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十岁,人谓之“而立”。此语出自圣人之口,原意是三十岁的人,当能自立于世。然而,自立二字,说来容易,做来却未必尽然。我认识一个叫阿明的人,今年恰好三十。他生得瘦长,面色青白,眼睛却很有神,常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他每每自诩为"新时代的青年",然而新时代给予他的,不过是每月五千的薪水,一间租来的斗室,以及永远还不完的房贷利息罢了。
阿明生日那天,我见他独坐于一家小餐馆内,面前摆着一碗阳春面。面汤上浮着几星油花,面条软塌塌地泡在汤里,显是已经搁置多时了。他并不动筷,只是盯着那碗面发呆,眼睛里的光也黯淡了。
“三十岁了”。他忽然说。
我不知如何接话,只得含糊应了一声。
“他们说三十而立,我却不知立在何处。"阿明用筷子搅动着面条,“我立在工桌上么?不过是个小职员;立在家庭上么?孑然一身;立在财富上么?囊中羞涩。"
餐馆的灯光昏黄,照在他脸上,显出几分憔悴。邻座几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正高声谈笑,不时爆发出尖锐的笑声。阿明向那边望了一眼,又低头看自己的面。
“二十岁时,我以为三十岁该是功成名就的年纪。"他继续道,“如今到了,才知所谓'立',不过是勉强站住,不至于倒下罢了。"
窗外走过一对母子,孩子约莫五六岁,正兴高采烈地讲述着幼儿园的趣事。阿明的目光追随着他们,直到消失在街角。
“父母开始催婚了。"他苦笑,“他们说我这个年纪,该成家了。可是成家需要钱,需要房,需要稳定的未来——这些我都没有。"
我问他可有什么打算。
“打算?"他放下筷子,碗里的面已经成了一团糊,“继续向前走吧。三十岁不过是人生的一个标记,又不是终点。孔子说三十而立,可没说不许三十一岁再立,三十二岁再立。"
他付了面钱,我们走出餐馆。夜色已深,街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忽然停下脚步,指着地上那长长的黑影说:
“看,这才是我立得最稳的东西。"
我看着他远去的身影,想起曾读过的某本书上写道:人生三十,不过是刚学会了站立的孩子,离真正的行走尚远。站立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知道为何而立,向何处行。
阿明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不知他是否找到了站立的意义。
后来再见到阿明,是在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他撑着一把黑伞,站在公司楼下等我。伞沿滴下的雨水在他的皮鞋上溅起细小的水花,西装裤脚已经湿了一圈。
“我被裁员了。"他说这话时,嘴角竟带着一丝笑意,“公司说这叫‘优化结构'。"
我们走进附近的咖啡馆。阿明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叠文件,最上面那张印着鲜红的公司印章。"十年工龄,换来了三个月工资的补偿。"他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文件,"人事部主管说,我这个年纪再找工作,怕是有些困难。"
咖啡馆里暖气开得很足,玻璃窗上凝结了一层水雾。阿明用手指在雾气上画了一个数字“30",然后又迅速擦去。
“三十岁失业,就像站在悬崖边上。"他盯着自己方才画数字的位置,“往前一步是深渊,退后一步——却也无路可退。"
服务员端来咖啡,阿明往杯子里加了足足三包糖。他从前喝咖啡从不加糖的。
“我昨天去面试了。"他突然说,“面试官比我年轻,戴着副金丝眼镜,问我为什么三十岁还只是个基层主管。"阿明模仿着对方的语气,“以您的年龄,按理说应该至少是部门经理了——他这么说的。"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打在玻璃上发出噼啪声响。阿明从公文包侧袋掏出一瓶药,倒出两粒白色药片吞了下去。“助眠的。"他解释道,“最近总是睡不着。"
咖啡馆的电视正在播放一档求职节目,年轻人们意气风发地展示着自己的才华。阿明抬头看了一眼,突然笑了:“我二十岁时也参加过这种节目,当时评委夸我'前途无量'。"
“现在呢?"我问。
“现在?"他搅动着杯中的咖啡“现在明白了,前途是有的,只是未必光明;量也是有的,只是未必够用。"
最后一次见到阿明,是在医院的走廊里。他比上次见面时更瘦了,病号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左手插着输液管。
“胃出血。"他轻描淡写地说,“医生说是长期压力过大导致的。"
病房里还住着另外两位病人,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阿明的床位靠窗,窗台上摆着一盆小小的绿植,在惨白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扎眼。
“我母亲送来的。"他注意到我的目光,"她说绿色对恢复有好处。"
床头柜上放着一本书,《三十岁后的人生规划》。书很新,但书页边缘已经有些卷曲,显然被翻阅过多次。
“隔壁床的老先生送的。"阿明顺着我的视线解释道,“他退休前是大学老师,总爱给人推荐书。"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阿明的被子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他伸手去触碰那道光线,苍白的指尖在光束中显得几乎透明。
“其实住院这几天,我想通了很多事。"阿明突然说,“三十而立,立的不是功名利禄,而是自己的心。"
窗外传来孩子们的嬉笑声,大概是来探望其他病人的家属。阿明望着窗外,眼神变得柔和起来。
“我出院后打算回老家住一阵。"他说,“父亲年纪大了,家里的果园需要人帮忙。虽然挣得不多,但至少不用每天吃胃药。"
护士进来换药,我们暂停了谈话。等护士离开后,阿明从枕头下摸出一张照片给我看。照片上是一片果园,果树整齐地排列着,远处是连绵的青山。
这是我家的果园。他指着照片说,小时候我总嫌那里太偏僻,一心想去大城市。现在想想,能在那里安身立命,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临走时,阿明叫住我:“下次见面,应该是在果园里了。到时候请你吃最新鲜的水果。"他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三十岁重新开始,应该还不算太晚。"
我走出医院大门,阳光正好。回头望去,阿明病房的窗户反射着耀眼的光芒,让人看不清里面的情形。但我知道,他此刻一定正望着那片果园的照片,规划着三十岁以后的人生。
而立之年,有人功成名就,有人黯然离场,更多的人则像阿明一样,在迷茫与觉醒间徘徊。但无论如何,三十岁终究只是人生的一个驿站,而非终点。前路或许坎坷,但只要心有所立,便总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