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一期【谁】
第一章
我的外公叫喜才,是长沙城里一个米行的少掌柜。他的父亲自己还经营着一个药材铺。只是把早已步入正轨的米行给喜才练练手,平时根本不需要喜才管事。
曾祖父的日子相当滋润。每到傍晚时分,吃完饭后,他经常换上一身花花绿绿的绸衣,把双手背在身后,骄傲地对曾祖母说,“我出去走走!”
街上的人们看见了曾祖父,常常要停下行走的脚步,放下手中的活,恭恭敬敬地叫一声“老爷。”而喜才的待遇也丝毫不差,别人见到他隔老远都要叫他一声“少爷!”
喜才说他也念过几年私塾,穿长衫的私塾先生经常到家里来教喜才读书。喜才无比调皮,每到此时就会没大没小地说,“你好好听着,老子我给你念一段!”气得年过花甲的私塾先生经常就对曾祖父说,“你家少爷长大了,准是个二流子。”
喜才从小就天天闯祸,私塾先生更是说喜才是朽木不可雕也。可是喜才本人并不这么看,因为他是张家上下求菩萨求了很多年才生出来的。又是张家仅有的一根香火,家中如此有钱,他觉得私塾先生是白操心。
喜才长得也算一表人才,经常穿着白色的绸衣,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再涂上头油,光滑闪亮,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喜才在街上只要溜达一圈,第二天关于他的话题就会满天飞。
但是他的脚从来不用来走路。每次要走时,都是家里的一个雇工苦根背着他走。每到一个地方,雇工苦根就早早恭恭敬敬地弯腰蹲到那里,然后喜才一声,“苦根,跑啊!”苦根就跑起来,而喜才在上面一颠一颠的,并把手张开,活像今天《泰坦尼克号》里的露丝。
他的手不沾其他东西,只摸女人和牌。喜才十四五岁就开始往妓院跑,青楼里那些风骚女人叽叽喳喳的声音像是奏乐般让喜才无比沉醉。而摸完女人,他的手就喜欢摸牌,骨牌和骰子那光滑的触感和女人的肌肤一样让喜才流连,尤其是赌博时那样一种又痛快又紧张的那种状态,说不出来的舒坦。
喜才虽然喜欢嫖和赌,但是每天晚上无论多晚都会回家。不像其他富家子弟,把赌场和青楼当成自己的家,十天或半个月都住在那里。
喜才的老婆叫珍秀,也是一个地主的女儿,长得眉清目秀,细皮嫩肉,那个美啊,赛过天上的神仙。喜才总是如此感叹。
珍秀在十六时嫁给了当时十八岁的喜才。结婚那天举行了盛大的婚礼,整条街上都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喜糖撒得满街都是,原本的青石地面上铺满了花花绿绿的糖,前来贺喜的人把家里门槛都踏破,整间房子里都塞满了各种贺礼,喜酒摆了三天才结束。
有钱人嫁给有钱人,就是钱堆钱,钱生钱,但这样的富裕生活维持了不到两年左右就结束了。
第二章
一九三八年,长沙城里开始变得很不太平。时不时有一队队挂着枪的各路士兵在城里横冲直闯,每冲到一户人家里,不问青红皂白就是抢,吃的、用的、喝的都要,有时连女人也不放过。
家里的米行和药材铺被抢过很多次,每次都是把药材和米一板车一板车的运走。曾祖父看着辛辛苦苦的家业就这样被抢走,背地里唉声叹气个不停。
可这还不是最惨的,那一年的十一月十二日才是人生最黑暗的时候。
那天出奇的冷,街道上寒风呼呼作响,傍晚时分,街道上就没有几个人,偶尔路过的行人都是弓着腰、瑟瑟发抖。
喜才那天一直在赌场从早上玩到晚上十一点,手气实在不行,就蜷缩着身子迎着寒风回家。一路上鬼影都没有一个,只有那些横挂在店铺前的招牌被风刮得纷纷掉落,发出异常大的响声,吓得喜财加快了脚步。
