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医生宣布柏子死亡时间的那一刻,他正埋着头锯手上那一小节竹子。
竹子是在家附近那个所谓森林公园的溪边捡回来的。他从来没有走过这条淹没在荒草里的小径,今天下午,莫名地,不知道怎么突然想走一走,总觉得会遇到一些什么。然后他就看到了这节竹子,埋在一丛竹子地下腐烂的叶子里,用手轻轻一拽就拽出来了。
在溪水里把泥洗净,去除掉那些朽的部分,剩下一米多。他把竹子上的泥水甩干净,把它举在眼前细看————是一段朽了的龟甲竹,长势也不好,歪歪扭扭的,长了虫,于是竹面上就有了斑点,在靠近中段的地方有两个穿透的虫眼儿,像一双看不透的眼睛。
是你在叫我吗?他看着那两个虫眼。
他向来偏爱那些畸零之物。长势太顺直的,太茁壮的,没有被命运折磨过的东西从来不入他眼。从那些生命被拷打过的痕迹里,他有时候会看到自己过于平顺的一生,仿佛它们的存在,就是在另外一个平行时空里替他把渴望着的日子给过了。
关车门,从地下停车场的铁门走向电梯,进电梯,按5字。可能哪怕是一只狗也学会这套动作了吧,电梯关门的时候他他突然这么想。
曾经有段时间他以为自己会把车一路向另外一个城市开过去,不再开进这个地下车库,也不再按亮那个电梯按钮。
有一次电梯里有另外一个男人,他故意不去按那个按钮,希望那个人有点法力,按了某个根本不存在的按钮之后,电梯会通往某个他根本不认识的去处,那样,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那个男人冲他点点头,按了5字。他住他对门。
妻子开门,看了他手里那节竹子一眼,没说话,转身就跑到厨房里去了。厨房里有烧土豆的味道,眼看就要糊掉了。
儿子正在自己房间里看书,他在看一套关于海盗历险的绘本,有时候看得连作业也不做,觉也不睡。妻子经常为这件事情呵斥儿子,他并不参与这种呵斥。有时候儿子上学以后,他翻一下那套绘本,呵呵,他想,真是一个波澜壮阔的世界啊。
他把那节竹子带到阳台上,再仔细看了看了一下,能用的部分大约只有10来厘米。只有10来厘米是最精彩的。
他取出插在阳台工作台上的锯片,蹲在地上一下一下地把竹子锯短。
妻子忙着把餐桌上的杂物腾开,把晚饭上桌。一边收拾一边喊家里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准备开饭:“吃饭了,儿子,吃饭了,别看书了,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快开饭了,回来也不做作业,就知道看那套书。再这样我就把书锁起来,什么正经事情也不做,前天还说数学没考好,没考好就应该多看一下习题集。再过一年就要升高中了,你这样不知道努力,能考到什么好高中。哎,你!”——那个所谓的“你”指的就是他。刚结婚的时候妻子叫他老公,有了孩子以后改口跟孩子叫爸爸,那件事情以后就变成了含糊其辞的“哎”,或者“你”。
“你啊!你回来不要光顾着搞你那些破烂行不行。也知道过来帮把手呢。跟你说了要去超市买纸巾你又忘记了,还有油啊,那么重难道你要我一个人去抬吗?每天不也就是在家里搞你那些破东西吗?又卖不了多少钱,弄得一屋子都是乱糟糟的。我每天下班回来也很辛苦,还要煮饭给你两父子吃,我也不求你会煮好饭,但是至少来帮一下忙啊。搞得整个阳台都是灰,每天擦也擦不干净。你看风一吹吹得满客厅都是……”
他习惯了妻子的埋怨和唠叨。她有权力埋怨,他想。她有权力埋怨。
