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明,房门外却已起了一片骚乱的响动。
苏沫辗转一夜,并没有好睡。此刻门外已经起了动静,她索性理了理寝衣,准备起来。
“夫人——”是缨绯清脆的声音。苏沫微微诧异,怎么连她也起得这么早。
苏沫几步走到门前,拉开门闩,赫然发现,今天早起的何止是缨绯。春樱也早已衣衫齐全地捧着盥洗的用具站在门外。而两人身后又站着四五个来自李府的丫鬟。有的端着衣衫,有的捧着首饰,还有的提着水桶和沐浴的花瓣等在门口。
“这是?”苏沫有些发怔。不明白,这样的安排又是什么道理
“夫人——李大人说今日就是要送夫人启程回府的日子。所以特意做了这些准备,好让夫人体体面面地回去。”缨绯在一边压低了声音提醒。
“这——似乎太劳师动众了吧。”苏沫皱起柳眉,心头又突地跳了起来。
“话是如此——但既然李大人已经肯放我们出城。我们就先应了他的要求吧。”春樱一旁提醒。
苏沫见状也觉得,人都已经站到门口,恐怕盛情难却,便只好退后一步,让这些丫鬟进来。
李府的下人相当懂得规矩。
随时寒冬的早晨。室外的寒天冻地并没有让几个丫头拥挤入内。相反,几个提着热水与沐浴花瓣用具的丫头先走进了屋内。利索地在房内安置好洗浴用具,然后慢慢退出去。而后跟进来几个丫头专门在房内添置了几个烧得正旺的炭盆。苏沫知道,这些都是极为上好的徽州素银碳。不仅升温极快,而且毫无烟熏。
放置好炭盆的丫头们又迅速在沐浴的地方升起几丈纱帘。厚厚的帘布将炭盆烘起的暖气很好地锁在了浴桶周围。
李府的丫头知道,苏沫沐浴向来只有缨绯和春樱二人贴身伺候,便在麻利地布置完后,全都安静地退出。
因为天气尚属寒冷。苏沫的身子又还带病疾。半个时辰过后,沐浴完毕。站在堂外的丫头又端来三四个锦盒走近她更衣。
往日里的素棉寝衣被换成了玉蚕丝棉的。贴在肌肤上,顺滑柔软。虽是薄薄的一层,却有很好的保暖效果。
中衣和外褂也是用极地绵羔羊身上最柔软的羊绒纺织而成。这种羊绒裙褂虽然轻薄保暖,但样式却常常笨拙粗陋。然而这件裙褂设计很是特别,绛红的底色与藏青的扎染相互辉映。除却用金丝银线钩织起裙褂上的花纹外,肩头和裙摆几处均点缀着一摞摞的石榴红。石榴红是产自西南罕见的宝石,红如鲜血。而现在群挂上的宝石颗颗一般浑圆,色泽一般通透鲜亮,更是难得佳品。每颗石榴红又用小一号的珍珠间隔,珍珠白和石榴红的光泽都是莹润温柔,相互映衬,更是光彩照人。
裙褂最外面,苏沫又罩上了一件雪狐风毛的短款坎肩。坎肩是黑雪狐的短皮毛制成,摸上去水光油滑,甚是舒服。
向来习惯给苏沫梳头的缨绯这一次被拦在了一边。一个着装鲜艳的婢子上前,娴熟地为苏沫篦头。她手法轻盈,手指柔软,若不是亲眼看到她就站在身后篦头,苏沫恐怕很难感觉到有人在身后。
这个婢子娴熟地为苏沫梳了一个逐仙髻,发髻处用一支珍珠步摇。鬓间缀着几颗若隐若现的石榴红。恰巧与服饰相映成,在这皑皑白雪的隆冬里,苏沫就像一朵傲然枝头的红梅,娇艳夺目。
在梳妆丫头为她打扮的同时。又有几个丫头只是端着几个香炉,站在苏沫身边,轻轻挥动着手,为她熏香。
一番打扮结束,她的身上也满室馨香。苏沫皱起鼻尖细闻。这个味道很浓烈,香气好似用馥郁的香料调制而成,在南周极为少见。可是,她却觉得这个味道有些熟悉,但究竟是哪里闻到的,又怎么也想不起来。
“春樱——你可知道,我这身上的香气是什么香料?”苏沫低声问。
“夫人,这是徘回花的味道——”春樱皱起眉间,“这种花只有胡匈才有。”
“胡匈——”苏沫突然只觉得这两个字好似一声炸药般,在耳边轰然炸开。心头又狠狠地搏动了几下。衣袖中的手微微握拢。她暗暗跟自己说,不——只是巧合——不可能的。
“夫人——”打理完毕,那个梳头的艳服婢子率众婢子福身道,“已经梳妆完毕。李大人已在客堂等候。”
“客堂——只有李大人吗?”苏沫故作轻松地随意问着。
