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寻梦江南》

先说说这则故事的故事吧:

这是我参加第十七届创新作文大赛预赛的作品原稿——由于主办方要求,删改到了两千字以内。当时的征文题目就是“江南”。

三月的一个深夜,我听着《江南》,敲下了《寻梦江南》的最后一个标点。外头冷雨潇潇,敲在窗棂上,天潮潮地湿湿。我的思绪漫着潮润润的气息,凝视着结尾那句词。

可能出于那段时间在看雷雨的原因,我也写了一个关于轮回的故事。轮回着思念,轮回着乡愁,轮回着遗忘,轮回着遗憾,轮回着爱,岁岁年年。还有,征文题目里有一句话,大概意思是“写一写江南烟雨背后的内涵”。可能是我比较感性吧,想着无论这篇江南美景怎么变,它背后的、全世界共通的"情"始终如一,于是里面“纯爱”的桥段就诞生了。出于一直以来对余光中先生的崇拜,我尝试在这篇作品中学习他清澈的文风和明丽的语言,并体现贯彻他作品中的深层情感。

这是在三周里的三个深夜里孕育出的作品,读来或许没有晨曦拂晓大地的感觉,更多的是潮气,是漫长的雨季里安静的夜晚。

我的原意是突出感情故事线,在感情线中体现江南故事线。但当时为了拿奖,江南线有工笔过重之疑。我原本想大片修改,但现在我把它原原本本地还给大家。

想说的大概就这么多。谨以此文表达我对余光中先生的敬意。

现在,来看小说吧

《寻梦江南》

(根据真实事件改编)

      今天,他的航班就走了。

      我十四岁,他十五岁。他是江南人,我也是江南人。这是他最近几年待在江南的最后一个夏天,我们约好要在分别以前见一面。我们甚至说好了时间地点和待办事项,就在他家边上的小巷子,一条小巷子,像个小江南。下雨的时候,一层凄迷的雨雾轻轻笼在屋檐边,围着白里带着点儿灰的矮墙,也有神女披着轻纱慵懒地躺在墨色的屋顶上面。有一种朦胧的意境在里面了。太可惜了,见面前三天他说有急事,见不成了。真可惜。到了见面的日期我自己去那条巷子里走了走,正好下着一场轻轻的雨,哦,江南的那种比毛毛雨热烈比倾盆大雨温柔的雨哦,真难想象一起撑着伞漫步青石色小路的乐趣,两个人连踩到一块松动的石板、鞋子在路上按出咚咚的节奏这种急着去上班的人无暇顾及的事都能笑上半天;或是在路上站定,地面薄薄的一层流水见了脚都要绕路走,听着雨丝叩着头顶的伞,沙沙啦啦,乍乍嗒嗒,听听那冷雨,两个人相视着憨憨地笑了;我们还会在雨巷里找那个如同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会不会比赛谁先找到呢?哦,但这些想象随着这个夏天的逝去渐渐化为泡影,变成水中的明月,再怎么形容她想象她,手中也捞不得天上的一片皎洁。天下只有三分月色,其中两分在江南。哦,江南的月亮。

      他一个江南人要去美国了,从扬子江到密西西比河。他才这么小。

      终于到了这一天啊。我要去美国了。

      跟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七大姑八大姨认认真真说了再见,拥抱,我江南的家人们。在海关处挥手,之后头也不回。不敢回头。那天下了凄迷的冷雨,即便天气预报还在说气温是30度。去机场的路上车窗上散步的雨滴像是我的陪衬,江南留给我的最后一丝温柔。

      要让我描述自己的心情,我感觉大脑里有几万句话,但是当我真正开始描写它时,我只能说“五味杂陈”。

      当时选择去美国读书的自己怎么没想到这么多呢?

      日历本上见面日子的圈圈没有划掉,和她要做的待办事项一整个夏天也没机会打上勾,小方框就像一个个打着哈欠的嘴巴。尽管自己生在江南长在江南,还是不喜欢这种衣服晾不干的天气,“潮”得让我难以忍受。但是现在我眼睛是潮润润的,连思想都是潮润润的,一片霏霏,突然不想晾干它。这场雨总是让我想到一些美好的意象,杏花,春水,涟漪,明月,酒家,山郭,细雨,江南。是“凄迷”的江南,“清冷”的江南,有点儿愁绪的江南,江南的她,她的江南。