他慢腾腾地站起来,把锯了一半的竹子放在地上。站起来的时候胳膊碰了旁边的阳台护栏一下,手里的锯片一歪,把拇指轻轻地划了一下。没有出血,一到白白的痕迹出现在拇指指肚上。
他走进厨房,妻子正在把烧土豆盛到一个大汤碗里。汤碗很大,他赶紧下手去接。指肚上那道白痕接触到滚烫的汤碗的时候,他心里突然一阵剧痛。“好疼。”他叫了出声。
“能有多烫?”妻子翻了他一个白眼,“去把儿子叫出来吃饭。一大一小都是这样,磨磨蹭蹭,完全不知道帮家里做任何事情,这个家难道是我一个人的家。家里这个橱柜说要换说了几年了,也不上心说换一下。现在一套橱柜做下来又要最少四五万块钱,连买个砂锅都要两百块了。你上次说的老严叫你做的那个活儿付款没有?付款了咱们赶紧把橱柜换了吧。”
他没应声。把汤碗放在桌上,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屏幕上写着8月26日 19:00,他打开微信,快速地扫了一圈朋友圈。
“手机放起来啦。小孩子看到你这样有样学样,每天看手机,看些什么。”妻子从厨房里端出一盘菜,重重放在桌面上。
02
“死亡时间:23:21.”手术室的医生冷冷地宣布。手术进行的时间比她预想中的短,做完一些收尾的工作,就可以回家了。
助理在缝合柏子的腹腔。那段生锈的铁纤由下至上地贯穿了柏子的肾脏和肝脏。被送到医院里来的时候整个胸腔已经全部是积血,血人一样的她居然意识清醒,打麻药之前她小声地问麻醉师:“我是不是要死了?”。
柏子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戒指,这个位置估计是婚戒。还没联系到家人。
从救护车到急救室那段路好像走不完一样。柏子的耳朵里都是嘈杂的人声,仪器声。冷冷的日光灯在她头顶飞速地往后退。唉,我最讨厌白光了,她想。墙上的钟从视线里滑过,晚上七点整。
柏子在讨厌的白光里闭了会儿眼睛。她知道自己身上有个很大的伤口,但居然一点也不疼。
居然一切都来不及了。她想,来不及了。
这是安化县人民医院。柏子是在芙蓉山受的伤,从芙蓉山折腾出县城,要两三个小时。
40岁的柏子有着瘦瘦的身量,如果从后面看,她更像一个小男孩。自从头发突然白了大半以后,她就把它剪成了极短的短发,这样,出门也方便些。
芙蓉山茶厂的老潘是柏子的老朋友了。每年这个时候,柏子就会回到芙蓉山。老潘也不知道柏子来干什么,这几年茶厂规模大了些,柏子来,每次都会给他做茶提一些建议。她也是他的大客户,她买断了芙蓉山茶厂2014年的天尖,2017年的全部千两。全部存放在茶厂的木房子里,按日子给她以及另外一个地址寄一点去。
2014年柏子他们第一次来芙蓉山的时候茶厂还没有正式投产,天尖不多,2017年柏子突然到访,这次是一个人。她问他有没有2014年的剩茶,有那么一百多斤,柏子全要了。
柏子住在茶厂靠山崖的那栋木房子里。那也是她2014年来的时候住的,现在茶厂盖了新的招待楼,条件好得多,有独立卫生间。柏子说不住,她还是住她原来住过的房间就好。
老潘问为什么,柏子靠在走廊的窗边指着不远处说:“到夜里,会有雾从这里上来。我很喜欢看。”
“芙蓉山一年300天都有雾!所以茶好。”老潘嘀咕着走了。但他也知道,柏子是个写作者,写字的女人,脑子多数不正常,不是过日子的。四十岁了,不嫁人不生小孩的满世界乱跑,不知道图什么。
木房子旁边的菜地被挖掉了,好大一块地,平整以后可以做新的厂房。从这里绕过去,沿着小路走,走上两小时会走到一道石桥,过了石桥就是古道,旧时候人们从这里走路去长沙。
古道已经湮灭在藤蔓和树丛里了,但草丛和苔藓掩盖之下,铺设好的青石板还是依稀可见。
柏子问过老潘:“从这里走去长沙,要多长时间?”
