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老家参加完小姨的葬礼,罗珮回到城里。她的内心是哀戚和阴郁的。从未想过一个人的一生,到底有多长,更不曾料到,小姨会以这样惨烈的方式离开人间。
她卧轨自杀了。她只有48岁,虽然面容显得苍老。在外婆死后,她再也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了。她的死与外婆相隔只有三个月,不到一百天。
三十年前,只有18岁的小姨,清纯美丽。她的名字叫媚兰,人如其名,她身上既有媚人的光彩,又有兰花的雅致。美,永远是稀缺的,她像一颗闪亮的钻石,在乡间贫荒的土壤里熠熠发光,等待被发现,或者被埋没和被糟蹋。
除了上面一个远嫁他乡的姐姐,她还有正在长大的三个弟弟,他们分别是15岁,13岁和11岁。吃饭、活着和抚养孩子的负担,过早压弯了父亲身躯,他看起来比同龄人要老上好几岁,那张皱纹堆垒的脸上,除了愁苦和严厉,看不到一丝笑容和爱。活得不轻松的人,大概都这个样子。
村南头有户人家,穷了不知多少代了,忽然之间陡起来了。不但把破败的茅草屋,翻盖成了宽敞明亮的三间大瓦房,还买了拖拉机做起了拉脚的生意,让周围的人一夜间就刮目相看了。
他们发家的秘密,慢慢成了人们悄悄琢磨和研究的对象。直到有一天,他家的二女儿衣锦还乡,出现在大家面前,身边还多了一个富态的、上了点年纪的有钱人。那时候,有钱人都叫万元户。他们终于恍然大悟,原来这是沾了妮子长得漂亮的光。
大家都羡慕得要死,也恨自己咋没生个好模样的闺女。然后有人说,人家媚兰比那二丫头好看多了,媚兰要是出去混,肯定比二丫头混得好。媚兰的爹爹沉默了。媚兰的娘骂那些人,我家就是穷死,也不卖闺女。
然后就是媚兰的爹爹病了,尿毒症。医院的医疗费,再加上三个弟弟的上学费用,媚兰家很快就没人再敢借给他们钱了。只有二丫头家,借给了他们一点,让她们感激得无可无不可的。
二丫头家人的一番点拨,让媚兰下定了堕入风尘的最后一丝决心。她投奔了二丫头,但是没能傍上大款,二丫头把她推荐给了南方的一家好大规模的娱乐场所。她拥有了一份开发肉体资源的工作。她用接客赚到的那些钱,让她爹多活了三年。但最终,并没能挽回他的生命。
她爹的葬礼她并没有回去。她要忙着赚钱。大弟弟不上学了,面临娶媳妇呢。小弟弟们还在读书,成绩还不错,立志要读大学。这些都需要钱。
她不负众望,用十年功夫,帮助大弟盖了房子,娶了媳妇;帮助二弟读完了四年大本;还帮助小弟读完了三年大专。十年,她从嫩得滴出水来的18岁,变成了浓妆艳抹才能遮盖得住黑眼圈的28岁。
这时候,她以为神圣的家庭使命,可以就此告一段落,自己可以退出来,和陪伴保护自己的男人共度一生。她结婚生子的梦想从未消失,拥有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共享天伦之乐,那才是人过的日子。
但是不行,大弟弟渴望在县城里买房,希望她能帮忙。二弟弟要读研究生,这样才能找到更理想的工作,小弟弟谈了个十分心仪的女朋友,花钱就不能太穷酸。他们两个,几年内还要结婚。
然后就是她娘流着眼泪的哀求,你爸爸不在了,你姐姐家又很穷,使不上劲儿,你爹爹又死得早,如今就靠你了,你再帮帮他们……
她含泪答应了。可那个她相处了两年的保护人兼男友,把她省下来的、渴望成家用的钱,都卷走了。据姐妹们说,是因为老家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他回去相亲去了。
她痛哭了一场,放弃了去追究这个男人的想法。不到三十岁,在她们那个行业就是老女人了,不规律的杂乱的夜生活,让她格外憔悴而衰老,因此,她不得不加大对自己的投入,她要买靓丽的服装,昂贵的化妆品,定期的保养护理,以及医疗方面的一些必要支出……
