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渔民赵得福在日本人排放核废水时那段时间的事儿我知道，我是学化学的，还有半年大学毕业，这时放暑假，在村子里帮我哥弄他的农家宴。赵得福那天来了，说：“小，我问你个事儿，日本人这一弄，咱这鱼是没法吃了吗？”渔民这些天都担心这个事儿。我不知道怎么说，其实核电站的二级废水都是排放到海里的，所以核电站大都建在有海的地方，有核电的国家，都往海里排放废水。关于这个，国际原子能机构有规范，他们会定期抽查指标的情况，不过有些国家不叫看。日本人应该是达标了才排放的，联合国、中国、俄罗斯的专家都在日本监督。日本自身也不敢乱排，那样它自己的海域完了，辐射最大。关于所谓辐射是怎么导致的等等，需要说很多。我不知道怎么和赵得福说得清楚、明白。更重要的是舆论吵成这样了，已经不是辐射不辐射的事儿了，只要是海鱼，大家都害怕。
赵得福一脸苦楚，看上去怪可怜的。有些事儿我听说了。去年赵得福家里事儿多，有老人住院，花了不少钱，拉下饥荒了。赵得福打鱼是公认的好手，脑子也好用，他们家这些年困难，是他们响应了号召，盘活私营企业，把钱都存在P2P名下了。赵得福是个慎重的人，当初存款前到镇上、县里都打听了，民间融资是被肯定和允许的。镇上供销社的王主任说了一句话，赵得福的顾虑都没了。王主任说：“国家不允许，哪里敢这么大张旗鼓的搞？谁有这胆儿？银行也不给走账啊。…”利息高，最初两年，也挣了些钱，赵得福当时的日子过得很阔，按照这个利息，不出海都能过上好日子了。等网络贷款一夜之间变成了违法，赵得福破产了，血本无归。赵得福要去上访，镇上给拦下了。道理不复杂，全国的民间资本都被冻结、没收了，找个球啊。赵得福最终没去，大病了一场，一家人的好日子到头了。到了年底“发家致富”能手的牌匾也给摘了。
关于核废水，赵得福从我这儿没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回去了。赵得福的小儿子赵小茂和我熟悉，我俩早先是游戏搭档。赵小茂说他爹上个鱼季冷冻了些带鱼和鲅鱼，没被辐射，年底或许能卖个好价钱。还是那个理儿，你说不辐射，买鱼的不信你，还是没用。赵小茂说：“妈个巴子，要给我颗原子弹，我就把小鬼子炸了。”
赵小茂初中勉强毕业，不看书不看报，没事儿玩玩抖音，抖音上全是他的这类战友。后来我还是给赵得福父子出了个主意，买了个伦琴仪，有没有辐射测一下看。为这个赵得福叫我去他家喝酒，把我夸赞了一番，他们家的鱼档因为有这东西，卖的比别家好不少。开车来卖鱼的城里人信这个，一看监测合格，都买他们的。赵小茂和我说：“哥，你说咱们把伦琴仪多进点儿，加价卖出去，也能挣点儿吧？”我没干，劝他也别干。这些仪器都是民用的，质量没那么过关，再者博主都卖，没什么赚头。也有给这仪器害了的，李家就遇上了，他们把库存的鱼拿出来卖，一监测竟然有辐射，五百斤鱼全没人要了。买鱼的把李家举报了，说他们卖辐射鱼。市场管理所的人不知道怎么办，没检查这个指标的规定，说：“老李，这鱼是哪儿打得？”老李哭笑不得，说是上个鱼季的，那会儿鬼子还没排放废水呢。
这些事儿给赵得福带来了警示，今年要想在鱼货上发财，只有去打没有污染辐射的鱼。赵得福把表哥请来了，表哥赵德田有点儿仙仙，早先他干水鬼，潜水潜得深，小有名气，熟悉海图。赵得福找他来，是有个大谋略，去鬼岛打鱼。鬼岛暗礁密布，熟悉航道的人不多。赵德田是为数不多熟悉鬼岛航道的人，鬼岛只要过去，是个水流复杂的渔场，珍稀鱼多，鲳鱼、石斑鱼都有。那地方海流特殊，扩张流，外来的海水都被冲开了。按常理，水质应该干净，不应该有污染。