老潘翻着眼睛想,谁知道呢,一天或者两天?根本不会再有人走啊,怎么知道。
我要从这里走到长沙去。每一次柏子都这样想。她盘算过了,带上帐篷,食物,水,还有那根老得都要生锈的登山杖,应该可以从这里走到长沙去。
每一年,柏子都会尝试走一小段。所谓一小段,大约就是三五百米的样子。
从木屋子走到石桥这儿,她会坐很长的时间。掏出保温瓶喝一阵茶。她有两个小杯子,倒两杯,其中一杯让它就这样凉掉。起身的时候,把凉掉的茶泼到桥底。“你也来了啊。”她笑着对桥下的溪水说。“你也来了啊。”
然后她会尝试往前走。
柏子是个脑子里没有地图的人。在她的认知里,世界上每一条路都会有一个尽头,那个尽头是走不过去的,是一堵很高的墙,或者一块很大的石头,要么就是海。总之,每一条路一直走,一定会走到一个尽头。
至于路的尽头是另外一条路这件事,柏子一辈子也没想明白。
这怎么可能呢?她想。如果一条路的尽头是另外一条路,那么它们被划分为两条路又有什么意义呢?又到底是谁又资格来做这个划分呢?要怎么取名字呢?
每次柏子沿着古道往前走了不多久,一股巨大的恐怖就会让她折返。前面的路并不十分难走,但在柏子心里,那道石桥就是路的尽头。强行越过尽头继续走下去,她没有这个能力。
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害怕什么,但她没有能力再走下去。已经到了尽头了。
这里是她曾经被他带过来的地方。那一年他们走到这座石桥,下过雨,到处都是湿滑的,到处都是幽深的墨绿色。桥边树上的藤蔓开了白色的小花,溪水汹涌着向密林里奔去。溪边的花岗岩被水冲刷出条纹,墨绿色的,黑色的,白色的。
“我们走过去!”那年的柏子兴奋地指着古道说,“我们一直从这里走到长沙去。”她的裤子和鞋子上都是泥。仅仅是走到这里,已经摔了无数交。
他说:“好啊。下次。”然后他一如往常地拉起她的手往回程走。
在旁边带路的老潘怪叫:“你放开她,你放开她还走得快些。两个人拉着走得更慢。”
“她是个笨蛋。”他对老潘说。他们在安化的山里已经走了好几天。前几日,遇到路势平缓的地方柏子会不好意思地抽出自己的手。他身上背着几十斤的器材,再在这样狭窄的路上拉一个她,累得很。
但山路真是难走。在城市里长大的柏子有斜坡恐惧症,超过5度的斜坡都叫她不敢迈腿。山里的平缓维持不了一百米,每当柏子鼓足了勇气空手走路的时候,立刻就会遇到一个让她迈不动脚的地方。
而他总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在每个准确无误的时刻里,手径直地伸往背后,让柏子自己把手放他的手里。
这样往复多了,也就懒得放手了。一路拉着,上坡拉着,下坡拉着,漫长的平路也拉着。潘总老在平路上怪叫:“你放开她!这样走很慢。”
“她是个笨蛋。”他每次都这样说。那时候他们刚认识10天。
3
吃完饭,他自觉地起身收拾碗筷。
不是他喜欢这么做,只是他看出了妻子今天莫名的烦躁。当女人莫名烦躁的时候,最明哲保身的地方就是不要去激怒她,否则,光是那唠叨就足以让人一晚心神不宁。
他把碗筷放进水槽,在厨房里听见妻子又在客厅管教儿子。她是个尽职的母亲,却不是个聪明的母亲。她在辅导孩子做功课,但与其说是辅导,不如说是扰乱。
孩子有孩子理解这个世界的方式。他总说。她也点头,但随即又按她自己的方式来了。她没懂自己在说什么,他想。但他懒得进一步阐述了。
人和人之间的懂,如果都只能靠话来说,那么需要说的话也未免太多了。
何况,他表达自己的方式从来不是语言。
他很缓慢地洗着碗,仔仔细细地。这是他做一切事情的方式,以一种几乎是吹毛求疵的仔细。他总希望达到一种无可挑剔的效果,无论是被自己挑剔,还是被人家挑剔。
他想起自己的母亲。小时候,帮家里做事情的时候,有些地方没有做好,就会惹得母亲的烦恼,数落,或者伤心。在很小的时候他坐在家里宅子门前的石头上,看那些风吹过眼前的空地,一路吹到田野里去,心里有种小小的惆怅:“被人数落真是讨厌啊。”