喜才回到家,缩进被子里还没多久,就看到外面升腾起大片大片的亮光。凑近窗户口一看,原来是起火了。火势很大,一簇簇跳动的火红亮光把长沙城照得如同白天一样,这些火红火红的光芒仿佛在赛跑一样,张着猩红的大嘴,带着漫天的烟雾,以极快的速度在向自己奔来。
喜才赶紧跳下床,胡乱穿好衣服,把父亲和母亲以及珍秀叫醒。一时间,长沙城里喊声、哭声、惨叫声……汇成一曲死亡之歌。
来不及叫上家里的伙计和雇工,喜才与曾祖父带着裹着小脚的曾祖母和怀着八个月身孕的珍秀还只刚刚迈出家里的大门,来到空地上没多久,家里的房子就轰然坍塌,在大火中化为灰烬。
可怜两个女人还哭哭嚷嚷地一心只想着去火海抢回一点值钱的金银,被喜才和曾祖父死死拉住,才没有冲进去。
那场大火烧了整整两天,昔日繁华的长沙城变成一片很大的灰烬,漫天飞舞的浓雾看不到尽头,满眼望去,没有一栋可以住的房子,火堆里到处都是烧成焦碳一样黑乎乎的尸体。
活着的人都哭着、喊着、念着亲人的名字,在人群中寻找,然后又去灰烬中找人。其实哪里可以找到亲人?那些被烧死的人连鼻子眼睛嘴巴都没有了,根本分辨不出是谁。最后大家只能放弃,再回到空旷的坪里。
不知何时,活着的人们不管认识还是不认识,都开始互相拥抱,然后齐齐朝着那一片灰烬重重磕几个响头,有的把头都磕破了,鲜血直流。磕了头后,大家都牵着家人的手,哭哭啼啼地向周围散去。
这下子,大家都成了无家可归的人。
喜才一家人也向废墟里深深鞠一躬,向那些葬身火海的伙计做最后的告别。然后互相搀扶着离开那片废墟,开始漫无目的地走一步看一步。
只是曾祖母本就身体不好,又经过此番折腾,身体一下子就垮了。而珍秀衣服单薄的在寒风中站了一天多后,肚子里的孩子越发踢个不停,估计就快临产。
一家人时走时停,到傍晚时分,终于在一个偏僻的山村里找到一处废弃的茅屋,算是暂时安顿下来。
喜才和曾祖父把两个女人扶到床上。然后,喜才去找吃的,曾祖父拿着身上仅有的一点银子去给曾祖母买药。可村里一个人影都没有,吃的都找不到,更别说是药。喜才只能去找野果和野菜充饥,曾祖父也只能去山上找点草药,希望能有点作用。
曾祖母在那张破床上躺了整整三天,病情始终不见好转,高烧始终不退,晚上经常咳嗽不止,食欲一点一点消退,最后什么都吃不下了,只能喂野菜粥。家里人看到她这个样子,都知道她过不了多久。
有一天,喜才到灶间熬野菜粥,等他将粥端过去,在曾祖母床前坐下的时候,闭着眼睛的曾祖母突然捏住了喜才的手腕。喜才赶紧把粥放在一旁凳子上,腾出手来摸了摸她的额头,很烫!曾祖母嘴里也开始说胡话,虽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但是她一直在说,说得嘴巴都干了,喉咙都嘶哑了,一圈圈白色唾沫围在她嘴角两边,可她还在说。第二天天刚亮,大家就发现曾祖母全身冰凉,身体僵硬地躺在那个破茅草屋。
曾祖父望着那个僵硬的曾祖母,一时呆呆地闷声不说话,眼泪不停地流。喜才挥舞着锄头,草草挖个坑,然后把曾祖母稍稍包裹一下,放进坑里。可怜的曾祖母,至今连埋在哪个地方都不知道,更不用谈魂归故里。
祸不单行,珍秀当时怀有八个月的身孕,刚刚处理完曾祖母的后事,珍秀也“啊”的一声大叫,喜才的第一个孩子降生了。
第三章
那个茅草屋周边人烟稀少,一到晚上就阴森恐怖,让人直冒寒气。尤其是刚刚生下来的孩子一到晚上就格外闹腾。一家四口只能离开茅屋,再次踏上背井离乡的逃难之路。