两人都五十多了，人到这年纪，乐趣得自己找了。渔民都是实在人，不会说人生能有几回搏这类酸话，骨子里有的东西就有，不说。哥俩喝着酒，赵得福说了一通，意思这把子年纪了，打不了两年鱼了，去鬼岛怕这辈子也就一两次了。赵德田豪迈了，说：“中，咱们去。”
到鬼岛航程一天一宿，准备了备品，一天早上，太阳还没出来，两人就上路了。五个船员，都是赵得福信得过的人。这事儿他们保密，没和外人说。赵小茂和我说了。鬼岛的传说很多，渔民叫它“鬼三角”类似于百慕大一类，沉没的船巨多，有段航道水浅礁石林立，一旦船底触到礁石就完蛋了。自打爹出海，赵小茂就心神不定。有他表叔赵德田跟着，我觉得还好。赵德田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挺神的一个人，看海流没有能比得了他的。赵小茂说：“我爹破产后就想东山再起。”赵小茂两个哥哥，大哥跟船出海了，二哥脑子不是很灵光，不打鱼，家里怕他掉海里淹死。赵小森过来了。赵小茂说：“你干啥去？”赵小森去给他爹和哥去庙里上香，没站下就走了。
晚上睡觉，我想起赵得福的事儿，他们其实很冒险，近十年没人去过鬼岛打鱼。那地方到公海了，不是主航道，一旦有事儿很难碰到能救助的船。过了几天赵得福该回航了，船没回来。赵小茂坐在码头的堤坝上忧心忡忡。我安慰他，这几天风和日丽，没准下午就回来了。渔民都迷信，赵小茂说：“我老右眼跳。”我还是说没事儿，叫他宽心。这晚赵得福还是没回来。我在民宿的屋顶上看见赵小茂在码头看着远处的海，过去找他。赵小茂见到我说：“哥，我老感觉凶多吉少。”我叫他别胡思乱想。赵小茂把手机里的一条短信息给我看，卫星电话发过来的，是坐标图示和几个字儿：第五个山洞有东西，谁也别说。昨天半夜发的，赵小茂说：“哥，你说这是什么意思啊？”我说不好，就安慰他，我说：“这说明叔叔好好的。电话打不通？”这也是叫人很奇怪的事儿，赵小茂说：“一直打不通，电话快叫我拨烂糊了。”
鬼岛是不叫去打鱼的，出了事儿没法救助。赵小茂说他们家都着急，可没办法。赵小茂突然说：“哥，我想去鬼岛看看。”大船赵小茂驾驭不了，只能用半大船。我劝他别去，真要有什么，去了也没用。我是感觉的，他是想叫我和他一起，又不好说。我十岁那年叫红头蝰蛇咬，当时赵小茂八岁，用口给我吸出毒汁，大夫后来说要不是几时把毒计吸出来，淡化了毒性，我怕都救不过来。转天我跟赵小茂说了，如果他执意去鬼岛，我和他一起。赵小茂笑笑，说：“哥，谢谢你。”
谁都没想到，出行的前一天晚上，赵小茂他二哥出事儿了。赵小森没事儿就看手机，加上担心他爸，心里恨死了日本人。在家里待不住，他拿了两罐啤酒去码头上喝。月影婆娑，要是海面上有船，能看见。到了九点多，没看见船，赵小森回去时在空地处看见辆日本皇冠轿车。看来看去，看得迷瞪了，好像他爹就是这车给害的。赵小森脑子一根筋，找了些秫秸，在后轮胎那儿点了把火，火真着起来了，把车烧了。赵小森做的这些叫村道上的监控给拍下来，半夜给警察抓走了。
事儿不复杂，鬼子排放核废水，渔民日子不好过，他生气，看见日本车就给点了把火。烧毁的车是镇上的，陈副镇长到村里办事儿，没想到会这样。最没着落的是赵小茂他娘，丈夫下落不明，不知道怎么样，儿子又做了这事儿，赵小森妈哭坏了。这事儿把赵得福的行踪暴露了。知道赵得福去鬼岛了，水上派出所的快艇到鬼岛周边看了下，没有发现船只。靠近他们不敢，这一带平时很少来，水流太凶险。带回来的消息明显不妙。