而这样的讨厌却也不能太过明显地表达出来,它只会招致更多的不愉快。何必呢,还不如去树底下看甲虫。
洗完碗,把厨房收拾好,妻子已经在敦促小孩洗澡上床睡觉了。他知道儿子会假装上床睡觉,然后在被窝里用手电筒偷偷继续看他的海盗故事。
他不打算戳穿儿子,替儿子合谋反抗妻子,就像偷偷完成了自己对母亲不曾有过的反抗一样,是有快感的。
他翻开自己的书。每看三行,按亮手机刷一下朋友圈。
朋友圈里很久没有柏子发出来的内容了,认真算起来,大概有5年了吧。他曾经疑心过柏子是不是把他屏蔽了。点开柏子的头像,并没有屏蔽他,他依然可以读到柏子过往朋友圈的内容。
只是他也不想读。
要说柏子5年没有发过朋友圈却也不是的。她偶尔会转发一些朋友需要帮忙推广转发的内容,只是对自己的生活只字不提。他不太知道柏子的近况,读什么书,看什么电影,对万事万物有什么看法……和什么人交往。
但他知道柏子去过哪些地方。在柏子的微博上,她总会记录自己满世界行走的地标。但他知道这些东西没什么意义,那是柏子写给全世界看的,是一个打扮停当的柏子。
每年的今天,柏子都会发一条朋友圈。没写什么,也就是张照片。一棵小草或者一颗小石头。他不知道那是哪里,隔着屏幕透出来的气息总让他想起芙蓉山。然而柏子就凭自己一己之力怎么可能走到芙蓉山去呢,她那个笨蛋。
他想,心里苦笑了一下。她那个笨蛋,逛街都会迷路,走平路都会摔死的家伙。应该只会在巴黎或者纽约这类地方行走吧。
今天柏子还没有发朋友圈。
“去睡了。”妻子过来说。语气中听不出这是一种通知,亦或是一种邀请。
有时候他觉得有点尴尬,怕自己过于冷漠,也怕自己过于不冷漠。
他迅速按熄了手机。23:21,以前这也是他的睡觉时间,认识柏子以后,就没有那么早睡过了。每天晚上睡觉前,他都会跟柏子说一声晚安,然后在朋友圈里给她发最后一张照片。而柏子则会在睡前在朋友圈里给他留当天最后的一句话。这样,次日早上起来,他就知道这个熬夜鬼到底是几点睡的觉。
这种宛如书信往来的习惯维持了三年。
妻子再没在他面前提过柏子。他很感激她。有时候他也恨她。如果她再为柏子大吵大闹一通就好了,越吵越好,他想,然后我就只好离开这个家了,然而她没有。
就像柏子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她从来没有提过半个字的柏子,而他也没有半点离开的理由。
有一天他突然想起一块旧的茶巾,翻来翻去没找到。“你看到我的茶巾了吗?”他问正在备课的妻子。
“很旧那块?扔了。都很脏了。”妻子淡淡地说。
那是柏子给他做的。看着妻子一贯而来淡淡的脸,他突然生出一种愤怒来。他憎恨她的这种平静,这种洞悉一切却不点破的智慧,又或者是一种毫不在意的麻木。她在用这种平静嘲笑他的无能为力,用这种平静控制着他的冲动。这种平静底下的暗流时常使他窒息,有种撕碎一切的冲动。但每当这种冲动即将达到顶点的时候,总有一把锥子戳破了这种种鼓胀。一种气球被泄了气的感觉。
他不知道那把锥子到底是什么。
“你先睡。”他说。
“明天记得买纸巾,还有油。”
“嗯。”
“别熬夜了,事情白天做一样的。”
“嗯。”
妻子和儿子都睡觉之后,才是他一天里最自由的时间。
夜很深,但城市里的夜再深也没有意思。他打开工作台上的小灯,开始仔细地打磨那节锯好的竹子。
把虫眼的部分凸显出来,去掉首尾,留下那个天然开裂的地方,略作处理,就可以成为花器的入口。打磨好,干透以后可以上一层大漆,让整体更稳定一些。
柏子一直讨厌罗汉竹和龟甲竹,嫌它们文玩气重,嫌它们老男人气重。她喜欢那些干净而安静的东西,他知道。但他也知道这节龟甲竹的花器做出来,柏子一定也异常喜欢,他很确定。
柏子手里还有两个很久以前他用罗汉竹给她做的花器,很久以前的事了。她喜欢得很。而她交给他让他改成花器的那节老的小楠竹,一直还在他桌面上。菖蒲种了又死了,来回几次,就不想再种了。
