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也晒箱子,一口很大的梨木箱子是外婆家的,几乎跟我差不多高。因为我外公是木匠,这也是他亲手做的,非常结实沉重,据说是家里穷,要是小偷来了只能拿箱子里的东西,不会连箱子一起偷走,否则连个装东西的物件都没了。外婆的箱子没啥看的,因为就搁在屋子的角楼落,平时搭上一块土花布,再在上面放全家的被絮了,堆得高高的。外婆拿东西时,我就会搭个小凳子趴在箱子边看,外婆怕箱子盖倒下来,一手撑着木箱的盖子,一手在箱子里翻腾着要找的东西,里面是全家的棉衣棉裤,还有一床狗皮褥子,土布的被里被面,东西太多。
每当晒箱子的时候,必定是我爸妈在家是才能进行。把箱子抬到院子里,倾斜在墙角,以保证阳光可以充分晒到它,而此时我妈就会吓唬我:“不要动箱子,太阳一照,里面会爬虫子出来咬你”。我真的不敢动,但时常会走到它旁边看上几眼,也没看到虫子。其实是怕我弄翻了箱子,扣在里面出危险。我妈妈的箱子很小,是爸爸当兵时部队发的,里面有我最喜欢的东西,一是爸爸的一套海军呢服,一顶海军呢帽,一副肩章还有几枚金属奖章,因为他是一位南下的海军干部。我会把他的帽子戴在头上,神气十足。其次是妈妈的一套红洋装,是她结婚时穿的,好小的感觉,幻想有一天我穿上它的美样子,可惜妈妈的体型已回不去了,只能晒晒回忆了。
其实也不是每家都晒箱子,楼上的王老师和隔壁的宋阿姨就没见过,我十年都住在那个院子里,哪家晒不晒箱子,我还是观察得到的。据说王老师是旧时为国民党做事的,解放后在一家银行做事,有一双儿女,他非常低调,深入简出,太太没工作,温柔体面,很少露面搭话,也许有许多秘密不能见光也不可谓之。宋阿姨的老公是跑远洋货轮的,因为经常出国不在家。丈夫不在家时,她会回娘家住。据说他们家有不少外国的东西,是我们当时听也没听过见也没见过得的,但从未见宋阿姨显摆过,所以看不到她家的箱子里的东西。
在那个年代的那个季节,虽然看起来晒的是箱子,其实晒的是你的隐私,只要是晒了,别人只会评论晒的东西的好坏,不会对你的人品表示怀疑,不晒的人自然会招致别人猜疑,而进一步虚构杜撰,连我小小的耳朵里都会灌入啧啧之词,公开快乐,隐私有罪。不管怎样,我爱晒箱子的季节,凌乱的美物,让我小小的年纪充满惊喜和期盼,哈哈,我终于知道你家箱子里的东西了,就这么高兴。
又到端午时节,适逢天晴,住在钢精水泥高楼里的你,正好可以在自家阳台上或阳光房晾晒那经过梅雨的貂毛寒衣,鹅绒被褥,不仅不用担心那穿越高楼的目光,却唯恐别人看不见。才女张爱玲的《公寓生活记趣》:“人类天生的爱管闲事。为什么我们不向彼此的私生活里偷偷的看一眼呢,既然被看者没有多大损失而看的人显然得到了片刻愉悦?凡是牵涉到快乐的授受上,就犯不着斤斤计较了。较量些什么呢——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
这是一个晒的季节,更是一个秀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