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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风语阁文苑「上铺的你」主题作业。
01
我和祥子是高一同学,前后桌。
他是他们村唯一考上高中的人。
1994.9.1号开学那天,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来到县城。
他对县城的第一印象便是:城里的车真多,城里的人好时髦,城里的学校好大。
上高中的第一天,他给自己定的目标就是希望以后能在城里工作、生活,做个城里人。
高一那年,他除了英语很差,每次开口,带着浓浓的乡音,总能引起全班哄堂大笑。他则咧着嘴抓抓头呵呵呵跟着傻笑,而他的数理化却是年段排前。
我来自县城,父母是医生,我除了英语好,物理化学学得最费劲。
他对我的第一印象是城里人的清爽,戴着眼镜一副知识渊博的样子。
我对他的第一印象是憨憨的像个土包子,阳光开朗爱笑。
父母平常工作忙,经常值夜班。于是,我决定申请住校,周末才回去。
宿舍名单出来时,正好我们排在一个宿舍,他睡在我上铺。
我们关系很好,他为人淳朴善良,吃穿用都特别节约,宿舍杂活也总是不声不响地抢着干,一有空就在宿舍里给我们讲解数理化题,我们也会帮他纠正英语发音,偶尔还一起打篮球。
但更多的时候,他在勤工俭学,每天到外面帮饭馆刷一个小时的盘子。早中晚帮学校食堂打杂,据说没有工资,但免费提供一日三餐。周末偶尔会回一下老家,大部分时间在外面赚点零花钱。
除了上课时间,他更多的是在忙生存,这也导致他能用于学习上的时间比我们都少,我经常看他走到哪都背个包,手上拿本书,要么在背单词,要么边走边解题,他在利用一切碎片化时间学习。
虽然我们平常接触比较多,但对他的家庭情况,他却只字未提,我也很少过问。
说到未来,我说我的理想是当个律师,他说他想当个医生,以后他的孩子也像我一样生活无忧。
高二分文理班的时候,我自然选的文科,而他当然是理科,而且分配到了重点理科强基一班。
因为文理科在不同教学楼,我们偶尔出操的时候会碰到,平常各忙各的,几乎没有时间联系。
就这样,我们在时间不慌不忙的流逝中,结束了紧张又忙碌的高中三年。
直到1997年高中毕业离校,我们都没有想过说好好见一面,好好告个别。
我一直以为,这只不过是我们的人生彼此过客之一,于一生长河来说,最多算得上擦肩而过,谈不上泛起浪花,以至于我多年后再次听到他的名字,他的故事时,感觉有点恍惚。
02
高考结束后,我如愿考取某政法大学,分数原因,从法学专业调剂到社会学专业,倒也不影响我的律师梦。
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当助理,平常主要处理所里杂事,安排当事人会面,偶尔也会接触一下简单的民事纠纷案。
日子就在平平淡淡中过了好几年,转眼我们都已成家有娃,同学间的联系也从电话,到各种网上聊天工具,直到2013年组建的微信群。
互联网瞬间拉近了天涯海角各个同学间的距离,大家相互讨论着16年前毕业到如今的变化和状况。
有同学趁兴提议,来一场说见面就见面的聚会。
于是,2013年底,毕业了16年的我们,继毕业告别餐后举办了第一次最大规模人最全的一次聚会,虽然不是所有人都到场。
聚会从中午一直持续到晚上,从青葱少年到拖家带口油腻中年,大家纷纷感叹时光像一把杀猪刀,生活的不易让每个人面目全非。
唱卡拉OK期间,班长把我悄悄拉出房间,找了个安静没人的地方。没等开口说话,他便自顾点了一根烟,边抽边轻咳了两声。
他欲言又止,狠狠吸进一口又大口吐出,烟雾缭绕中,我看到他紧锁眉头样子,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要和我说。
我拍拍他肩膀,意思让他有话尽管说。
“军子,你还记得理科强基一班的高祥吗?那个数理化横扫全年段的高手,和你高一应该同班过。”
我愣了一下,边努力回想边说:“祥子啊?有,我们还上下铺呢,分班后就几乎没有联系过了,他现在怎么样了?你和他有联系?”