他猜柏子应该从来没有真拿那两个罗汉竹的花器出来用过。它和他给她做的所有东西,应该都好好地躺在那个木盒子里。
有一次柏子躺在他大腿上,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她把那个木盒子放在自己肚皮上,把里面的小东西挨个拿出来玩一遍,再放回去。
“包浆圣手。”她在他面前晃着自己的巴掌。
柏子有一双手温很高的手,一紧张就出汗,平时也总是油润得很。她总叫自己的手包浆圣手。“包浆”是一个他俩都很讨厌的词语,文玩兮兮的,柏子这么说。越是讨厌,她越放在嘴边嘲笑。“来给我包一下浆。”当她要冲他耍流氓的时候就会这么说。
“我小时候很羡慕杜十娘。她有一个百宝箱,遭了男人辜负了,把百宝箱给怒沉了,简直是接近英雄气概。”柏子躺在他大腿上说,“这就是我的百宝箱了,如果你辜负我,我也把它夸嚓一声怒沉了去。”
柏子抓着他的手,一边絮叨,一边用他做的一支鹿角在他其中一条掌纹上划:“只不过你做的这堆东西都是木头的,我夸嚓一下子扔到水里去,结果全部浮起来,漂在江面上,满江都是莫名其妙的小东西,太不体面了。英雄气概全部没有了。”柏子自己乐不可支地想象着。
他沉默地微笑着,一下一下地抚着柏子的长头发,那时候她的头发还不白。 他喜欢听柏子讲这些奇奇怪怪的话,也不知道她那些奇奇怪怪的想象到底是从哪里长出来的。就正如他小时候经常蹲在田边看那些跟稻谷长得不太一样的野草和花,不知道它们到底何以不经播种就长了起来。
“痛。”他说,手心被柏子用那支木头鹿角划得生疼。然而他的手并没有抽回。
“痛一会儿就好,我在施展上古改命大法。”柏子一脸认真地说,下手更重了。
她在划他左手的姻缘线。有一次她要给他算命,他摊开巴掌给她看:“难道是注定的?”在他手心,一条漫长而清晰的细线一路平行着他的姻缘线。
柏子在划那条细线:“上古改命大法,你知道吧。等我把它划得很深的时候,这命就改过来了。”
“不如用刀?”他笑了一下。
“你会疼。”柏子说,“而且说了是上古改命大法,是需要一点时间的。”
他又刷了一下朋友圈。奇怪,今天都要过完了,而柏子还没有发朋友圈。柏子。他胸口闷了一下,柏子。
手下的竹子开始随着他的打磨逐渐呈现出他要的质感。脚有点冷,南方城市的8月虽说已经入秋了,还是流火的气候,今天却无端有点冷。他在拖鞋里把脚趾头蜷缩了一下,张开,又蜷缩了一下。
坐久了,腰和脖子都有点疼。
他去烧水泡茶的时候瞥了一眼睡在床上的妻子,毛巾被薄薄地搭在她的腰间,裸露的双腿从被子下随意地伸着,有着短促而模糊的线条。她散发着一种略略带着酸味的气息,很熟悉,也很陌生。
有时候他会突然对这种沼泽一样的气息感到恐惧,它们像要杀死什么似的,哪怕在偶尔的欢好当中,那种陌生感也会让他迅速疲软下来,一切都变得草草了事。
在我还年轻的时候,一切就已经太迟了。他莫名其妙地想起杜拉斯说的这句话。
他很多年没有见过柏子了,包括柏子的照片。她一直不是一个喜欢在社交媒体上发自己照片的人。偶尔百度过她的几场新书发布会,照片上的柏子比记忆中更瘦一些,剪了极短的头发。照片拍得不好,显得她十分苍老。他想,我应该帮她拍的。
有某几张照片会出现柏子的左手。他努力地放大照片看那只戒指是否还在手上,照片像素太低,看不见。他并不知道自己更希望看到什么结果,是在更好呢,还是不在了更好。
到底哪样更令他心安。
柏子还是没有发朋友圈。
4
“能听到我说话吗?女士,能听到我说话吗?”被推上手术台前,柏子听见麻醉师在耳边这样问她。她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
湖南口音好好笑,那一切的H和F,她想笑一下,没成功。
吃完早饭,她跟潘总挥了挥手:“我到石桥那边去啦。”她说。
“晚上回来吃走地鸡。”老潘喊。