      我醒了。

      昨晚梦到他了,我们在春风中放纸鸢,那时候还是两个小孩子,笑的时候露出两颗大牙。风筝断线的时候我们疯子一样去追它,两个追风筝的人,和风筝赛跑的时候真觉得自己能赢,哦,我们还和江南的春风赛过跑呢,现在想想真是可爱,输给春风了我还哇哇大哭。这个小孩,我怀疑他是不是在托梦给我。每次在文学作品中看到江南我总能想到他,看到那些文学人对江南的动情描写我就想到他,想到他以后很多年都不能淋一场江南温柔的雨了也不能吹一场江南的春风了我就替他这个江南的小孩难过。美国东北部的雨会有那种潇潇的感觉吗?美国东北部会有子规把天地都啼叫得苍凉吗?地理老师说地球上的水会不断更新循环的时候我兴奋至极,原来他在美国淋的雨水曾经也是江南的雨丝。他在那个陌生的天空之下当嗅出江南那种混着泥土的气味吧,城里长大的孩子突然闻出了自己从不理解的乡土的味道。江南的青苔绵延了万里到了他心底,在运河边散步的时候还试想过能不能一起沿着河走到京城。从江南走到京城,上百里地。现在是一个在江南一个在大西洋西岸了,步行无法丈量的距离。

      我认不得这片天。和它大眼瞪小眼两三个月了,我就是不认识它,我不知道怎么称呼它,我跟它一点儿也不熟。叫它“天”吗?但是我的“天”不是在天涯之外吗?天涯之外的,扬子江以南的广大地区。连飞机都要跑十几个小时的天涯之外啊。

      我是全校唯一一个江南人,美国的同学都只认识上海这座繁华得过度的南方城市。白皮肤黑皮肤棕皮肤的人问起我的故乡在哪里,我说是在中国江南地区,他们似懂非懂。我真不想把江南分割成一个个省市县,江南就是一个最好的名字了。

      异国他乡的日子,我常常想到江南,也总是在梦里和一些人在江南重逢。想起这个好朋友兼发小,两个一起长大的江南小孩,小时候的故事像是梦幻的童话,只有刚结束的这个夏天才有了点生活的样子。大雪骤然降临我不认识的天空,是江南难有的层层厚雪。听家人说江南十一月竟然开始下雪了,我突然想哭。也许一种乡愁,是一张车票或是一张飞机票就能解决的,地理层面的乡愁。但是,这两三个月我错过了江南的多少场雨呢,又错过了几片雪花呢,这种特定时间的雨和雪,是可以解决的吗?我在这个时间节点没能撞上江南,从今以后岁岁年年我都不能在这个节点遇见江南了。这种在时空上的乡愁怎么能弥补上呢?就像远去的夏天一样,带着遗憾结了尾巴,永远不能回到从前。我的青春,或是我的人生永远有这么一个时间段,江南的泥土上是没有我的脚印的了,江南的雨丝也没有触碰过我的身体了。真想来到长江边。或到乌篷船里面,在水之中穿梭,为自己这个江南的孩子喊一喊江南的魂灵。

      突然想到张岱,这个在梦中寻觅西湖的才子,从爱新觉罗氏开始掌管江南的时候,江南就真的只存在于他的梦里了。这种日子里张岱还会有心情出游吧,毕竟是个痴人,湖心亭看雪。想到张岱也是个梦中人,“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他有着比我深的多的愁绪啊,那种对梦里的江南的愁绪。梦被埋在了江南烟雨中。

    一年多了。这是他在美国的第二个冬天了。

      翻到去年的日记,里面清清楚楚记了他刚刚离开江南时我的每一缕思绪,也记下了自己对江南的每一缕思绪。想起我的家,江南。自从他离开江南以后,我好好地看了一看我们的江南。她是美的,是山水如墨染的温婉,外在很美。她更美,是它层层叠叠挥之不去的记忆,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追忆起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沉;白头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冬天了,花月正春风的时节也快到了。梁祝化成蝶静静躺在坟墓里,灵魂大抵在江南的天际高飞了。想起化蝶的那一刹那冻结了时间,抵过了永远。一次殉情就此变成了古老的传言。杜丽娘和柳梦梅的情思断断续续绵延到了现在,一场梦中连着一串很长很长的故事。我的思绪密密麻麻织成一张网,网中盖着整个江南。或者说,我思想里的江南。

      周末,我出学校散散心。雪暂时停了。我走进公园,两手插兜,漫无目的地闲逛。抬头看看天,以及回望楚天。我经过一条长椅,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看他面相,像个亚洲人。深邃的眼神,褐色的虹膜,出神地望着远方。看他这身材,好像个江南人。罢了罢了,这一小块区域都没几个亚洲人,一定是我的错觉。我轻飘飘地溜过去,就当是我谁都没看见。不料耳闻一句:

      “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

      很熟悉,是用吴语说的。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一样,突然窜上我的心脏。猛地一回头,说道“你是中国人吧?”