“是——”看着那婢子轻轻点头,苏沫糟乱的才略略放松了一下。然而起身,身子还是摇晃了一下。春樱见状忙紧紧扶住。她又用眼色,让缨绯扶住另一边。苏沫深吸一口气——不会的。我要镇静。她在唇角绽出一朵笑花,向春樱和缨绯示意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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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堂上,果然只有李义勇一个人立身等候。苏沫刚刚跨国门槛。李义勇忙快步上前打了个千道:“夫人万安——”
“李大人好——”苏沫微微福身还礼。她觉得,今天的李义勇和往日不一样。虽然,往日借着王府侧室的名义,他总算客气恭敬,却不曾行主仆重礼。今日的形式,她有些困惑。“今日,苏沫就启程回府,可不知李大人又何必劳师动众,给我准备这样的华服。其实路途遥远,只怕是可惜了这一身衣裳。”
“夫人多虑——”李义勇微微一笑,“若夫人自己回去,或是卑职派兵护送,如此打扮自然不便。可现在,颍河上已经停着巨蛟画舫,夫人只需沿途欣赏河景便可回府,无需遭受旅途上的风尘仆仆——这样的艳妆自然需要。”
“画舫?”苏沫大大地吃了一惊——她和章居梁从来没有想过,这一路回去,会走水路。如果是水路,她们又该如何逃脱和章居梁汇合?
“现在是冬季,颍河怕是冰冻期,只怕画舫回去也不方便。”苏沫忙否决道。
“夫人不是西南人——恐怕对颍河不了解。”李义勇抱拳解释道,“这颍河又叫常青河——颍河县人认为,这曾是一颗修炼成精的万年常青树落在这里,幻化而成。所以,无论是严寒酷暑,河永不干枯,永不冰冻。今年年初,西南大旱,但只有颍河水不干。所以,现在哪怕所有的河道冻结,颍河水却不霜冻。”
“可是前行到其他河道就会冰冻了。”苏沫急忙辩驳。
“是——但林淄县和吉安县早已准备好破冰船。这几日卑职就是为了河道破冰一事和两位大人书信往来。现在,从颍河回王府的河道已经畅通无阻。夫人只管放心启程。”
“难为李大人思虑周到——”苏沫心头微微发颤。和陆路相比,即使没有重兵把守,要从水路逃离也是难上加难。更何况,苏沫不通水性,又该如何离开画舫?这个计划太突然,她颤抖着声音问,“李大人,怎么会想到画舫回程这样的好主意?”
“这是我的主意——沫儿——难道你不喜欢吗?”
这个声音陌生且熟悉——多少夜里,她都害怕再听到这个声音。
她以为——他派她入西南探视灾情,就是已经在心里将她赶出去,甚至盼着她早日送死。
可是——为什么这个声音,又会回来?
现在,他还要亲自接她回到身边?
为什么——是现在?
“王爷万安——”
李义勇等人纷纷跪下。只有苏沫痴愣愣地站在原地。她的身子已经没有了力气,甚至不能下跪施礼。原本清白的面色更显得惨白无比。
“怎么了?脸色这样苍白?”周寅几步走近。还是那府壮实的身躯,和那双灿若星子的眼眸。周寅身边同样站着一个身躯魁梧的男子——是消失已久的穆戈尔。
周寅宽厚的手掌覆在苏沫消瘦的面庞,眉眼盛满歉疚和心疼:“都是我不好——搞不清楚状况下把你送来西南受苦——对不起,沫儿。”
李义勇等人虽是跪着,但听到一个王爷这样虔心向自己的侧室道歉,都诧异不已。李义勇更加垦地,自己的准备是正确的。
“王——王爷——”苏沫机械地吐出几个字,“你怎么来了——”
“我当然来接我的夫人回去——沫儿——这些日子苦了你”当周寅再次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庞,他的心头就好似沸水一般沸腾起来。然而,当这张熟悉的面容惨白如雪般,他的心又似针扎一样,疼得发烫。转而想到,这一切都是自己当初的糊涂造成,愧疚之感如潮水般汹涌而来。这种复杂的情绪让周寅一时不能自己。他拦住苏沫的肩头紧紧将她纳入怀中。
周寅诅咒自己说:“我真是该死——苏沫——苏沫——怎么不明白——你就是我的沫儿——”他贪婪地闻着苏沫身上他最喜欢的徘徊花的香气。“我的徘徊花——你是神的恩赐——我再也不会放开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