一路上,喜才要过饭,偷过路人的东西,挖过野菜,最后终于来到了一个山清水秀的小村庄。珍秀看到有人烟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不愿迈一步。喜才想想刚刚出生没多久的孩子已经饿成皮包骨,也只好答应珍秀。
喜才和曾祖父睁大眼睛在附近寻找,希望能找到一处可以遮风的茅屋。
在一热心村民的指导下,终于找到一个破旧不堪的茅屋。与其说是茅屋,还不如说是几堵在历经风雨洗礼后一推就倒的土砖。但好歹有了一个落脚的地方。
住在茅屋后,几个人把身上值钱的衣物都变卖,换了些必备的生活用品,茅草屋终于像个家了。
起先,喜才经常去山上挖挖野菜,可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珍秀奶水不知怎的也慢慢少了,何况家里还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喜才想起这些就心酸,他得想办法养活这家人。
可是喜才除了会赌博,除了年轻还有点力气外,其他都不会。于是,想来想去,喜才最后只能去找人租几亩地。其实喜才也不会种地,但是总不能一家人都活活饿死吧。
在热心村民的带领下,喜才找到当地的地主,对方看到他是外地人,本不愿意租给他,还是那个村民一再担保,才租给他五亩贫瘠之地。
可是,那个刚刚出生还只几个月的孩子终究没有活过那个青黄不接的时分,在一个春雨绵绵的晚上停止了呼吸。到今天,喜才还记得珍秀那凄厉的哭声,满含绝望、伤心、内疚……
喜才默默地抱着那个弱小的婴儿,把他埋在茅屋前面,心里暗暗为他祈祷:下辈子投胎时选个好人家吧!
喜才从来没有干过农活,就学着农村人的样子开始干活。曾祖父也跟着他一起下地干活,可是他毕竟一大把年纪了,做事又慢,而且身体弯下去,一会儿工夫就直不起来。晚上常常在房里疼得“哎呦、哎呦”直呻吟。
珍秀也开始学着去干从来没有干过的体力活,每天还要围在灶间,烧火、做饭。想起她之前一辈子没有进过灶间,原来的细皮嫩肉也渐渐变得粗糙,喜财常常忍不住叹息流泪。
曾祖父在离开长沙后,就没有笑过。每天晚上吃完饭总要一个人坐在茅屋后面坐坐、抽水烟,被烟呛得咳嗽不止。喜才本想找几句话去和他聊聊,一看到他那个样子就什么话也说不不出来。
背井离乡的伤和曾祖母葬身异乡的痛,让曾祖父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掌柜日渐颓废。花白的头发,佝偻的身躯,时不时的咳嗽,让他看起来非常憔悴。
他老了,喜才不止一次对自己说。
可是劳动也有好处,累得整天没有力气后,就不会去乱想。租了地之后,喜才一挨到床就能呼呼睡去,根本没有机会去想其他的,心里反倒变得踏实起来。
只是一家人再也没有穿过绸衣了,穿的粗布衣服都是珍秀亲手织的布。刚穿上那一阵子不自在,身上的肉被磨来磨去,慢慢的也就舒坦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年,家里又添了两个孩子,孩子们的到来给这个家带来了笑声。而喜才也开始心疼自己的女人了,看着她干粗活,喜才总会让她去歇一会,珍秀一听就高兴地笑起来,咯咯的声音甜到富喜心坎里。
日子在这清贫而劳累中前行,只是这时候曾祖父却突然离开了。
有一天晚上,月光慵懒地透过稀疏的树枝,向田间洒下星星点点的光线。夜已深,他一个人还在田里弯着腰、低着头干活,可能是实在太累了,往田里一栽,脑袋浸入半湿的泥土里,堵住了呼吸。等到第二天大家发现的时候,他早已没了气息,就那样曲着身子,僵硬地躺在泥土中,再也没有醒过来。
喜才真恨自己那天睡得过早,睡得过死,更想和父亲一起沉沉睡去。可是,后悔有什么用?
