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完了德斌之后,管教向我介绍说,除了在本地犯罪的之外,有时还会接到一些转移过来的外籍犯人,之前就关押过一个巴基斯坦籍的犯人,中文都不会说,也不知道怎么过来的,还因猥亵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而被对方扭送至派出所。
我听了不禁笑了起来,而管教告诉我,现在监房里也有一位外籍犯人,我立刻有了兴趣,希望管教把他叫出来让我采访,当然也可能考虑过语言不通的问题,但是我想学了这么多年E文的我,应该是没问题的。
待阿文出来之后,我才发现问题比我想象中的要严峻一点。
阿文是一名越南籍的犯人,浓眉大眼,国字脸,可能是监狱生活比较清苦而两颊凹陷,看起来一副忠厚老实的样子,然而让人没想到的是,他居然是因为拐卖妇女儿童罪而被拘留在这里的。
阿文是在2015年3月和一位同乡一起来到H市的,刚开始的时候两人因为踏实肯干,很快地在工厂找到了一份工作,工资虽然不多,但是比起越南本地来说也算是一份高薪职业了,两个人居住在工厂提供的宿舍里,日子虽然过得比较辛苦,但是倒也充实。
好景不长。
2015年后半年的经济衰退让工厂面临经营困难,不得已选择了裁员的方式来减少支出,于是阿文和同乡就失去了这份赖以为生的工作。没有工作的两人租住了一个房子,开始思考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下去。
回家肯定是不行的,从家里过来一趟不容易,而且好不容易刚赚了点钱,就这么回去的话意义何在。于是两个人开始努力找工作,然而萧条的经济却让两人找工作之路屡屡碰壁,心灰意冷的阿文在准备收拾行囊回家了,而11月的一个来自同乡的电话,让阿文的回乡计划付诸流水。
阿文告诉我其实他对于一切的计划都毫不知情,他只是收到了他同乡的指示,让他开车到一个地方抓一个妇女上车然后送到另一个城市卖掉,而从头到尾他都只是听令行事,在我国《刑法》里,阿文的情况连从犯可能都算不上,顶多只是一个犯罪工具而已,而他们落网的经历也是让我不禁感慨。
有时候犯罪也是需要一些天赋的。
话说阿文开着朋友弄来的车,拐走了一个无辜的妇女,汇合了同伙之后两个人原本准备驱车前往另一个城市的,然而没想到阿文却在高速公路上迷路了,阴差阳错地来到了H市,而当他们终于辨清方向,却在高速公路的入口处被拦了下来,而那名被拐来的妇女也被民警成功解救。
我和阿文之间的沟通并不顺利,他来到中国的时间还不长,许多词语都不能顺利地表达出来,而不会英语的他,有时候我们两个人只能比手画脚地沟通,连蒙带猜地把意思表达出来,于是我们之间的沟通也只能草草结束,而阿文也不是太有采访价值的对象,真正的主谋应该是他的那位同乡——这起案件真正的主谋,可惜因为时间问题我没有能够采访到他,不得不说是一个遗憾。
而让我比较感慨的是,阿文和他的同乡,在正常的途径没有办法解决生路的时候,居然想到的第一个方法就是拐卖妇女,我曾经问过这种行为在他们国内是不是比较常见,他却闪烁其词,三缄其口。
而我下一个采访的对象,老黄,是最让我唏嘘不已的一个对象。
老黄是今年41岁,是一位看起来相当憨厚的中年大叔,和我们心目中的慈祥大叔的形象颇为重合的他,走出牢房的时候却是带着一副沉重地脚镣和腰环的——他也是被判死刑的。
老黄是我三个采访对象里最健谈的一个,脸上总是挂着笑容,然而他的罪名却是如此的严重——制造和贩卖毒品,合共720公斤。
