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船

“敏敏,给外公送饭去。”

在我记忆中最初与您相关的那一天是正月初二,在乡下姨妈家,妈妈和姨妈在餐厅里忙碌着收拾餐桌的残局,姨妈一边唤着表姐的小名,一边把剩饭剩菜往饭盒里倒。十五岁的表姐那时正在客厅里看电视,她听到母亲的话,表情变得胆怯而委屈,她含着眼泪拼命地摇头。

“我不去……”

“那童童去送。”妈妈对我说。

我的神经立刻绷紧,我握紧拳头看着妈妈,她的神情嫌恶而冷漠,全然没有了半小时前在饭桌上的喜气洋洋。

“童童,给外公送饭去。”

我用和表姐同样的委屈表情看着妈妈,然后同样害怕地摇着头哭喊。

“我不去……我不去……”

妈妈瞪了我一眼,说。

“去!”

我的啜泣被妈妈震慑住,我回头看在堂屋里表哥表姐和舅舅舅妈们,他们中有几个看到了我在哭,却只同情地看了我一眼,便躲开了我求助的眼神,继续和身边人说说笑笑。

我抱着碗走出了姨妈家,慢吞吞地朝外公家的方向走去。我竭力地想将见到外公之前的这段时间延长,我尽可能地磨蹭,可是最终,万分不情愿的我还是走到了外公的小屋前。

我抱着碗,在门外低声喊。

“外公。”

我僵站在门外,像个机器人或者木偶。

片刻后,屋子里响起了轻缓而沉闷的脚步声,随后我面前的门被拉向了屋内,伴随着尖锐绵长的吱声。

外公打开门,看到是我,他卖力地微笑了一下。

“是……童童啊。”

我迈着僵硬的步子走进门,按捺不住好奇心地环顾外公的这间小黑屋。这间小屋子只有姨妈家的一间房那么大,前后用一堵墙隔开成卧室和堂屋,窗户像洞口一样开在外墙上,几乎没有阳光能照射进来。我找到桌子,将碗筷放下。

外公把门打开,让屋子里看起来稍稍明亮一点,然后他走到堆满杂物的桌子前,从抽屉里找出一个干净的杯子,给我倒了一杯水。做完这些,他才在桌边坐下开始吃我给他带来的饭。

“妈回来了?”

他一边吃一边和我说话。

我不想和外公说话,他那干枯树皮一样的脸和手在我面前让我觉得很难受,我坐在这里是为了等他吃完饭,然后将空碗带回姨妈家——走之前他们嘱咐过我的,于是我又恐惧又不耐烦地敷衍他道。

“嗯。”

外公听了我的话,又慢慢地吃了一口饭。他已年过七十,动作迟缓地让人看着心急,我狠狠地咬了咬牙,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祈祷他快点吃完。

“你们一家很少回来。”

外公似乎是在抱怨住在镇上的他的小女儿——我的妈妈——很少来看他。其实妈妈常常回娘家来,但是她几乎没有来看过外公。我理解妈妈。

我不再说话,外公见状,止住了话头默默吃饭。

我环视着这所谓的堂屋,里面只有靠窗的一张长桌和靠墙的一张方桌,在长桌方桌的空隙处是在埋头吃饭的外公,他身体向后仰就能靠在长桌上,向前倾就能伏在方桌上。我看了他一眼,然后把视线转移到长桌上的物什堆里,我百无聊赖地将那些东西一件一件地打量。

“这是什么?”

我发现在黑乎乎的物什堆最远处有个白亮亮的东西,我惊讶地站起身想去拿它。

见我主动跟他说话了,外公欣喜不已,他笑呵呵地将那东西递给因个子矮小而够不着的我,我拿在手里一看,原来是一只白色的纸船。

外公折的纸船和我折的纸船很不一样,我折的纸船中间有个突起的三角形,而他的却什么都没有。我总是在电视上看到古装的侠客美女们将点燃的蜡烛放在类似的纸船里,然后让它们顺着水流流去。不知为何,我觉得我手上的这只纸船,比电视里看到的那些更加逼真好看。