在那个大风肆意的雨夜,喜才拿着锄头,冒雨在茅屋后面的山上挖出一个坑,然后把父亲用麻袋一裹,再挥铲用泥土把他覆盖。磕上三个响头后,喜才回到家。珍秀却被吓了一跳,喜才的脸上、身上满是泥土,还只刚进门,就直挺挺倒下去了。
第四章
喜才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左右,终于可以下地干活。家里还有两个年幼的孩子和孤苦无依的珍秀,喜才不能死去。
父亲死后的几年里,家里又添了三口人,一共三个男孩,两个女孩,最大的八岁,最小的还只几个月。
珍秀要带孩子,能把家里收拾妥当就已经很不错,基本再没有时间帮衬喜才。田里的活儿全靠喜才一个人,他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个小时,或者一个人当两个人使。
有一天,喜才照例挑着一担菜去城里卖,并想借此机会换点盐巴和油回家。当时,天还没大亮,街道上安静得很。突然街上出现了一拨又一拨穿国军衣服的士兵。喜才不想惹事,赶紧往角落里躲,可是还是被眼尖的士兵发现了。
一个士兵用枪托抵着喜才的脑袋,把他押到队伍中间,要求他跟着队伍走。喜才心里急,家里珍秀和五个孩子还在等着自己回家。于是,跪在地上不断求饶,请求长官放过自己。可是,对方一句话都不说,就“嗖嗖”两颗子弹射过来,其中一发子弹擦着喜才的耳朵飞过,另一发就打在跪着的膝盖前面,只差一厘米、就差一厘米就打中膝盖了。
喜才吓得尿都出来了,从此再也不敢提求饶之事。只能跟着队伍前进,帮他们运粮食,并偷偷地寻找逃跑机会。
但要逃跑谈何容易。喜才曾亲眼看见一个和自己一起推板车运粮食的小伙子,在深夜时分准备逃跑时,还只跑出不到五十米,就被巡逻的士兵当场击毙,连“啊”都还没来得及叫出来,就直挺挺地倒下去了。
跟着队伍不知走了多远,也不知走到哪里,只知道出来时禾苗是绿油油的,而到了后来,喜才满眼看到的都是空旷而荒凉的田野,让人触及生悲。
那段日子里,每天都能看到子弹在自己身边飞来飞去,飞机在头顶上盘旋又俯冲,还有一个个缺胳膊少腿的伤员被抬到后方,喜才不用想都知道战争有多残酷。他吓得天天晚上睡不着,睁大眼睛看着周边,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响动,一不留神就有战火燃起,他经常一个晚上要换好几个露天的土坑。
但幸亏喜才二十年左右的少爷生活,让他学会了逢迎他人。于是,他经常在运送粮食的头儿面前卖力地干活,有点好吃的都会留给那个满脸横肉的头儿,干活的时候也从来目不斜视,也不参与任何逃跑的讨论。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第二年的二月份。那时的喜才他们在一个深山沟里进行休整,天气出奇的冷,寒风吹到脸上像刀子一样,似乎要把脸割成一块一块。
有一天,士兵们都裹着军大衣在炉子前打盹。那个满脸横肉的头儿把喜才拉到一旁,凑近耳朵低声说,“有机会赶快逃,国军打败了!”说着把喜才手上的仅有两个馒头夺过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喜才愣了一下,待回过神来,马上也急匆匆地投入到黑夜中,一路狂奔,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发现,反正只看到子弹嗖嗖地飞过。喜才尽量猫着身子、贴着地面跑,这姿势极为难受,但是总算连爬带滚地躲过了子弹,离开了部队。
喜才在逃亡的时间里,不敢走街上,哪里偏僻就往哪里走,渴了就捧起沟里的水喝,饿了就摘野果、挖野草。就这样,有一天,他终于看到了熟悉的村庄。
珍秀刚看到喜才时,吓了一跳,然后抱着他嚎啕大哭。待珍秀平静下来,才告诉喜才:在他被抓去当壮丁的近一年时间里,由于珍秀弱小,田里的粮食收成不好,实在没得吃的,五个小孩饿死了两个,只留下儿子庆丰、庆国,还有一个妹妹庆军。
