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
江南的夏日,时有大雨悄然而至,你毫无防备,窗外已是一阵飘风急雨。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我知道,这风雨终会停歇,也许今晚,也许明日,一定会停歇。一如这世上的风雨,亦只是飘摇一时,终会止息。
明日,残花落尽,万物洗去尘埃,又将是另一种景象。
其实,世间的功名利禄,本是多余之物。于古人而言,一张闲琴,一壶老酒,一卷诗书,一位知己,此生足矣。但偏生又是这些诗文卓绝的古人,穷尽一生,寒窗苦读,只为步入仕途,纵横官场。
唐朝的人物,自有一种豪气与疏旷,但亦有柔情婉转。一如我,虽是闺阁女子,亦有亮烈与洒脱。
韦应物的诗,我也算是读过十余首,有些模糊不清,有些深入骨髓。后来,最爱的却是那首《简卢陟》。诗云:
简卢陟
可怜白雪曲,未遇知音人。
惶戎旅下,蹉跎淮海滨。
涧树含朝雨,山鸟哢余春。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他该是走过了怎样的万水千山,饮尽了多少孤独,方有此旷达。而我,也算是行走半生,阅尽沧桑,唯一瓢酒、一盏茶,方可慰风尘寂寥。
韦应物的人生,是以华丽开场的。他出身于官宦世家,在京城极有声望。
韦应物的曾祖韦待价,《新唐书》《旧唐书》有传,武后时任宰相。祖父韦令仪,曾为宗正少卿。而其父亦颇有名望,为当时善画花鸟山水的画家。
韦应物于世家大族中成长,家中藏书万卷,墨香四溢。他自幼便安享富贵,受尽宠爱。他的世界没有穷困,亦无委屈,而是鲜衣美食,娇生惯养。
那时的韦应物,不似他后来所作的山水诗那般清冷淡远,静谧悠然,而是年少轻狂,神采飞扬,甚至有些傲慢无礼,盛气凌人。
他十五岁便出入宫闱,成为唐玄宗近侍,扈从游幸。
彼时长安车马如龙,团花簇锦,大唐亦是盛世煌煌之景。韦应物伴随大唐天子身边,与之俯瞰河山,傲睨万物,万千荣耀。
后来,他在诗中曾描述过当时情境。“少事武皇帝,无赖恃恩私。身作里中横,家藏亡命儿。……一字都不识,饮酒肆顽痴。”
他依靠家族势力,得君王恩宠,打马长安,饮酒纵情。原以为,就这样往来宫廷,闲游街市,吃喝玩乐逍遥地过一辈子。
然而他安逸的梦想、贵族的生活,皆随着安史之乱的爆发,被彻底粉碎。
二 生长太平日,不知太平欢
这场灾祸突如其来,长安城一夜间风云变幻,天下大乱,众生颠倒。
唐玄宗弃下龙椅,坐着车辇随军逃去蜀地。乱世中,美人江山,一个都没能保全。帝王尚且如此,更莫说这些依附君王的侍从。
兵荒马乱,帝王奔于逃命,那些达官显贵瞬间流落无主。韦应物第一次遭遇朝廷的巨变,失去光环的他,在风雨动荡的长安城不知何去何从。
人生要经过忧患,尝些疾苦,才深知其味。一场动乱,改变了唐玄宗的命运,亦改变了韦应物的一生。
安史之乱的硝烟弥漫了整个长安,迟迟不肯散去,京城秋叶纷飞,许多人残梦依稀,拒绝清醒。
经过这番动乱,韦应物不再是曾经那个骄傲自负的少年,他的前途有了天翻地覆的转变。
就在他人生的至暗时刻,有一位红粉佳人来到他的身畔,让他落寞的人生重新有了生机。
“夫人吏部之长女。动之礼则,柔嘉端懿;顺以为妇,孝于奉亲。”他的妻子乃官家之女,温柔端庄,知书达礼,且饱读诗文,气质如兰。
她才情横溢,柔情似水,足以慰其孤独,为之抚去尘霜。朝廷依旧飘摇不安,但他必须要寻找一种最好的方式自救,远离惊慌。
闲散了多年的韦应物,收拾那颗放纵不羁的心,开始静心苦读。外界的纷纭、喧嚣的乱世皆被其关于门外,不闻不问。
他变了,再不是那个倚仗皇权的纨绔子弟,他在书卷里寻到了宁静,于诗文中找到了归宿。
更何况,他的身边有妻子为其红袖添香。伉俪情深,如胶似漆,偶有兴致,也一起诗酒琴茶,剪烛夜话。
韦应物原本天资聪颖,加之这些时日秉烛达旦,已是学识精进,才华过人。
被冷落数年的韦应物,在其二十七岁的那年,当上了洛阳的县丞。他凭自身的努力,真正走上了仕途,虽官职低微,却勤政为民。
“生长太平日,不知太平欢。今还洛阳中,感此方苦酸。”为官期间,韦应物闲时便吟咏诗句,释放心情。
此后近十年,韦应物往来于洛阳和长安,官职也是时起时落,忽高忽低。但他有佳人相伴,拥有人间最平淡却长情的幸福。
经过动荡的大唐盛世难再,物是人非,韦应物的心境亦随着时间慢慢改变。
他的诗风疏淡,有一种清冷幽情,其描写的物象,亦是岑寂静美。
赋得暮雨送李曹
楚江微雨里,建业暮钟时。
漠漠帆来重,冥冥鸟去迟。
海门深不见,浦树远含滋。
相送情无限,沾襟比散丝。
夜偶诗客操公作
尘襟一潇洒,清夜得禅公。
远自鹤林寺,了知人世空。
惊禽翻暗叶,流水注幽丛。
多谢非玄度,聊将诗兴同。
之后,韦应物居长安数载,任京兆府功曹,又任高陵宰。
岁月庸常,官运也是平平,但他们夫妻携手,风雨相随,悲喜与共。有时候,世间的情爱可以抵却万般功名,乃至富丽江山。
三 岁月转芜漫,形影长寂寥
当年唐玄宗失去杨贵妃后,对龙椅再无眷恋,每日回忆与贵妃在长生殿的恩爱时光。万物形同虚设,这尘世,他亦是别无所求。竟不想,这种痛楚,韦应物也要承受。