“好!”柏子拄着登山杖走了。
从木头房子走到石桥,这条路,这是第六次走了。前几次中途还迷过路,大前年她找潘总要了几片木头,画上箭头,叮咣叮咣地敲在了分叉口的树干上。
“我都想不明白你怎么会迷路。从这里到石桥只有一条路,只有一条路啊。其他那些分叉的小路,根本就算不上是路,你怎么就走到那些地方去了。”老潘摇头说。每次接到柏子的求救电话的时候他都叹气,不知道这个女人到底一次一次地在这里找什么。
柏子笑了笑。书读多了会变成路盲,这是科学家说的。
我今天要从石桥走过去,走到那条古道那边。因为他应该会从古道那边走过来,然后我们会在古道中间某一点上相遇。
这是柏子凌晨突然醒来的时候心里的念头,不,不是念头,是预感。她常常自诩自己有女巫体质,当一个预感清晰地出现在脑海里的时候,它们通常都会成真。
从少女时期第一次有这种事情发生开始,事实不断应验着,她的预感,都会变成真实。
在余下的夜里,柏子再也睡不着了。
真遇到的话,要不要打招呼呢?怎么打招呼呢?以沉默?以眼泪?呵呵,那是诗啊。他还认得出我来吗,我头发这样地短了。
柏子飞快地跑下床开了灯,掏出小镜子照了一下自己的脸。啊,很丑。她想。又赶紧拍灭了灯。再不关灯,蛾子们就会蜂拥而至,就像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那样。那个改变了一切的夜晚。
然而他为什么会从古道那边过来呢,是从长沙走过来吗?逻辑上说不过去啊。柏子苦苦思索。如果自己要写这么一个故事,那么这个男人从那边走过来的原因是什么呢?是为了来找自己吗?
不会的。他从来不会的。他没找过柏子。那么他出现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难道我的预感是错的?
女巫的预感怎么可能是错的。柏子把头钻到被子里。
柏子一直没有再找过他。有时候看他的朋友圈里发出的一些照片,她也知晓是特地发给她看的。她在他的朋友圈里是个特定的分组,组里只有她一个人。正如他是她的一个特定分组一样。
对于那些照片,柏子从来没有回复或者点赞过。
因为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和口吻,柏子少有地保持了沉默。而在这样的沉默里,本来话就少的他,连照片也不再发了。
柏子终于彻底地失去了他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消息。也许他早就放下了吧。柏子有时苦涩地想,生活就像砂轮一样,会把心里所有的凸起磨平。
他从来没有像柏子所要求过的那样,面对面地好好与柏子告个别。把一切的不得已,不舍得,好好地解释给柏子听。
柏子也并没有机会发泄出她所有的愤怒和悲伤。在那么多年里,柏子经常在想象那场从没发生过的告别。
在那场告别里,她到底会怎么表现呢?是豁达大度地微笑挥别这个曾经深爱的男人,亦或声嘶力竭地求他留下?如果她选择隐忍和等待,他会不会变得勇敢?又或者如果他表现得更决绝,她会不会死心开始一段新生?她会当时就杀了他,还是杀了自己?
她经常想象这一切。
正如她觉得每条道路都应该有一个尽头一样,每本书都有个结尾那样,她也认为每段感情都应该像句子那样有个句号。如果一个句子没有写下句号,那么下一个句子到底要怎么开始呢?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柏子试过在电脑上尝试写一个很蜿蜒漫长的句子,一直使用除了句号以外的一切标点符号。她惊讶地发现,只要她愿意,这个句子可以没完没了地写下去,直到写到有个句号为止。
没有敲下一个句号,怎么能开始另外一个句子呢。她经常这样嘀咕。无论那个句子如何辗转曲折,无论它的走向是什么,它总该有个句号啊。句号意味着方向,而方向意味着一切不是吗?