老黄是H市本地人,诞生在一个大家庭中,家中兄弟姐妹共有六人,父母辞世较早,基本是靠家中的兄姊支撑起家庭的,共同经营着一间生意不错的大排档,在当地也算是小有名气。而老王是最小的一个孩子,虽然家里的兄姊们都非常希望老黄能学有所成,成为家里的第一个大学生,这在当时是一件非常荣耀的事情,然而没有天赋——老黄的原话,再加上也不用心,于是老黄在五年级的时候就辍学了,虽然当时家里人都极力反对,但是拗不过老黄,还是让他来到了家里的大排档帮忙。
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在六兄弟姐妹的合力之下,老黄的大排档不仅生意越来越好,而且还开了两家酒楼,生意蒸蒸日上,家里人的感情也相当融洽,老黄也拥有了一个和美的家庭,年轻的娇妻,两个可爱的孩子,一子一女,恰好是一个“好”字。家里人还把其中一家酒楼交给了老黄打理,似乎老黄拥有的一切都是如此的美好,在旁人看来,幸福生活不过如此。
然而老黄却没有满足于这样的生活,也许是经营酒楼的枯燥让他的心思开始活泛起来,也许是经营酒楼认识的三教九流的人太多,老黄也渐渐受到了影响。老黄开始了赌博。
是不是似曾相识的剧情。
是的,听到这里我也想起了德斌的经历,都是染上了赌博的恶习,于是生活中的一切开始偏离轨道。
老黄的赌博和一般人不同,经营酒楼的他,不仅有较强的经济实力支撑,而且还有广阔的人脉,于是老黄的赌瘾迅速地加深,很快就滑入了泥潭之中不能自拔。当老黄有一天被赌友追债的时候,他才幡然醒悟,却已是债台高筑,欠下了八十多万的欠款。
按理说,八十多万对于老黄来说也不是什么巨款,虽然可能需要一些时间,但是却绝对是有能力偿还的,然而老黄却不希望再给家庭添负担了。虽然老黄的家庭收入较高,但是六兄弟姐妹并且各自成家,开销也是相当的惊人,因此其实并没有多少的存款,所以老黄就找到了之前认识的那些朋友,开始捣鼓起了制毒的生意,要赚一笔快钱来还债。
老黄说,因为人脉广博,所以第一笔制毒比较简单地就成功了,收益颇丰,困扰老黄的债务一夜之间就解决了,并且还有了十余万的盈余。
而完成了这一次之后,原本想收手的老黄,却被朋友的一番话打动了。
老黄你看,你在酒楼里辛辛苦苦地看店,打理生意,一年到头也没赚多少钱吧。看我们这个生意,一晚上就赚个十几万,下次再做一笔大的,过年的钱就有了,不用你出面,我来干活,你只要出钱就好了。没事的,不会被抓到,我们做个几次就收手。
看着眼前的钞票,老黄仿佛中魇了一般,心里不断地斗争,嘴里喃喃地不断地重复:我们做这个事情顺顺,不会被发现的,赚钱这么容易,怎么能不做呢。没事的,不会发现的,顺顺,一切都顺顺。
于是,老黄就这么顺顺地开始了第二次制毒,这一次他准备做一笔大的,为即将到来的新年赚点钱,很快老黄把上一次的钱再自己凑了点,凑齐二十万交给了那个朋友作为成本,开始了他们这个制毒团伙最大——也是最后一次的制毒。
两个星期后,老黄的家门被敲开,但来人不是满脸堆笑地来分赃的同伙,而是全副武装的警察。出于孩子的考虑,警察没有对老黄采取激烈的抓捕行为,而是抓住老黄的手,在尽量不惊动孩子的情况下把老黄带回了公安局。
他的同伙们完全领会了老黄“干票大的”的意思,做出了700多公斤的毒品,而在警察破门而入那一刻,他们甚至还来不及收起制毒工具,不出意料地他们也把老黄给供了出来。这一次,老黄彻底地栽了。
被告人,老黄,一审判决,死刑。
这是老黄给我复述的当时听到的判决,当他听到那两个字的时候,身体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这是他第一次直接地感受到死亡的气息,当时他完全被恐惧所支配,双腿软如面条,甚至离开法庭都是被两个庭警搀着走的。
之后当然提起了上诉,而今依然在等待上诉结果。在这期间老黄的家人来探望过多次。
老黄说大哥看到自己的时候,眼泪直接滴落到了地上。
这是氤氲了很久,无法压抑而直接滴出的眼泪。