他本仕途平稳,岁序静好,妻子骤然病逝,让韦应物的人生再一次迷失方向。他的世界仿佛天崩地裂。
韦应物伤痛到无以复加,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能从悲恸中走出来,心思枯竭,寂灭如水。
他甚至以疾辞官,闲居在家。如果说,曾经他对仕途还有一点幻想,如今亦因为妻子的离世,而荡然无存。
世俗的名利富贵,原只是过眼烟云,他们夫妻情深,也成了镜花水月。那时,韦应物的心里只有妻子的音容笑貌,万物皆可抛之不顾。
几番悲痛欲绝,未来山长水远,冷暖交织,他要如何独自走完?辞官的日子里,韦应物闭门谢客。
这期间,他创作许了多悼亡诗,情真意切,感人肺腑。这些哀伤的诗句存留于世,读来依旧如泣如诉,荡气回肠。
悲纨扇
非关秋节至,讵是恩情改。
掩颦人已无,委箧凉空在。
何言永不发,暗使销光彩。
对芳树
迢迢芳园树,列映清池曲。
对此伤人心,还如故时绿。
风条洒余霭,露叶承新旭。
佳人不再攀,下有往来躅。
感梦
岁月转芜漫,形影长寂寥。
仿佛觏微梦,感叹起中宵。
绵思霭流月,惊魂飒回飙。
谁念兹夕永,坐令颜鬓凋。
“梦想忽如睹,惊起复徘徊。”他对妻子朝思暮想,一往情深。奈何佳人不再,只能借诗文倾诉其无尽的思念。
经过此番变故,韦应物更是无心功名,在以后的岁月里,任凭云聚云散,潮起潮落。
那些养尊处优的日子,离他越来越远。他收拾好破碎的心情,重新步入仕途,不图浮名功贵,但求无愧百姓。
他开始辗转于各地为官,勤恳执政,爱惜民众。他忽略个人荣辱,倾尽一切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
四 野渡无人舟自横
从滁州刺史到苏州刺史,他皆是清廉为政,两袖清风。晚年的韦应物,日子清贫困窘,他的心境,早已从当年的盛世繁华里走出。他爱上了山水田园,向往淡泊清远。
亦是在晚年,韦应物将山水诗写到了极致。他追寻先秦的风雅,沿袭了王维和孟浩然的诗歌气度与情境。
他的诗风澄澈精致,有一种洗尽铅华的清幽和静谧。其诗文内容丰富,风格清新,对后世亦有深远之影响。
寄全椒山中道士
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
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
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
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寄李儋元锡
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又一年。
世事茫茫难自料,春愁黯黯独成眠。
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
闻道欲来相问讯,西楼望月几回圆。
他的山水诗始终流露出一种幽情、几许寂寥,毕竟他的人生是从华丽转向没落,毕竟他也算是历尽沧海桑田,尝遍离合悲欢。他本是天子的近侍,此一生无须太努力,就可以安享荣华。
说好了不识一字,每日纵情饮酒,醉卧长安。然江山动乱,物换星移,让一切都改变。他极尽心力,悬梁刺股,只换取微薄的功名,终是庸碌半世,无有作为。
说好了相濡以沫,白首偕老,说好了生死契阔,不离不弃,她竟不顾誓约,转身离去,提前散场。留他一人,在寂寥的人间,踽踽独行。
也有过迷惘彷徨,有过仓皇失措。幸而柳暗花明,他与山水相逢,和风月相知。恬淡不争的自然风物,让他寻到了内心的宁静。他漂泊不安的灵魂,在风雨乱世中有了依归。
滁州西涧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涧边的幽草、深树的黄鹂,乃至晚来急雨、野渡孤舟,这些清冷又寻常的意象,在他笔下,从容自安,闲静超脱。
他不是陶公,早早放下功名,归居田园。亦不是王维,在禅佛之境,空灵自在。他自有一种高情雅志,避开尘世喧烦,漫步林泉,凉风拂衣。
可怜的是,为官一生的韦应物,晚年悲凉。他被免去了苏州刺史之职,且因身无一钱,而筹不到路费返回长安。
他寄居于苏州永定寺,这千古风流之地,也不能安放他漂泊的心。
他死在了姑苏,后尸骨运回了长安,与妻子合葬,不负“生同衾,死同穴”的誓言。长安,才是他此生的归宿,是他的温柔富贵乡。
世人皆慕晋人高远闲适,唐人潇洒不羁,岂不知每个时代都有其不可言说的悲凉。
人生一世,经受一些哀乐苦楚,亦是寻常。一如墙角的梅、庭院的竹,惯砺风霜,早已无畏无惧。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他的一生,积攒了厚厚的尘埃,擦之不去。唯有一壶酒,可解数年悲苦,慰风尘寂寥。
以后,光阴湛湛,清白一身,再无挂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