柏子是个爱迷路的人,这些年,柏子一直在写一个很长的句子,没方向地左兜右转,一直在迷路。
柏子一直在行走,或者说逃亡。她走了很多地方,各种连名字都不曾听过的小城市和村庄。有些是他们曾经一起讨论过和渴望过的地方,有些不是。
她觉得有个句号在身后像鬼怪一样追逐着她,一旦她停下来了,被句号逮住了,她就必须开始写下一个句子了。
于是她一直在逃避一个句号的追捕。
几年前他曾经在微信上问候过柏子,看着那短短的两个字:“柏子。”,她本想就此开展一段寒暄,却突然不知道那到底是欢迎她回家的怀抱,还是索命的黑白无常。
啊,是陷阱。她想,是句号布下的陷阱。她关掉了他的微信的新消息提醒。这样每次手机屏幕亮起来的时候,她才不必胆颤心惊。而手机屏幕黯淡时,却也不会像被放在火上两面烘烤。
柏子很快就走到了石桥上。
石桥的一侧的凤尾蕨丛中开一种单薄瘦削的小花。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柏子就发现它们了。他在树上拍摄别的一些什么的时候,柏子无聊地蹲在地上玩那些小花。她是后来在他照片上看见自己当时那副模样的。像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
在他为她拍摄的许多照片上,她看起来都像一个十三四岁离家出走的小女孩。一副莽撞无畏的样子,同时显得无依无靠。
像一个预言。有时候她翻看着他为她拍的所有照片。虽然明知道那些照片背后都有一双眼睛,然而画面里的她却永远孤单得像阿巴拉契亚荒野上的一棵皂荚树。它们永远站在泪水小径的起点上哭泣,她也一样。
那些小花果然如期开放着。柏子放下背包,掏出她的保温杯和两个小杯子。山里的农人依次路过:“你好啊。”他们说。不等柏子回答,就又背着背篓走了。
今天一直下着很小的雨,比雾略大一点。柏子没有穿雨衣,头发湿漉漉的。身上的风衣很旧了,鞋子和包也很旧了,都是从那么多年前一直穿着的东西。
它们一直陪着柏子逃亡,保护着她免受伤害,同时也不遗余力地伤害着她。不许遗忘!它们尖叫着,不许遗忘!
杯子里的茶透着芙蓉山茶里独有的焦糖香气。很奇怪,无论它被做成什么茶种,那种焦糖香气永远会在最后体现出来。
它不是柏子喝过最好的茶,但它是唯一的,能让她准确无误地辨认出来的茶。她害怕记忆,像害怕遗忘一样害怕记得。
再往前走,就是陌生之地了。柏子喝着茶,看着消失在雨雾里的古道。神隐。她想,神隐。
如果在桥上多坐一会儿,让他自己走过来怎么样?可这跟预言不合呢。还是不要打破预言的好。
柏子仰头喝下了手里的茶,另一杯茶凉了,她想了想,没有像往常那样把它泼到溪水里去,而是把它小心地装回保温壶里。
5
他莫名地觉得心神不宁。
这种心神不宁很久都没有出现过了。身边的人惯常将他解读为腼腆及温和的,只有柏子说他的安静只是为了掩藏他的愤怒,而他的腼腆只是疏离的一种更容易被接受的外在形式。柏子走后,他从来没有发过脾气。一种巨大的虚空压住了他的愤怒,使他看起来比平日更加温和。
然而他到底在愤怒什么呢?他甚至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柏子所说的那种愤怒,只是在所有人都表示羡慕的岁月静好里,他感觉自己在进行一场缓慢的自杀。这样的心神不宁,倒突然提醒了他自己的活着。
“你看你做出来的东西,不管其它线条再柔和顺畅,永远都有一个相当突兀的尖角,显得很有脾气。”柏子有一次拿着一个他给她新做的小东西这样说。
那是一个中空的,两截套在一起的木筒。来自他们在天水千佛崖一个寺庙里买的一支树藤拐杖。
在那个庙里他们买了两支拐杖,最好看那支被柏子一眼买走了,她永远能从一堆东西里迅速而直接地找到最好看的那个。她的这个禀赋深刻地吸引着他,“爱是一切审美的总和”,有一天柏子这样写。
他还记得那天晚上和柏子爆发的一次剧烈的争执,关于他的婚姻。柏子哭着把一直戴在手上的那只戒指拽了下来扔在旅馆的桌面上,冲出了房门。而他默默地收起了那只戒指。属于柏子的那支拐杖在忙乱中丢失了,仅留下他买的这支。
那场争吵以后是一段接近三个月的分离,直到柏子生日,他才带着蛋糕出现在柏子门口。一起出现的还有被柏子用来施展上古改名大法的鹿角,以及这支木筒。
“如果有一天我们分开了,就好像古人那样,这支东西各拿一半。万一有一天老到面目全非了如果还能相遇,再把它们这样一对,啊哈,就对上了,就可以相认了。不然,我这样脸盲可能会认错别的老头儿。”柏子把手递过来,他把放在钱包里的她的小戒指重新套在她左手的无名指上。
“不会分开。”他说。
“万一。”
“不会。”
柏子叽叽咕咕地贼笑:“再说一遍不会?”