班长点点头:“我们村有个发小,分班后和他同班,关系挺好。他在地级市医院上班,坐过窗口,也待过药房,不少部门他都有轮班过,包括后勤文管。”
“前段时间出事了,据说低价倒卖贵重药品,被起诉了,有可能要进去。他家境不大好,具体情况我也没好细问,他们宿舍舍友都在帮他想办法呢,你是律师,看能不能帮忙想想法子。”
我有点不好意思,虽说拿着律师证,却没正经办过一桩案。
不管怎样,高祥的事我觉得有必要去了解一下,我不一定有能力帮上忙,却可以通过所里关系出点力。最重要的是,我很好奇,那个曾经憨厚朴实喜欢傻傻笑的男孩,是怎么走上违法道路的。
班长舒了口气,重重拍了下我的肩膀,把他发小吴波的微信推给我,嘱咐我有啥情况随时向他反馈。
03
在我自认为我这一生过得不声不响,平淡无奇的时候,却总有那么一群人,他们的人生跌拓起伏,充满波折与传奇。
高祥的老家坐落在山区一个很偏远的半山坡上,从县城乘坐开往市里的大巴,会经过他们所在乡镇。当车子在蜿蜒逶迤的公路迂回十八弯后,我终于远远看见路边一个身影在拼命挥手,大巴减缓速度,稳稳停靠在山脚下公路路口边。
是吴波,他来这边已经有两天了。
吴波一见到我,简单寒暄后,他指着半山腰若隐若现几户人家,对我说:“这边交通不大方便,满山的茶树包围着,上下村只能靠步行,村子西侧在开路,过几个月,从乡镇中心可以转车上去。”
高祥所在的村叫山头村,这些年随着经济发展,村里大部分人都已陆续搬到交通方便的村庄或者县城,原来四十多户人家,现在只剩七八户,基本都是留守老人,高祥家是其中一户。
从吴波一路简单扼要的介绍中,我渐渐了解到高祥鲜为人知的家庭和个人近况。
1994年,16岁的高祥是山头村这么多年第一个考上高中的人。
但当时家里状况非常不容乐观,父亲在深山干活时被毒蛇咬到了腿,落下残疾,干不了重活; 母亲生他姐姐的时候,差点难产,虽然保住了命,却落下了一身的病根。
他初中三年能读下来,是因为比他大2岁的姐姐早早辍学订婚,收到的订婚财礼,全部用于他身上。姐姐学习成绩也很好,他一直觉得自己对不住姐姐。
中考那年,他以乡里第一名成绩考取县一中,成绩出来时,他没有告诉父母,只说上不了高中了,准备帮家里干农活。后来还是校领导反馈到乡政府,筹集了一笔资金,同时又和县政府申请特困生补贴,这才得已让高祥顺利上了高中。
离家那天,村里人都来送他,让他在县城好好读书,为家乡争光,家里不用他担心。他背着简单的行李,对着乡亲们跪下,狠狠磕了三个响头。
上高中后,高一和我上下铺,高二高三和吴波上下铺,吴波也来自农村,俩人走的比较近。祥子和他说过,以后想当个医生,回村里开个疹所,免费帮乡亲们看病。
而高考后,他也确实如愿进了省医学院药学专业。大一时申请助学贷款,大二那年,他就开始边学业边创业,跑各大制药厂、医院,了解各种药品,虽然没有签下单,却也了解了很多医疗业界里的相关知识。
大学期间,IT行业正兴起,他理科方面本来就有天赋,到了大学更是如鱼得水,有空就钻进机房研究代码编程,那时还帮人家编程序赚外快。
大学四年,他是充实的,不管是专业知识,还是社会实践,靠自己努力愣是一分钱没花家里的,他省吃俭用,还经常往家里汇钱。
大学毕业后,他没有选择马上就业,而是报名参军。在部队里待了三年,退役后选择回老家,先是去了药厂待了几年,后来又去了地级医院担任药剂师。他想着把父母接到身边照顾,但二老身体都不大好,哪也不愿意去,就在山头村待着。他尊重父母意愿,把父母房子重新翻新了,家里欠的外债也陆续还掉。
按理说,日子终于有了盼头,父母也该好好享清福。
2010年的时候,60岁的父亲查出尿毒症,他自己要放弃治疗,祥子不愿意,这个病需要长期做透析,十足烧钱的病,一般家庭根本承担不。父亲不想连累家庭,在一个晚上趁家人熟睡时,自己选择结束生命,这件事对祥子打击是空前的。
都说专挑麻绳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这句话用在祥子身上最贴切不过。父亲刚走一年多,他小时候最好的伙伴被查出肾衰竭,最终因为没有钱治疗也选择在家等死。
“所以,他开始倒卖药品赚钱?”我忍不住插嘴问到。
波子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继续说道:“他刚进医院时,其实是做的文管,因为他精通电脑,医院所有电脑储存的数据,包括所有药品价格他都能看得到。他曾经有和领导申请过几次,重疾病药品价格太高,普通患病家庭根本承受不起,希望能降低价格,少点利润。领导没理会,还把他调离文管,安排到窗口负责配药,只是有时技术性问题会让他帮忙。”
“他没有倒卖过药品,但他确实利用自己在大学期间和一些药厂建立关系,了解了很多医疗内幕,这也是他到了岗位后很不习惯的原因。”
在窗口给患者家属配药期间,祥子每天看着账单上三位数四位数,看到众多家属愁眉苦脸,甚至最后放弃治疗,尤其亲历了父亲及好友痛苦无奈治疗过程,他更深体会到在普通家庭,尤其在农村,家里如果有一个人患重病,很有可能拉垮整个家庭。