“等下教你。”外公似乎看懂了我的心思,他笑呵呵地说。

我开心地在桌边坐下,一边爱不释手地摆弄着手中的纸船,一边等着他吃完饭然后教我做。

外公那形如枯槁的手出乎意外的灵巧。吃完饭后他坐在他那破旧的摇椅里,一边摇一边折,不出一分钟便折好了一只新的纸船,而那时的我还在一旁看着被我折腾皱了的纸不知所措。

他呵呵笑着,拿起一张新的纸又教了我一次。但令人沮丧的是,长桌上已摆上了外公折的十来只纸船,笨手笨脚的我却还只学会了一个开头。

回到姨妈家后我兴冲冲地跟他们说起纸船的事,可是,原本以为会换来大人们的赞扬的我,得到的却是妈妈厉声的呵斥。

“以后少去你外公那里,去了就快回来,别把要死的人的晦气带到家里来。”

我长大之后,妈妈总会跟我说起八九十年代的故事,她总对我说,那时候人们穷,吃了上餐没下餐,很多家里只好不给老人吃饭,看着他们活活饿死,连饭都吃不饱的人,哪里还会考虑到对老人精神层面的照顾。可是,每当她对我说这些话,我都觉得她不是在用那时候的艰辛教育我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而是在就她当初对我说的那句话,为自己开脱。

那之后不久,妈妈的兄弟姐妹四人商量着轮流照顾外公,可谁都不愿意承担起这个责任。我想他们最终达成协议之前一定经历了几番不为人知的争吵,我并没有见到他们商议的过程,我知道最终是妈妈承担起这个责任是因为有一天中午放学回家,我看到了她在往一个大碗里装菜,就和当时在姨妈家一样。

“给外公送饭去,他住在老房子里。”

妈妈说的老房子是我家所在的家舍楼旁边的一栋两层建筑,外公在镇上工作的时候曾经在二楼的一间小单间里住过一段时间。除了和小伙伴们玩捉鬼的游戏之外,我很少往那栋有着漆黑深长的走廊和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霉味的老房子里去,再想到在外公那枯瘦的脸上突出的那对灰色的双眼,我本能地对妈妈的命令发出抗议。

“我不去……”

但是再强烈的抗议也改变不了妈妈的决心,她把碗筷放在我面前,瞪着我,冷冷地说道。

“去。”

我端着碗走出门,我实在不想去,于是在路上磨磨蹭蹭。妈妈似乎料到了我会这样,她从客厅跑到阳台朝在楼下磨磨蹭蹭的我大声呵斥了几句,我拔起腿钻进了老房子,也不顾在身上流窜的寒意和弥漫在鼻尖的潮湿霉味,飞快地跑到了外公的房间前。

“是妈妈要你来送饭的吗?”

外公打开门后问我。他的声音很小,轻飘飘的回声在房间里回响,那独属于年迈者的微弱无力让即使年幼的我也产生了一丝同情。

外公从我手上接下饭后就开始吃了,我也是这个时候才发现,好像我与外公最亲昵的时候就是他从我手中接下饭碗的时候,后来我更是发现,原来其实我与外公的联系,仅仅只有每天中午晚上给他送饭这件事而已。

“什么时候上课?”

也许是见我没有说话有些尴尬,外公开始和我寒暄起来,他布满沟壑般皱纹的脸上满是不自在的神情。可惜那时候的我还不懂得什么叫做可怜,于是他的表情在我看来讨厌又好笑。

“中午要去学校午休,马上就要去了。”我回答说。

“哦……”外公似乎很失落,他不住地轻轻点着脑袋,说,“那快去上学吧……”

我像是获得解脱了似的站起来往门外走,在我拉开门的时候外公又叫住了我。

“童童,你有零花钱用吗?”

外公说完走到床边,爬上床在床脚摸索了一阵,从被褥下拿出了一个红色花布的包裹。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外公招呼我走近他,然后打开包裹,我看到原来那里面包着的是一叠崭新的一元钱钞票。外公从里面抽出一张给我,说给我买零食吃。我先是摇着头说不要,最后却还是收下了。

“童童,以后你每次来,我就给一块钱零花钱给你,不要告诉妈妈哦。”

当我因拿到额外的零花钱而乐不可支的时候,外公突然对我说道。

我突然间感觉到了什么,当看到他悲伤的脸庞上那对孤独的灰色双眼时,那种感觉更加强烈了。

我没有回答外公的话就走出了门。

到学校之后我到处炫耀我的外公每天都给我零花钱,惹得同龄的小孩们羡慕不已。那时候的一块钱能买五根冰棍儿呢,每天有一块钱的零花钱,我俨然是大家眼里的有钱人了。

在决定每天去看外公之后的一天,在去给外公送饭的路上我突然间想起了外公教我做纸船的事,我想今天就去跟外公说说吧,我似乎不那么害怕他不那么讨厌他了,如果我跟他说想学会折纸船,他一定会很开心的。

那天的我仿佛突然间长大了,我迈着轻盈的步子跑到外公的门前,开心地敲开了他的门。

“外公!”