孩子们以为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喜才了,可是一看到喜才一身破烂、瘦得不成人形的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是既陌生又高兴还难受。
那天晚上,喜才坐在父母亲的坟前,抚摸着旁边的两个小小的土堆,眼泪就止不住。如果自己没有被抓,他们不至于饿死。可怜的人啊,来世上走一遭,什么福都没享到,就这样走了。
第五章
回来没几年,村里开始搞土地改革,喜才一家分到了五亩地,土地还算肥沃,只要自己努力,生活终究有了盼头。
但是,他还是有烦心事,就是那几年轰轰烈烈地斗地主使得珍秀整晚整晚睡不好觉。喜才知道她是担心自己的家人。虽然老丈人家的情况不太清楚,但是村里那天枪毙地主的场景,喜才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那天,决定执行枪毙任务的那个山头围满了人,很多农民没看过枪毙人,都想看看这难得的热闹场面,至于死的是谁并不关心。喜才和珍秀也躲在人群中去看了。本来不想让珍秀去,可是她偏要去看。他们踮着脚,看着那个地主被五花大绑地押了过来,嘴巴半张着呼哧呼哧直喘气。没多久,随着“砰”的一声,那个地主就停止了呼吸。
回来后,珍秀就哭个不停。喜才知道,她是担心自己的父母,怕自己的父母亲也这样被毙掉。安慰了很多天,珍秀的心情才平静下来。
有一天晚上,珍秀在煤油灯下边纳鞋边看着喜才说,“我们现在沦落到这个地步,也不求再享福,只求每年都能给你做一双鞋就够了。”喜才知道她的意思,这是他的女人在希望一家人今后不要再分开。
那一年,庆丰也有十岁了,庆国也有八岁了,两个人都在城里念书。当初为了让庆丰、庆国在城里念小学,喜才和珍秀着实犹豫了一阵,因为没钱。但又想着一定不能让他们苦一辈子,要让他们念书,才会有出息。
为了增加家里的收入,还养了几头羊和几只鸡。每天清晨,天还蒙蒙亮,最小的庆军就要出去割草,到农忙后还要去田里捡稻穗喂鸡。而庆丰和庆国每天就急匆匆吃完饭走很远的路往城里学校跑。
可是没有想到就连这样安稳的日子也没过几天,又来了新的坎。
一九五八年,人民公社成立了,喜才家里那五亩地全划到了人民公社名下,包括家里养的几头羊和几只鸡也变为了村里的,家里的锅碗瓢盆都砸烂,粮食归公社大食堂。
然后队长一声令下,告诉大家把家里的锅盆拿去炼钢铁,所有人一律吃食堂。大伙儿就每天不停地砍柴、炼钢铁,然后又排着长长的队伍去队里食堂里领饭菜。
在大队食堂里,最初吃肉、喝肉汤,大家都开心极了,每天乐呵呵,满以为之后都是好日子。可是,过了不知多久,队里食堂就开始熬粥喝,到后来连飘着米星的粥也没了。
队长带着十来个年轻人连续到县里要了一阵子粮食都空手回来后,又一声令下:赶紧去买锅盆,从今往后还是各吃各家的。
而食堂分给每个家的粮食都熬不过三天。村里人这时下地干活也开始记工分。喜才算是一个壮劳力,而珍秀由于长时期裹小脚,走路都慢悠悠的,身体又不能干重活只能记五分。珍秀知道后,哭着对喜才说,“喜才,我还能养活自己吗?”
喜才只能安慰,“能。”
但是家中五口人等着吃饭,这着实让喜才头疼。与珍秀商量了好几天后,有一天,喜才突然对大儿子庆丰说,“你在学校学会了什么?”
庆丰其实学习一直很刻苦,低着说,“学会了很多字,还会算数!”
喜才艰难地咽了咽口水说,“你既然学会了很多,那就够你用一辈子了吧!”
庆丰抬起头看向父亲,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喜才接着说,“你以后就不用去学校了,回家里干活。”
庆丰听到后,眼泪都出来了,说,“可是,我喜欢念书。”
喜才把头扭过去,不看庆丰,咬咬牙说,“你比庆国大,挣的工分比他多,我和你妈的意思是你回来干活,庆国继续读书,家里这个样子,实在没有办法。”
说完,喜才就走了,他怕自己再看庆丰一眼会让自己动摇。
可是,第二天,看着十六岁的庆丰用瘦小的身体扛着锄头跟着自己一起出现在田里时,喜才的眼泪还是没有止住。哪个父母不疼子女,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难道一家人都饿死?