于是,在一次医院电脑出现bug,他做修复过程中,趁机把很多高价药品改价,因为医院开药单和收费是两个不同窗口,而药品公司和医院是年结甚至几年一结,祥子就是抓住这个短板,一年多居然都没人发觉。
直到后来医院对收费系统全面升级时,才发现这两年总账异样,金额出入应该有几十万。
于是,医院报了警。警察经过全面核查,找到祥子了解情况时,祥子也很坦率承认是他动的手脚。
吴波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外界谣传的倒卖药品,其实是祥子在拿自己的前途换病危者的生命。”
“祥子现在的情况是被警方控制,检方认为,高祥的行为构成盗窃公私财物的行为,而医院那边还没有给明确态度。”
“同学这边真正知道消息的并不多,但都愿意提供帮助,这孩子,真的是坎坷波折。”吴波不停地感慨到。
吴波还和我讲了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高祥其实是弃婴,当年有人逃荒时把才几个月大的他放在了现在他们住的房子门口,而他的养母当年也是逃荒,被高祥现在的爷爷奶奶一家子收留了一段时间,养母觉得他们一家人都很善良,便嫁了老人大儿子。可能出于同病相怜的原因,当时他们家虽然也揭不开锅,而且已经有了个女儿,养母还是决心收养祥子,从小把他当作亲生的看待,村里的人也一直对祥子保守着这个秘密。直到养父尿毒症因为贫血严重,需要输血,祥子才发现自己的血型和家人的完全不一样。
吴波迟疑了一下:“这个秘密很少有人知道,我是想,如果对祥子减轻判刑有效的话,你就说,如果不起作用,你就当作不知道吧。”
03
赶到祥子家时,除了祥子的母亲和姐姐一家子,我还看到了一个端庄漂亮的陌生面孔。村里邻居听说律师来了,都在他家等着,甚至有些搬到山下村庄的老邻居也早早过来听消息。
老邻居们说得最多的是:祥子是个苦命又懂事的娃,工作后每年过年,都会给村里老人买礼物,还给年纪大身体不好的老人塞红包。
还有些邻居说:我们这条命是祥子给的,如果不是药价下调,早就放弃治疗了。
这些邻居并不懂法律,有些甚至大字不识一个,他们却凭着做人最基本原则坚信:祥子绝不是犯法,而是在做善事。
他们所有人把希望都寄托在我这个“律师”身上。
看着祥子的母亲满脸沧桑,快哭干眼泪的双眼,我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这辈子,哪怕丢了这个证,我也要拼劲全力为祥子争取最宽松的量刑,就像他为他眼中无助苍生豁出去一样。
在山头村待了两天后,我基本了解了祥子及周遭情况,带着山头邻居及乡镇周边村民满满几页的或签名或手印请愿书,赶回所里找主任商量求助。
04
庭审那天,当我以被告人公益律师身份现身法庭时,祥子愣住了,随即朝我呵呵傻笑了一下。看到他憔悴不堪满胡子的脸,我也心疼不已,我们心照不宣对视了一眼。
经过一上午的陈述及辩护,法院经审理认为:被告人高详未经医院同意,私自擅改药品价格,导致医疗系统混乱,医院损失巨大,在社会上产生了一定影响,其行为已构成盗窃公私财物的行为,依法应予以刑罚处罚。鉴于高祥到案后能够积极配合并如实供述作案过程,综合考虑其作案动机及主观意识,以及原告方医院免责请求,给予高祥3000元罚款处理并当庭释放。
走出法院,我们紧紧抱在一起,祥子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就知道,有生之年,肯定还能和你见面。”
我拍拍他:“快回去吧,家人在等你,还有一位佳人也在等你。”
他咧嘴一笑,亦如高一时那憨憨的傻笑:“大学里认识的,不想让她跟着我受苦,她一直在等我。”
那次庭审过后,我的律师身份终于被世人所知。在我的提议下,我们所成立了一个公益部门,我是负责人,专门为社会无钱无权人群提供免费法律咨询和帮助。
同时,我们94届学生会主席,也自发将各届主席、各班班长及团支书拉了一个群,及时反馈有困难或者需要帮忙的同学情况到群里,并号召大家聚会时,不攀比,不贬低,以互帮互助为核心。
我那已退休的老爸,以副院长的身份,写了一篇长达2万多字的论文,从各个方面详细阐述了农村医疗方面的缺陷与漏洞及给农民家庭带来的巨大影响,呼吁尽快落实农村医改。
女儿在她《我最敬佩的人》一文中写道:我的爸爸本是一名碌碌无为的律师,是他的善良和责任使他最终“金子终于发光”,不但帮助了善良有爱的“犯人”洗清罪名,还让法津不显得那么生硬呆板无情。
老师在文末点评:善良本是人性底色,带有人情味的执法体现了这个社会的包容度与挽救精神,愿你我永远保持一颗善良如初的心。
我忍不住拨打祥子微信电话,手机那头传来铃声:
又是一个人走到热闹的路口,
转过去,回过头,
天空格外的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