      静止的一刹那。我感觉时间被冰封。他乡遇故知,他乡遇故知,虽然我与这老头儿素未谋面。但是求求了上帝,就让这种事发生在我身上吧。

      老头点点头,“我是苏州人。”

      真的是江南人!我走向前,坐在长椅的另一头,弯下腰,双手掩面,忍不住哭了。

      “看你年纪很小的样子。十几岁了?”

      “我十六了。生日在这里过的。”

      “十六岁啊,”老人继续凝望着远方,“我离开江南来到美国的时候,也跟你差不多大。那时候我十八岁。”

      我抬起头看着他,依然泪眼朦胧。他继续说道:

      “记得反右派的时候,闹得很凶。身为知识分子的父亲拖家带口,匆匆忙忙拎上几本书来了美国。这几本书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一本是《古文观止》,另一本是《世说新语》,还有一本是《唐诗三百首》。母亲可能拿了《西湖梦寻》。记得她是个浪漫的女人。”

      西湖梦寻。

      西湖梦寻,我默念着。西湖梦寻和浪漫的女人,这让我的思绪不禁又回望着楚天了。老者的母亲曾经也是个江南小姑娘啊,没想到壮年遇变故竟离开了江南。一个浪漫的江南女人到了北美大陆,到底会有怎样的乡愁呢?她是不是有时候也在几栋北美的楼宇间独行,茫然地寻找一处容身之地呢?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母亲的鼻音轰隆隆。

      “她死的时候让我一定要把她埋在苏州老家,或者把撒在长江水里面。可惜她儿子是个不孝顺的人,现在她的骨灰盒还静静地躺在我的房子里。可惜啊,妈妈的江南永远停留在几十年前了。她再也没回来过。”老人的眼睛低沉下来,样子像是在沉思,“我在这儿从大学读到博士,在这里谋了份教职。我娶了当地的妻子,从儿子抱到孙子。还没离开的时候,我以为自己会和父辈一样在江南工作、成家、老去。一切都在轨道上平静地行走着。我的妻子孩子都会是江南人。真没想到自己的后半生跟这块太平洋对岸的土地死死地联系上了。”

      “月光还是少年的月光,九州一色还是李白的霜”。烟雨入江南,已经是他的少年时代了。我一声不吭,静静听着他说:“离开江南的时候,我没能和我的青梅竹马道声再见。她是个典型的江南女孩儿,美丽、温婉、柔情又不缺勇敢。记得她特别喜欢李煜的词。记得刚来美国的时候,我问中国学者借来了《李后主词集》。我认认真真地把李后主流传的每一首词都读懂读通了,我才明白她的那种情怀。要是她在雨巷中,一定是那个结着愁怨的女孩。唉,就是这么一句再见,要是补上了,故事也可以很顺畅地结局了。这也是我活到现在最大的遗憾。永远的,我的意难平啊。”

      一番话戳中了我心里的痛点。那个夏天的遗憾就像钉子被移除墙壁后留下的洞。时间可以治愈一切是个谎言。时间永远抚平不了很多事情,意难平、不在故乡的时间节点、没有再见和折柳的告别、故事戛然而止的结局。我忍不住想到她,突然有些害怕起来。不知道她此时此刻在想什么呢。江南被我寄予了太多太多,但是我知道被我身边的老者寄予了更多。

      “在我的印象里她永远是十七岁,哈哈,几十年没见面了,如果她还活着的话,现在也差不多八十了吧。我总是想象不出她七八十岁的样貌,她一直都是个温婉的少女呢。不知道她怎么样了,真想见见她啊。”

      暂停片刻,我突然迷失了。我迷失于,她是壮年离家的母亲,还是未离开故土的少女,或是江南这片土地层层叠叠的记忆呢?

      “谢谢你,”我在一片迷茫中起身,与老者深邃的目光相遇了,“我该走了,再见。”我深深鞠了一躬。

      “孩子,有缘再会,再见。”老者的吴越口音多像灯塔射出的光芒。

      抬头。雪花又来了,太阳在落山。老者还是一动不动坐在长椅上,雪花掉在他头上也长在他头上。一片片的乡愁。太阳的余晖还想在天空上涂鸦,从红到橙到紫到粉一层层晕染开来。

      远方,楚天之下,黎明将至。

      “故人早晚上高台,赠我江南春色、一枝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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