他说那是他第二次看到大哥哭,大哥第一次哭,是父母去世的时候。
妻子来看他了三次,第二次来的时候,把两个孩子也带上了。
两个从小和他亲密的孩子,看到他的时候,眼里居然流露出畏怯的神色。
他说,那一刻他真恨不得打自己几个耳光。
后悔。
这是他贯穿整个采访里说得最多的一个词。
原本生活美满,工作顺利,家庭幸福,儿女双全的老黄,却因为一时的贪念,而走到了今天整个地步,的确是悔,然而却是悔之晚矣。
老黄的女儿今年十二岁,成绩优异,儿子十岁,比较调皮,成绩稍差一点。两个孩子还曾经写信到监狱里给他,他当时看到信时哭得泣不成声,女儿在信中写下的一句话让我听了也是揪心不已。
爸爸,我会在外面好好学习,然后努力工作,一直供养着你的,直到你出来为止。(拘留所内也是需要花费的,具体可参考采访经历篇)。
他说收到信的那个星期一看到信就哭,后来一狠心把信撕了,不敢留。
妻子有给你带过孩子的照片吗?
有的,我每天都贴身带着。
说着老黄打开外套的内袋,拿出一个塑料袋,里面包裹的又是一个白色的透明袋,是我们常用的装照片的那种,然后才是一叠照片,我仔细地看着这些尚带余温的照片,照片上老黄和妻儿们笑得非常开心,对比起现在落魄的他,的确是让我唏嘘不已。而从他如此珍惜地保存着照片来看,他也的确是非常的爱惜这些照片,这是他寄托相思最直接的物品了。
之后我问了老黄一个问题,让他思考了许久。
你觉得你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外在因素比较多还是自己的因素比较大。
老黄毫不犹豫地回答了当然是外部因素,如果没有那些朋友带我去赌博的话,我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田地呢?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他们就找的是你,而不是别人呢。
老黄沉默了。
你刚才提到了,自己小学的时候就辍学在家中帮忙,而你也提到了自己之所以会去赌博,会去制毒,都是为了赚快钱,那么是不是也有自己的性格因素在?假如没有这种急于求成,想走捷径的想法的话,你现在的生活肯定不会是这样。你的性格决定了你犯罪的必然性,就算不是因为赌博而走到制毒这条路,你肯定也会因为其他的事情而犯事,最后也会触犯法律的底线。只要你的想法,你的性格不改变的话。这就是必然性。你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吗?
听了我的话之后,老黄低下了头,默默地点燃了一根烟,半晌之后才幽幽地说了一句。
没错,我是命好,遇到了这群兄弟姊妹,但是我自己的性格还是有问题的,不然可能早就出事了。性格不安分,不能长期做一件事的人,迟早要出事。
老黄捻熄了烟头,对我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回到了监房里。
我叹了一声,开始整理刚刚采访的资料。这时管教突然告诉我,说老黄当初被抓的时候可是一个不小的谈资,毕竟他家庭经营的那几家酒楼都颇有名气,而那家大排档更是许多人(包括我)的童年记忆。没想到老板居然沦落到如此的田地。
他虽然现在还在上诉,不过其实也没什么希望了。他这个案件性质毕竟恶劣,团伙作案,数额特别巨大,还跨省跨国销售,基本是逃不掉了。应该也就这两年的事情吧。
听了管教的话,我也对他扯出了一个和老黄差不多的笑容,匆匆收拾好东西,结束了今天的采访。
贪字得贫。
这是老黄和我都认同的一句话,古人诚不欺我也。
以上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