我轻快地喊着外公,外公微微笑了笑,然后转过身朝床边走去。

我将饭碗放在外公吃饭的桌上,然后坐在椅子上准备跟他说纸船的事。可是我看到外公在我开心地坐在椅子上后,却不是同样开心地坐下来边吃饭边和我聊天,他和往常一样……

他一如往常的每一天,见我来了,他爬上床,在床脚找到那个红色花布的包裹,然后抱着包裹坐在床沿,打开包裹,从里面拿出一块钱,递给我……

他的表情里,分明没有一丝欣慰和快乐。

我接过那张一块钱,低下头,却不停用余光看在吃饭的外公,他骨瘦如柴的身体在昏暗的白炽灯下的场景,像极了我曾经见过的一幅画。在那副画里,画中央的烛火是整幅画里唯一的光,在烛火边,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人用皮包骨的手保护着风中烛光。

那幅画的名字叫做《风中残烛》,那是我在懵懂的童年时期,唯一看懂了的作品。

后来我没有再去给外公送饭了。妈妈嫌外公又脏又烦,和舅舅们吵了一架。身为外公长子的大舅舅只好将外公接回去,但是他和妈妈一样也不愿意负担起这个责任,于是又将外公赶进了黑屋子里。外公日益苍老,住在老房子时他还能不依靠拐杖在屋子里走动,然而又搬回乡下那间小屋子后,他已经没有能力仅仅靠着自身的力量活动了。

我总是在想,如果我在那天鼓起勇气和主动和外公说起了纸船的事,那之后的情况是不是会有些不一样。外公大概从来没有意识到我也会有想要和他亲近的时候,也大概从来没有想过其实我对他的恐惧和疏远都是源于年幼无知和长辈们的错误教导。我一直渴望着外公像那天一样教我折纸船,尽管我笨,我怎么都学不会,他还是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地教我。外公搬回乡下之后我一直在后悔着没有鼓起那小小的勇气,我总想再看一次他乐呵呵地摇着摇椅指导我折纸时的笑容,我总觉得他的那个笑容是那幅画中的烛光,是在他那因子孙的冷漠而变得漫长黑暗的晚年里,唯一的光。

搬回小屋的外公彻底的孤独了。他不会玩牌,没有电视看,邻居都是年轻人,和他几乎没有往来。外公平日生活里的唯一消遣,就是坐在他那吱呀吱呀响的摇椅上,闭着眼睛发一整天的呆。

我时常会认为外公直到去世也没有患老年痴呆症是他的不幸,尽管身体一天天衰老,他却一直保持聪明而清醒的头脑,以至于他在内心深处对孤独的感知分外强烈。他搬回小屋之后我几乎没有再去看过他,有时候甚至从他的门前经过了,我也没有说想进去向他传达一声问候。那时候我还小,没有自我的思想意识,只会对成年人的行为进行模仿。每次妈妈或舅舅或其他亲戚身后从外公的门前走过去时,都是给外公的小屋一个嫌弃的白眼,在屋内的外公因见到儿女而欣喜的双眼,突然失去了高光和焦点。

终于有一天,外公没有再强迫自己承受了,他没有告诉任何人,给自己找了个伴。

后来听人家说,外公是用钱买来的伴。他对那个老人说,只要你来陪我,我就给你多少多少钱,所以那个同样失去了老伴的老妇人答应了他。

就在所有人都义愤填膺地批判外公没有羞耻之心的时候,我也不理解外公这样做的理由。就在所有人表面愤怒内心眼红的时候,我也不明白他已是走投无路了,我只是和大人站在一起批判他、嫌弃他、远离他。

外公只剩下毫无用处的金钱可以当做利益,与他人交换一两句他明知是虚伪的交谈。他不顾子女的反对,大把大把地在老妇人身上挥霍钱财。他的这种行为最终激怒了他的四个子女,舅舅姨妈和妈妈终于怒气冲冲地来到了外公的小屋子里,将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拽推出了门。

“老不死贱人!”

