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里总浮着细雪般的絮,起初以为是杨花,抬头却见街角的槐树正举着满枝桠的白,像被春阳晒化的云。
我忽然想起老院子里的那棵老槐,它的花香曾浸透整个童年,连时光都染了清甜的味道。
老槐扎根在奶奶的菜园边上,主干要两个孩童合抱,树皮是深褐色的皴裂,像奶奶掌心的纹路。
清明过后,枝桠间就冒出星星点点的青,渐渐攒成毛茸茸的花苞,到谷雨前后便轰然绽开。
整棵树像是落了场不肯化的雪,花瓣底端泛着淡青,花蕊是极细的鹅黄,风过时会簌簌往下掉,落在石阶上、菜畦里,连晾着的被单都沾了几朵。
奶奶总说槐花是春天写给人间的信,要趁新鲜拆开来读。
那时最盼奶奶搬来竹梯采花。她穿蓝布衫,袖口用白布条细细滚了边,登梯时会把竹篮挎在臂弯里,背却依然挺得直。
我和表弟蹲在树下仰头望,看她指尖轻轻一捋,整串的花就落在篮里,偶尔有几片花瓣飘在她鬓角,倒像是给白发别了朵新花。
奶奶采花时会哼些老调子,吴语的尾音缠在花枝间,连蜜蜂都飞得慢了。
采下的槐花要浸在井水里,青白的花瓣在瓷盆里漂着,像落进了碎云的小湖。
奶奶会把花梗择得干干净净,只留最嫩的花串。蒸槐花是最寻常的吃法,拌了玉米面的花在竹蒸笼里冒着白气,掀开盖时香气能漫过整条巷子。
奶奶总说槐花性凉,要配着温热的小米粥吃,可我们总等不及,用筷子夹着往嘴里送,烫得直哈气,却又舍不得放下。
还有槐花炒蛋,金黄的蛋液裹着青白的花,在铁锅里滋滋作响,起锅时撒把细盐,能鲜得人眉毛都要掉下来。
老槐树下的光阴是被花香泡软的。
晌午时分,奶奶会在树荫里摆竹床,铺上蓝印花布的薄被,让我们躺着听她讲故事。蝉鸣在头顶织成网,奶奶的蒲扇摇出细碎的风,槐花的影子便在我们脸上晃啊晃。
有时讲到兴起,她会随手摘朵槐花塞我们嘴里,凉丝丝的甜在舌尖漫开,连故事里的神仙都带了花香味。
记得有年春末下暴雨,电闪雷鸣中老槐树的枝桠被劈断了一根。
第二天清晨,满地都是被打落的槐花,混着泥土显得格外凄凉。我蹲在地上捡那些沾了泥的花,眼泪吧嗒吧嗒掉在花瓣上。
奶奶却笑着把我拉起来,说槐树有槐树的活法,断了枝桠反而能长出新的劲头。她将还算干净的槐花收集起来,熬了一锅槐花蜜。
琥珀色的蜜里浮着零星的花瓣,喝起来比平时更醇厚,像是把整个春天的风雨都酿成了甜。
后来我离开老院子去城里读书,每年槐花盛开时,奶奶都会托人捎来晒干的槐花
装在玻璃罐里的花已经褪成浅黄,却依然带着淡淡的香。放在保温杯里泡开,水色微微泛青,喝起来有阳光晒过的味道。
有次视频时,看见奶奶站在槐树下,树似乎比记忆中矮了些,她的背也有些弯了,却仍笑着说今年的槐花开得正好,等我回去采。
去年清明回村,老槐树已经被移到了村口的文化广场。树干上钉着块木牌,写着“百年古槐”。
奶奶坐在树下的石凳上,身边放着那个旧竹篮。她的头发全白了,却仍像从前那样,看见我就往我手里塞槐花。
花瓣落在她布满老年斑的手上,我忽然发现,原来时光早把她变成了一棵开花的树,所有的风雨都沉淀成了年轮里的甜。
如今在城里的街角遇见槐树,总会驻足很久。看花瓣落在行人的肩上,像极了当年落在奶奶鬓角的那几朵。
风过时有细细的香,混着汽车尾气,却依然能让人想起老院子里的竹床、蒲扇,还有奶奶熬的槐花蜜。
原来有些味道是长在记忆里的,无论过了多少年,只要轻轻一嗅,就能找回整个春天的温度。
暮色渐浓时,街角的槐树在路灯下泛着微光,像谁把星星缀在了枝头。我忽然明白,那些关于槐花的记忆,其实是时光写给我们的情书。
每一朵花开都是一次重逢,每一次飘落都是一声叹息,而藏在花香里的爱,永远不会凋零。
就像奶奶说的,槐树每年都会开花,而有些故事,会在花开时永远年轻。
离开时捡了几朵完整的槐花,夹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里。
或许明日阳光透过纸页,会在字里行间开出一片春天,让那些沉睡的时光,重新在墨香里绽放。
而我知道,无论走到哪里,心里总会有一棵老槐树,开着永不褪色的花,住着永远温暖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