那一年稻子还没黄、稻穗青青的刚长出来,天就下起了没完没了的雨,水在田里积起来,大片大片的稻子全部淹没到了水里。村里的人都哭起来,“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下了一个多月的雨之后,接着又奇迹般出现了几天的大热天,田里的稻子这下全烂了。一阵风吹过来,一阵阵的臭味弥漫在村里,跟死人的味道差不多,这样连稻草也烂光了,什么都没有了。
大伙儿都数着家里的米下。积蓄起来的粮食本就不多,谁也不敢煮米饭,都是熬粥喝,就是粥也是越来越稀。
珍秀就天天拄着树枝出去找野菜,庆军跟着她,那单薄的身体感觉随时都可以被风刮走。家里其他几个小孩也正在长身体,没有粮食吃,都瘦得像根竹竿一样。而珍秀的身上更是瘦得没一点肉,原先绷紧的衣服变得松松垮垮,在风里飘来荡去。
这样的日子一直熬到收割稻子之后,虽然是歉收,可总算又有了粮食,日子一下子好过多了。
第六章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几年,四十多岁的喜才又给家里家里添了一儿子。中年得子让喜才越干越有奔头,庆丰也长大成人了,喜才一直在寻思找一个合适的女孩娶进门给庆丰做媳妇。庆国在学校读书成绩也还不错。
此时,家里的笑声也比任何一个时候多。可是没想到这个时候,珍秀和庆国竟然都出事了。
那时候,他们说城里的学校基本停课,城里的人动不动就打架,还时不时往墙上贴大字报、往别人家泼粪、放火,死人的事随时都可以发生。
可是庆国还是一天到晚往城里跑,时不时还带回来一些喜才看不懂的书和报纸。喜才总劝他不要去城里,不安全。他嘴上答应着,可人却一天到晚见不到踪影。
直到有一天,庆国邻村一同学急匆匆地跑过来,把喜才扯到一旁,对他说,“你快去学校,庆国快死了!”
喜才扔下锄头就往城里学校跑,心里乱成一团,想着早上上学时孩子还好好的,只说今天不回来吃中饭,怎么现在说他快要死了。他脑袋嗡嗡地乱叫着向城里学校跑去。
到了学校,看到庆国,喜才的腿都软了,两条腿直哆嗦。这躺在地上的那个人哪里可以看出是庆国?鲜血布满的脸蛋已经肿得像发面馒头一样,衣服撕成一条一条,没有一块是完整的,暗红色的血还在从他的后脑勺处往外迸。
喜才颤抖着手,脱下自己的衣服,撕下一个衣袖,卷成一团,试图堵住还在冒血的伤口,不一会儿,袖子就染红了。
接着他把手指往庆国的鼻尖探了探,早已没有任何呼吸。喜才把衣服盖在庆国身上,弯腰抱起自己的孩子,睁着猩红的双眼狠狠地盯着围在周边的带着红袖章、年龄和庆国一样大的学生们。
庆国那个邻村同学告诉喜才,两个班级因大字报的事争论不休,然后发展为集体打架,打着打着,庆国不知何时就站在两个队伍中间,大家都打他,也不知是谁丢了一块砖头,等庆国倒下去的时候,大家就看到鲜血不断地从他脑袋后面往外冒。
喜才抱着庆国,一步一步往家里走,一路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想着珍秀知道了怎么办?那年大儿子去世时,珍秀那哭泣声依然让喜才久久不能平静。
意外的是,当喜才把庆国抱回家时,珍秀没有呼天抢地,估计是连续几个孩子的死亡让她变得坚强起来。
珍秀默默地流着泪,默默地把庆国脸上和身上擦干净,帮他换上干净的衣服,然后让喜才抱着庆国,一起来到之前埋爹的坟前。
喜才挥舞着锄头,珍秀就坐在旁边的地上,把庆国紧紧抱在怀里。等坑挖好后,珍秀还迟迟不肯松手。