大人们像是在保护外公似的在门口站成一排,将小屋整个地挡住了。知道自己不可能斗得过年轻力壮的他们,于是一句话也没有说,低着头穿过看热闹的人群走开了。

“老糊涂了!”妈妈走进屋,对外公说,“你还真以为她是来陪你的?要不是为了你的钱谁愿意来找你?”

外公将手插进袖口里,默默地在椅子上坐下。

“你给了她多少钱?”

外公没有回答。

“去把给她的钱都要回来!”妈妈说,“全部都要回来,她那个老不死的一分钱也别想从这里拿出去!”

外公还是没有回答。

妈妈最后见拗不过外公,骂了一句就离开了,我感觉妈妈在说那句话的时候,有种被夺去了什么的委屈。

“老不死的,你是怎么还不死哟……”

大人们轰走老妇人之后还把外公教训了一顿,然后都愤愤捏捏地回家去了。本以为这样就天下太平了的他们哪知道,晚上吃晚饭的时候,老妇人的儿子找上姨妈家来,要就他们对老妇人的侮辱讨个公道。

那时候姨妈在杂货柜台后面吃饭,她看到一个年轻人走进门,左看右看想买什么似的却迟迟不开口。姨妈还没开口,她身边的一个客人拉了拉她的袖子,惊恐地告诉她。

“你快走,他身上有刀!”

端着饭碗的姨妈还没有反应过来,年轻人就抽出了他藏在衣服里的水果刀朝姨妈砍过去,也许是姨妈躲得快,没有被砍刀,年轻人的手肘撞碎了柜台的玻璃。

在邻居家的妈妈和我听到了玻璃破碎的声音,我们跑出门看到了小舅舅和年轻人扭打着出了门。闻声而来的人们上前去拉开了他们,男人们将年轻人的手反扣着,叫女人们快打110。

这件事却吓坏了妈妈兄妹四人,晚上他们紧急商量着要将外公搬离小屋,不能再让他一个人住着胡作非为了。因为小舅舅经济条件不济,姨妈做生意太忙,妈妈已经承担过照顾外公的责任了,他们最终商量的结果是将外公交给大舅舅。第二天,妈妈和大舅舅就带着我去了外公的小屋给他搬家。

然后,我再也没有见到外公。

那个季节的小镇弥漫着仿佛永远散不去的雾。

一天清晨,窝在温暖被窝里的我听到旁边房间里传来了妈妈愤怒的声音,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窗外的天空刚刚泛白,那不像是被阳光照亮的白,也许是雾气过重,天空只是灰灰的一片,让人觉得寒冷又死气沉沉。

我居然听到了好久没见的外公的声音。

“叫死!”妈妈听到外公的声音也没有起床,她在被窝里大吼,她心烦得不得了。

我竖起耳朵听,好不容易才听清了外公说了什么。

“菊儿,我要死了啊!”

我打了个寒战,缩紧身子紧紧地裹了裹被子。外公似乎预感到了自己的死亡,他的声音低沉而焦急,我第一次听到外公这样的声音,顿时觉得不寒而栗。

“菊儿,我要死了啊!”

我不敢起床去看他,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构画出他伛偻着站在雾中的场景。他站在公寓楼下,睁着圆圆的眼睛抬头望着我家的窗户,恐惧使他颤抖,他拼尽气力呼唤着渴望着小女儿的庇护,然而换来的却是她烦躁不已的怒吼。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没有了外公的声音,我也从被窝里探出头来。天空渐白,我起床穿衣洗漱,背上书包走出家门上学去了。

刚刚走出公寓,我发现整个世界都是迷蒙一片,我在这浓厚的晨雾中差点找不到方向,我走到一个小时之前外公呼喊的地方,但是没有看到他。

中午放学回家,我听到妈妈和邻居闲谈,邻居说听到了我的外公的声音,妈妈听罢笑着说道。

“那个老不死的就是来叫死的,大清早从乡下搭别人的板车过来,简直有病。”

从那之后到今天,十年过去了,我也再没有和妈妈说起过任何和外公有关的话。

几天之后,又是一个凌晨,在黑夜之中我听到了一阵平缓的敲门声,我起床去开门,一个住在我家不远处的远亲穿着保暖内衣睡眼朦胧地看着我。

“你妈妈呢?”