这么多事儿，我和赵小茅推迟了去鬼岛的安排。烧毁的皇冠车是配给的车辆，价值比购买新车要高，三十多万元。赵小森家把全部的钱拿出来，又借了八万把车赔偿了镇上。鉴于赵小森脑子先天有毛病，法律上没追究他，人放回来了。半个月过去赵得福他们还没回来，大家都不觉得还有希望了。赵小茂妈和大哥的老婆经常在家哭泣。村民按习惯给赵家捐助了些钱。
有天赵小森和我说：“哥我想去鬼岛看看。”我答应和他同行。转天一大早我们偷偷出海了。这趟航程叫我想到了死，我到不觉得我会死，还是这么想到了。路上我很迷惑赵小茂手机里赵得福的话。鬼岛就是个礁石区，低潮时会露出几块儿礁石，赵得福说第五个山洞是什么意思啊？赵小茂没想过这个，我一说他也糊涂了，说：“真的嗳。…”
一天后我们看见了鬼岛，把我们吓坏了，那岛子有一百多米高，矗立在海水中。靠着导航图，加上船小，吃水浅，我们最终靠上鬼岛。鬼岛充满了传说，到了岛上，看上去岛子充满了诡异，从没见过这样的岛屿，上头遍布海藻和珊瑚，植被矮小而茂盛。岛子的面积很大。我们谨慎小心，提心吊胆，防备着随时可能出现的各种危险，眼睛快不够用了，有点儿声响能吓你一跳。积水塘里有各种鱼，有的个头相当大。我们在到处找山洞，后来我恍然大悟，又被这感悟吓着着了。这是个浮岛，会根据水流潮汐上升或下沉。下沉时那些珊瑚和海藻都会沉没到水里。我把这个猜测告诉了赵小茂，提醒他我们得随时离开。他点着头，突然喊道：“山洞！”
数个山洞，都在高处，我们得爬上去，礁石上生满了海蛎子、海藻，裙带菜，脚落不到实处会滑一下。出了一身体能消耗和害怕坠落的汗后，我们爬上去了。找到第五个山洞时，我们离被吓死只差一步了。洞内各处倒着的有五具尸体，各个都有外伤。赵小茂的父亲依靠在岩壁上，手边上有部卫星电话。人已经死了。这场景像噩梦，吓得我们不知所措了。赵小茂已经哭了，大颗的眼泪从脸上往下滚，没哭出声。他好像不知道他流泪了。后来赵小茂跪在他父亲面前，看着，像个傻子。他们一共七个人，现在是五具尸体。后来的一幕叫我差点儿跑出去，有句奄奄一息的尸体，是个后生，我想跑，又壮胆走到他身边，蹲下说：“你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他腹部有刀口，血把衣服裤子都染上血红色。这人用手往洞内示意了，说：“俺们发现财宝了，起，起内讧，内讧了。…”赵小茂也过来了，这人说了后，他往洞内走过去，没一会儿叫我：“哥！…”我抓了块石头，担心凶手在里边。过去一瞅没人，地上全是散落的金灿灿的钱币，不远处有两只古旧镶嵌着铁箍的大箱子。盖子敞开着，里头近乎满满的都是和地上一样的金币。这场面叫恍如做梦。我想再问点什么，回来找那后生，他一动不动，我试试他的鼻息，已经没呼吸了。我茫然无措地蹲在那儿。突然我觉到了摇动，怕岛子要下沉，叫赵小茂赶紧离开。赵小茂说：“咱们拿一箱子钱，再把我爸拉回去吧。”装钱的箱子很沉，纹丝不动。赵小茂脱下衣服，包了一包袱金币。我去拉赵得福。快到洞口，我想到了件事儿，把赵得福拉回去不行，船没了，人也没了，回去怎么说，家属会找他们家要人，要赔偿的。岛子摇晃的更厉害了。赵小茂害怕了说：“行，那咱们快回船上！…”我们屁滚尿流地跑回船上，发动起船就往外跑。我们开出去不到五百米，鬼岛开始向海里沉去，像个巨大的鬼怪。我们在船上吓得脸色煞白。十分钟后鬼岛只露出几个礁石，整个岛子消失不见，再看茫茫的大海，特别吓人了。出了礁石区，赵小茂点了支烟抽了两口，抛向大海，他是给他爹的。他朝岛子的方向下跪时我鞠了躬。赵得福将留在岛上，也许永远留在那儿。这念头叫人悲伤。或者某一天可以在岛上焚烧掉那些人，把骨灰带回来。我没和赵小茂说我想到的这个主意，这个事儿一旦走漏风声，会很麻烦。那些船员的亲属一准把赵得福家的人吃了。有些主意成为了主意也只能想想。