夜里的风把头顶的树叶吹得哗啦哗啦地响,偶尔树林深处传来一两声乌鸦的叫声,喜才心里一阵阵酸疼,疼得他都哭不出来,两个人就那么坐着、诉说着庆国生前的事,仿佛他没有离开一样。
眼看着天就亮了,于是喜才把早已准备好的破布蒙住了庆国的眼睛,再用麻袋把他包上,平平整整地放在坑里。喜才再用铲子把土盖上去,珍秀就把土里的石子一一仔细地捡出来,她怕石子咯得庆国身体疼。
埋掉了庆国,天蒙蒙亮。喜才和珍秀慢慢往家里走,走几步就回来看看,走到家门口一想到再也看不到儿子,忍不住抱头哭出了声音。
庆国出事还没多久,珍秀就在一天夜里对喜才说,“我感觉可能要出事了,这几天右眼总是跳。”(农村俗话: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喜才以为是珍秀想庆国,没有过多理睬,安慰了几句,自己就睡过去了,毕竟第二天还要去地里干活。
没想到,珍秀的感觉很灵验,城里的那股风迅速地吹到乡下来了。有一天,天还没全亮,门就被敲得震天响。喜才披上衣服,透过窗户口,隐约看到一群戴着红袖章的人站在门外,时不时振臂喊着整齐但听不太清楚的口号。喜才凭直觉感到不妙,马上把珍秀和几个孩子叫醒。并示意珍秀和几个孩子赶快从后门出去。
孩子们听话地朝后山上跑去,只是珍秀坚决不走,而是等到三个孩子消失不见了后,平静地打开了门。
门一开,一堆人就呼喊着往里面冲,见到东西就砸。这回听清了口号,是“割资本主义的尾巴。”喜才想:报应终于来了!接着,这些和庆国差不多大的孩子就把喜才和珍秀绑起来,然后再带上村里其他几个“资本主义尾巴”,推搡着把这一队人带到了街上。
一路上的人不停用鸡蛋砸、吐口水,骂脏话、丢菜叶,还时不时用脚踢这些人,甚至要求跪下。喜才这个大老爷们还是受得住,可是珍秀这样一个大家闺秀,何时受过如此折磨?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天。这三天时间,喜才除了出门时看过珍秀一眼,就再也没有看见过她。看着自己一身臭味、衣衫不整,猜都猜得出珍秀的情况。喜才只希望珍秀能够熬过去。
那天凌晨,那些小孩子突然把绑喜才的绳子松开,也没对他进行侮辱,喜才满以为事情有了转机,有点开心。但是跟着他们来到一棵老槐树旁边,顺着他们的手指方向,远远就看见一个人吊在树上,他就明白了,他的珍秀永远离开了他。
喜才两腿发软地来到树下,取下珍秀,抱着她,麻木地一步一步往村里走,周边的人没有阻拦,都自觉为他让开一条道。珍秀以死的方式救了喜才一命。
半个月前,喜才这样抱着庆国回家,没想到半个月后这样抱着珍秀回家。只是这一次,喜才没有流一滴眼泪。
回到家,喜才慢慢地帮珍秀洗干净身子,换好干净的衣服,再抱着她来到后山上,把他埋在庆国旁边,好让她娘俩在地下有个伴。
那一夜,喜才在山上独自坐了一夜,想着珍秀这辈子跟着自己没过几天好日子,喜才的眼泪又来了。先是呜呜地哭,然后嚎啕大哭,接着又絮絮叨叨地和珍秀说话。直到天亮了才离开。
只是这之后每隔几天,喜才就要到后山上坐坐,抽抽烟,说说话。
番外篇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我摇着外公喜才的躺椅,继续追问着。
“后来啊,你妈生了你,你就有了大舅舅、大舅妈、小舅舅、小舅妈,我们都爱你。”
外公饱经风霜的黝黑脸上此刻绽放着让我无比温暖的笑容,他伸出在岁月沉淀下粗糙的手把我搂进怀抱,让我嗅到了那沾满泥土味道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