我喊妈妈起来,然后他对妈妈说。

“童童外公死了。”

妈妈听罢点了点头,亲戚说完就走了,妈妈关上门,回到房间里继续睡觉。

我却再也没有睡着。

我蜷缩在被窝里,一遍又一遍地想,外公那天是怎样痛苦地穿过晨雾走向他来的地方的,在那样容易让人觉得不安的世界里,没有人陪伴的他,是怎样的难过而绝望。

在外公的葬礼上我哭不出来,我好像和外公并没有什么感情。

我也不明白口口声声说“死了好,死了好”的妈妈为什么要哭,反正我是哭不出来的。站在外公的遗体前我觉得我该流出几滴泪来,于是努力回想外公生前对我的关爱,但是我回想不起来。后来我努力酝酿情绪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告诉自己“再也见不到外公了,没有外公了”,半个多小时后,我终于昧着良心擦了擦眼角。

我没有想到的是,从外公去世之后到今天的这十年之间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他,我总会在各种时候各种情况下想起他,见到拄着拐杖的老人我会想起他,见到崭新的一块钱我会想起他,在彷徨时想起他在抉择时想起他,在寂静的深夜里想起他,在喧闹的人群中想起他……十年间我一天天长大,一天天懂事,一天天懂得当初如果我稍稍鼓起勇气,那对外公而言,会成为他晚年里多么重要多么幸福的事。

我渐渐明白了,在外公在世的那些年里我没有和他培养出祖孙情完全是我的错,如果当初我懂事一点,能够明白最后在晨雾之中的外公多么需要我勇敢地去拉起他的手带他穿过雾霭,那么最后的情况肯定会不一样。

我至少可以让他感受到一丁点亲情的温暖,可是我连这么一点快乐,都没有给他。

我又想起了那只纸船。

听亲戚说,外公是在凌晨三点去世的,他安详地死在大舅舅家的床上,像是得到了救赎似的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而我每每想起外公的逝世,脑海里浮现的却是他在小屋子里坐在摇椅上闭着眼睛慢慢摇的场景。在黑暗的小屋子里,戴着藏青色老人帽形如枯槁的外公躺坐在摇椅里,他的双手托放在腿上,手中捧着一只洁白明亮的纸船。整个小屋子都是黑暗的,我看不见门,看不见桌子,看不见摇椅,看不见窗,唯有那只纸船光亮亮地格外显眼,它跟随摇椅的节奏一晃一晃地刺激着我的双眼。外公安详地摇啊摇,他灰色的双眼里没有一丝光。他藏青色的帽子和衣裳渐渐和黑暗的小屋融为一体。我总认为外公是在那样的环境中去世的,他捧着纸船在黑暗的小屋子里摇啊摇,他时不时地睁开眼睛,又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又闭上眼睛,最后就再也没有睁开过。在外公最后一次闭上眼睛的时候,我还听得见熟悉的摇椅吱吱的声响,而响彻着那吱呀吱呀声的小屋子里,已经没有了他的声息。

这个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的事可以从头再来,唯独对已故人的遗憾不能弥补。尽管我会用“那时我还小”这种理由来安慰自己,想起外公时的难过却怎么也不能释怀。

外公,您在天上还好吗?

我现在已经长大,但是也还会如那天想对您说起纸船的事时一样胆小,一样害怕。

您教我的纸船我始终没有去学会,尽管现在网络如此发达,各种手工折纸的视频层层叠叠地泛滥,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学会它。我想把它当做对您的纪念以及对自己的提醒,我想没有学会纸船的我,会在更多事情上充满勇气。我再也不会看到想要的东西想到想做的事却畏缩不前,我会对更多孤独需要帮助的人付诸同情和关心,即使是对那样对待您的长辈们,我也会用善良的心去报答他们,我不想过去了的属于上一代的不好品质,还要继续在我们这一辈蔓延。

外公,在这个一如往常的深夜里,我一如往常地怀抱着愧疚怀念您。我对您的愧疚,却随着我的渐渐长大而渐渐深刻却释然了。

我想您是希望看到这样的我的。

因为我在夜空中,看到了您欣慰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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