那些事后把几张票子随意甩给她的男人,可能没有想到,这其中的一部分钱,除了被组织者提成走了,还有一部分又重新回报给了他们这些臭男人!否则他们怎么能看到身穿光鲜性感的衣着,化着流行妆容,红唇如花朵般吸引人,皮肤娇柔可爱,以及看着身体又康健安全的她们呢?这一切都是有成本的,正是有了这样的成本,才让他们这些的五官和身体器官可以纵情享受与放松。
但这成本,男人可没有单独给付过她们。
时间快如闪电,十年又过去了,弟弟们即使再有其他要求,媚兰满足起来,也不那么容易了。她老了,在男人那里,失去了价值。
这十年,观念也在不断发生变化,里面的小姐妹们,并非各个都是为了给父母治病,或者抚养未成年的弟妹,以及供他们读书。这是一个没有钱,就没有尊严的时代。金钱变得比任何时期,都空前迫切。
但她想念家乡。只是家乡并不想念她。弟弟们以她为耻,没人再搭理她。虽然她为他们付出了很多,可是没人觉得需要感谢她。当大家意识到,从她身上再也不会有什么收获的时候,她就变成了一种耻辱的象征和折磨,那么对她敬而远之,便不失为上策。
两个小弟弟留在了远方的城市,大弟弟一家搬到县城里去了,只有母亲和她住在乡下。那个风光一时的二丫,被万元户抛弃后,又找了几个新宿主,后来不知所踪,家里人也讳莫如深。那个万元户,又变回了穷光蛋。
乡镇企业风光一时的那个时期,农民们富裕了一阵子,心满意足了一阵子。可惜好景不长,乡镇企业衰落了,他们又穷了回去。他们背井离乡去打工,丢下年幼的孩子与年老的父母,能够剩下来的钱,也仅仅是维生的层次而已。
媚兰也是。她最后攒下的那点钱,本以为可以养活后半生,养活她娘和她自己。但是料不到,钱毛得那样快,她很快就穷了。不但穷,而且病了。
她曾经想到过嫁人,但又放弃了。不是没人要她,是她不敢嫁。她的一个同行姐妹,金盆洗手后,带着自己不菲的积蓄嫁人,男的看上了钱,却憎恨她曾经的身份,因此总是折磨她。最后和网上认识的情人合谋,把她杀死了。
回想起来,这几十年的人生,就像一场漫长的噩梦,从苦难开始,又从苦难结束。很多次她想死,可看到那苦了一辈子的娘亲无人照料,她就又放弃了。等她了无牵挂了再说吧。娘什么时候死,她就什么时候亡。
这一天,就在她48岁的时候来了。
兄弟三个来不及悲伤,就去找村干部做主,分割家里的房产去了。他们一辈子最看重的就是这个。钱就是一切。至少在他们那里。
当罗珮和朋友讲完小姨的悲剧之后,谈到了她自己。她妈妈嫁过来就受爸爸的气,什么都做不了主,从来都是挨打受骂的份儿。为了离开这个整天鸡飞狗跳的家庭,她拼命地学习,考上了大学。她说:
“我可能不会结婚。如果我结婚,有了孩子,一定善待他。如果我的孩子不止一个,我一定要一个一个告诉他们,你们每一个人都没有义务为你的弟兄姊妹牺牲你自己。幸福,必须靠自己去寻求与获得。”
或许如此。
然后,在前面的十字路口,她们看到一条狗站在马路的东南角上,不停地转着圈,旋转着,追咬着自己的尾巴……
它在干什么?是自娱自乐吗?
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在那里,云彩和天空混淆成了一体,分不清谁是谁,只有晦暗的色调,似乎预示着风雪的降临。罗珮和她的朋友就此分手,她们俩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只有那条狗,还在原地打转……
几十年过去了,有人发现,自己的生活,又过成了原来的样子。过去有多穷,多困惑,多倒霉,多绝望……现在,依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