人生最苦是别离,他当然也不例外。
倒不是说,他如何贪恋自己的丞相之尊。他只是舍不得,舍不得这座从他青年开始,便已奋斗了几十年的王城朝歌。
于他来说。
这里的一草一木,这里的一人一物,都是他一生最为宝贵的财富。
从百业凋零,百废待兴,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老人兢兢业业,任劳任怨。
从最小的郎中做到一国权柄在握的丞相。
这一路,他见过太多的风景。
人心善恶,是非功过,他始终相信,正义总会战胜邪恶。
可这一次,黑云压城城欲摧,他实在是看不到半点的希望。
哪怕是那位坐朝天子会说上一句挽留的话,自己也会尽弃前嫌,为了大商的江山社稷肝脑涂地。
毕竟,终是有些舍不得啊。
今日,老人没有穿上朝服,一身肃静的衣衫,行走在还没有苏醒的街道之上。
他一路走,一路看。
始终笑容可掬。
可直到走在杜大人家的门口,看着一座只短短两日便已破败的府邸。
老人的笑容,转成了悲伤。
他想起了杜大人第一次入朝时,两个人并肩而行。
彼时,杜大人不过及冠之年,他曾说,自己平生酷爱天象之法,能有一朝之地得以容身,愿穷一生之力护成汤无虞。
他如此说,亦如此做。
只是物是人非,一片丹心,付诸流水。
可我又能做什么呢?
便是我一朝文官之首,丞相之尊,也换不来帝王一怒,回心转意。
如今,我只是一个辞了官的普通人,无权无势,无功无禄,又能如何?
一念至此,老人两行清泪顺流而下。
他向昔日杜府鞠了三躬,随后,动身而去。
这一行,老人并非毫无目的,他的终点,便是关押犯人的大狱天牢。
其实,老人不是未曾想过要进宫面圣替梅伯求情,可想起那日殿内辩驳,老人知道,纵然自己以死相要,也决然不会改变结果。
如今的纣王啊,已经变了。
变得昏庸无道,变得善恶不分。
在他眼中,只有美人妲己所说才是对的。
至于旁人,顺者生,逆者亡,无论忠奸,唯有服从。
所以,他不是不可以以死明志,他只是觉得,为了这样的大王,自己的死,并不值得。
反倒是一石激起千层浪,这座天下,会因为自己一死,有了更多叛乱的理由。
所以啊,老人觉得,好死不如赖活着。
当然,这个道理,他也是最近才懂,如果能早一点,老人在想,也许梅伯便不会如此冲动,也不会落得如今这么个要被炮烙的下场。
想到这。
老人心如刀绞。
来到大牢门前,天牢的守备官见是老丞相,恭恭敬敬并无阻拦。
步入天牢,长驱而入,便来到了关押梅伯的所在。
望着昔日老友披肩散发,累累伤痕,老丞相泪流满面,他低呼道:
【梅先生!】
梅伯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了片刻,才缓缓回头,看见是自己的老友来看自己。
梅伯轻轻笑着。
那一眼,相对无言,可此时无声胜有声!
太多的委屈,太多的无奈,虽只有一眼,却彼此心知。
良久,还是梅伯先开的口,他轻声道:
【我满以为再见你便是处刑之时,没想到,早了一些。】
老丞相哽咽道:
【天牢守备是我旧时的门生,我让他帮忙行个方便,选好了时间,在临走之前看看你。】
梅伯有些惊讶:
【你也要走了?】
老丞相点点头:
【一座容不得人说话的朝堂,我留下来也没有用处。何况,便是如我身居宰相,却也不能救下你们的性命,徒留虚名,又有何意义?不如早日归隐山中,吃一碗安乐的茶饭,了此残生,听天由命,也就是了。】
梅伯飒然一笑:
【若是搁在三天前,我听到你这话,必然是要揍你一顿。可事到如今,我却没什么反驳的理由。没错,你我皆是顾命大臣,得先王所托,鞠躬尽瘁,理所当然,但今日的纣王已不是我们当初看着长大的三受了。人是会变的,世人总是恨妖妃妲己蛊惑圣听,可我却只恨纣王,不明是非,哪配做人王地主一朝天子?当皇上,就要有当皇上的担当,左右,下令杀杜大人杀我的,还不是他吗?商君,天道如此,我辈难为,你早日身退,求一个得享太平,也很好。依我看,这朝堂若期有矫枉之日,非是闻太师班师回朝不能回天在望,至于我等吗?乱世存身,能活着,就很好。】
老丞相一把伸入牢笼,紧紧攥住梅伯的手:
【先生你若早些明白,何至于此?】
梅伯眼角湿润:
【道理这东西,往往是在错过以后,才能知道。起先,我也觉得当臣子的,君王昏聩,便该抬棺死谏。殊不知,你纵然是死,可他依旧不会回心转意。你的死,不过是落下一个好名声罢了。悠悠青史,后世会有人说,我梅伯之死,是为国尽忠。可……然后呢?国家得到改变了吗?人民得到好处了吗?都没有!也难怪世人总说,书生迂腐,我确实不是一个聪明人啊!】
老丞相摇了摇头: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有时候,死的意义并不是非要有什么实质性的好处。它也可以是一种态度,一种为国尽忠,一种不屈不挠的精神。先生,倘若我残生尚有时日,终我天年,必将为先生著书立传!哪怕有一日,我成汤天下不复存在,我却也要替先生告诉天下人。你梅伯,是为国而死,天地无私!】
梅伯一揖到地,泪流满面:
【人生得一知己,死而无憾!】
老丞相同样老泪纵横:
【愿先生一路走好,天国之地,永得长生。】
梅伯飒然一笑:
【哈哈哈!好!好一个永得长生!商君,你且去吧,今日朝堂大刑,我还要好好地骂个痛快!】
梅伯放声大笑。
老丞相回了一礼,转身离去。
那一刻。
他们两个都知道。
这一走,便是天人两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