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损的记忆
坐在我跟前的老头是我叫他表哥人,虽然他已八十九岁,但他的确是我爸姑妈的孙子,我和他算起来还有较近的亲缘关系。
不可避免地他提到我爸,提到我爸给我妈的伤害,提到我记忆中我妈那张被撞得流血满面的脸庞。
这事发生在我小时候,他与我说的往事是,他受我奶奶的嘱咐,骑着车带上我和我的妈妈到镇上,找我的爸爸,后来又是他骑车着带我和妈妈回家。
我和妈妈是怎么来到镇上,我记不得了,我爸妈为什么而争吵,我也不记得了,我和妈妈是怎么回家的,我更没有记忆。
但是我记得是,我妈妈被甩到门框上,鲜血从额头喷涌而出,一瞬间妈妈黑瘦的脸就被血遮满了。
我还记得门框的颜色是褪了色的深蓝色,妈妈的额头撞上得是东边的门框,我妈妈缓缓地跌到地上,血流满面。
当时我哭了吗?我不记得,最后的印象就是有人匆匆而来,扶起了我妈妈。
这个记忆,就给了我这么个画面,这么深刻却又令人窒息的画面,带给我绝望的画面,没人人为我讲过这个画面来由。
多年前藏在我记忆里的画面,却由眼前这个我叫做哥哥的老头为我揭开血淋淋的记忆。
晚上,陪着我妈躺在床上,我说起了这件事,我以为会听到妈妈对爸爸的抱怨。可是,妈妈却说:“你爸不是有心撞伤我的,我把你交给他,推拉之间,他不小心将我撞上了门框。他自己都被吓死了,带我到河边给我清洗脸上的血。”
我记忆中残忍的画面在妈妈的记忆中却成了温馨的画面,爸爸面对受伤的妈妈受惊得给予她从未给过的温柔和细致。
我能说什么呢?
妈妈说,爸爸那时常常不肯回家,一方面因为工作性质,一方面爸爸不想回家,她一人很辛苦,也很气愤,于是背上我,想把我丢给爸爸抚养。我是妈妈背着去爸爸那儿,回来时是因为奶奶不放心我爸妈,请我眼前的表哥去接我妈和我回来。
妈妈说那时我才三四岁,还没她膝盖高,她一口咬定我不可能记得,但是我真得记得啊,这残酷的记忆跟着我从童年到少年以及一直到现在的中年。在我情绪崩溃的那几年,我追寻我为什么要一直走上不归路,这血淋淋的记忆是我追根溯源的源头。后来从〈幸福课〉中得知,是因为我自小一直选择不好的记忆,所以现在的我是过往所有不幸结出的一枚苦果。
我能说什么呢,我又能抱怨什么?
当我自救时,我努力地从苦涩记忆里找一些温暖,还好我也能找到一些,虽是微不足道的画面,但是还能想到一些。所以,这是我还能活着最主要的原因吧。
妈妈她也记得,她不是记得自己如何血流满面,她记得是爸爸的小心地为她清洗脸庞的温柔。
所以,在我陪着妈妈长长的岁月里,她虽然常常抱怨爸爸各种各样的事情,却在我面前从未提起这件事,而我也从未想起追问这件事的来龙去目。
我记忆中的伤痕却是妈妈想起来还觉温柔的场景,这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情。
妈妈常对我提起在生我时坐月子的艰辛,一方面没有人照顾,吃不好,另一方面爸爸对还在月子里的妈提出离婚的请求,这也成了妈妈一辈子的伤痛。刚出生的我是否感知妈妈滴在我脸上的泪,是否在妈妈的痛哭时伤痛,那时我没有记忆,但也有可能这个记忆放在脑皮深处,时不时地冒出来拖我进深渊。
头脑中留下的记忆也是骗人的鬼,它在我想进入天堂时,会告诉我曾经的生活就犹如在天堂,它在我想踏入地狱时,也告诉我,你也曾经生活在地狱里。
我在天堂与地狱间不停地徘徊,全在我的一念之间。
我为了能够好好活着,努力把过往的自己留下的画面选择性留下了天堂。没有前因,没有后续,就那些温暖的画面让我一个人细细地品尝,撑着我过好每一天。
与我聊天的表哥,他也反复地与村上的人说,他的儿女是有多孝顺,说多了,他也认为这是真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