离开鬼岛越来越远，大海很平静，波光粼粼。一条胖头鱼跳跃出水面，发出一声叫，像在骂人，吓了我们一跳。胖头鱼说：“吗..地儿。…”惊慌渐渐远去，海风吹拂，我们平静下。我把现状和我担心的事儿说了。至少少了两个人，一个是赵小茂的表叔，另一个是谁不知道。我们不能和任何人讲今天的事儿，不管他们这些人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都不能说。赵小茂说：“不能叫他们知道财宝的事儿。”
我们把金币分成了两份。赵小茂用牙咬了金币，他判断是金子。我断定是。海岛的山洞很潮湿，除了金子别的金属不会依旧这么璀璨。钱币上有国王的头像、拉丁语系的文字，不是英文，我不认识。我们固定了航线，让船自己跑，各自躺下休息。鬼岛死去的人和这些财宝你不会不想，一宿迷迷糊糊地过来了。第二天大清早，我们回来了。码头就在前方。船靠了港，我们拿上钱，赵小茂说：“哥，这一趟值得。”应该是，找到赵得福他们了，还有意外之财。我们各自先回家了。
到了中午水上派出所去赵小茂家了解了赵得福出海的情况，赵家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赵小茂什么也没说。过了两天，我回省城学校上最后半个学期。省城不是乡下，店铺多，干什么的都有。我查了下古钱币网站。我们发现的钱是葡萄牙古金币，有一百五十多年了。至于藏宝人是谁查不到。清朝时鬼岛那一带海盗出没的多。金币很值钱，省城一家古董店一千美金一枚收购。我有三百枚，赵小茂也应该差不多。我卖了五枚，一下子变得很有钱了，能做的也就是吃点儿，喝点儿。
学校边上有农贸市场，我去买萝卜和黄瓜，当水果吃。我喜欢蔬菜的味道。卖鱼的档口都不好，价格也比往季便宜。我买了几只螃蟹回去蒸蒸吃。摊主说：“妈…的，都叫日本鬼子害了，今年全完了。”这不是鬼子的事儿，不过我没说什么。
十一小长假，我刚到家，我妈就说了个震憾我的消息。赵小茂死了，他可能去鬼岛寻找他爸，船触礁了，一架训练的水上飞机发现了，把他拖回来了。我心里骇然，赵小茂一定是去拿金币去了。我搁下东西，去看看赵小茂妈妈。我妈说：“你别去，她精神不正常了。…”我到小卖部买了些东西，还是去了。赵小森在院子里坐着，表情木纳，见到我没叫我。他娘头发凌乱，在骂日本鬼子害了她一家。说了会儿又唱起戏来，我听不太懂，好像是《贵妃醉酒》。出了赵家我到码头上坐了会儿。靠港的船很多，应该都没出海。往年这个季节在家的船不多。最后我到山脚下的墓地去看赵小茂，坟很新，应该有些天了。坟丘上生出了绿茸茸的毛草。有件事儿我想到了，赵小茂一定会再去鬼岛，我还想到了他可能会死在那儿。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提醒他。
我回家了。吃饭时电视上在谴责日本政府排泄核废水。我爸说：“这些可恶的日本鬼子。…”我搁下碗到院子里去了。远处的海面上巨大的红矮星般的太阳正在向大海中沉去。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