“不会。”
那个木筒一直在柏子手上。她没有把它分一半给他的机会,也没有把戒指脱下来还给他的机会。他不想给她这个机会,所以,他一直没有按她所要求的那样,去见她最后一面把话说清楚。
没有说好了要分开,就是没有分开。他固执地这样想。
即便已经有五年渺无音讯了。
眼睛有点酸涩,再掏手机看看,已经快两点了。他去拿另外一块用于打磨的绒布,顺便给自己再泡了杯茶。
是芙蓉山的茶。那年拍摄过的老潘很有心,虽然一直没有怎么联系,从前几年开始突然按时给他寄茶。他总说要回去再看看他,看看他的茶园和芙蓉山,把以前拍过的照片打印出来给他,却一直没有成行。
也想不清楚为什么竟然就没有成行。好像时刻总有事情要忙,譬如说要去选一个橱柜……然而橱柜也并没有去选。
去年他本来想去,但是想想两个月后有个展览,手上的工作还没做完,又不好抛下工作就去了。那些工作需要两个月做吗?好像不需要,但是因为还没做完,总不好就放下的。要去,应该心无旁骛地待一段时间吧。再去看看那道石桥,从石桥过去,是一条通往长沙的古道。上次柏子就很想去走。如果他去了,拍下一路的照片,给柏子看看也是好的。
不如展览之后去吧,但天气又不那么合适了。太干燥,山里应当没有雾,没有雾去多没意思啊,他想。芙蓉山发生的一切不都是怪那几场雾吗?茶园里的雾,和柏子在走廊里一起看的吗,即将涌进屋子里又终归退去,几经反复的雾。
后来春天来了,有一天他本来想收拾行囊动身,孩子却发烧了,是肺炎。一折腾就是大半个月,孩子的肺炎好了以后,还得给他补习拉下的功课应付考试。
等孩子的功课差不多了,老严又问他要不要帮厂商拍个画册。那是他最讨厌做的事情,但妻子每天都在说橱柜的事情,他是有责任满足她这个愿望的。
于是就去拍了,画册拍好之后还没交付印刷,侄子又要来找工作。把侄子安顿好了,一晃到现在,好像,也没有太多去的动力了。
柏子常说他行动力太弱,老是想,不去做。
认识了柏子之后,他倒是时常去做很多事情。柏子总是充满热望地相信着他,某些隐匿在心里许久的欲望突然磅礴起来,他开始相信生活的可能性,并且幻想生活更多的可能性。每一个可能性里都有一个柏子。
他像那种刚拿到一辆马力强大的车的新手一样,在各种事情上轰然启动。他突然充满了冲出去的激情,他并不知道自己要冲出什么,只是想冲出去。
结果很惨烈。新手不懂得控制马力强大的车,一头撞出去,迎面就是坚硬的墙。
比墙更可怕的结果是冲入泥沼,那种无论马力再强大都只能不停打滑,缓慢下陷的泥沼。
他看见柏子就在泥沼的对面,只要一脚油门就能抵达。但是他累了,在一次一次的猛加油里,他的油表快要空了。
“游过来!”他经常在梦里看到柏子的脸,她殷切的,带着泪光的脸。她向他伸出手,那双纤细而温暖的手,“我拉着你,游过来!”柏子说。
他觉得他游不动了。无力感席卷了他。
一直散发着柔和光芒的柏子一步一步地走向泥沼中央,她焦急而悲伤的眼睛,就像手下这节竹子上的两个虫眼:“不深,你看,不深。但是我走不过去了,从你那边,游过来啊。”
他打开车门,站在没膝的泥沼里,不知道继续往前走,会不会被淹没到大腿,胸部,直至没顶。“柏子,你走吧。”他说。
6
终于可以死了啊。柏子最后吐出了一口气。她听见心电监护仪上那声漫长平稳的嘀——。终于可以死了啊,她想,终于,有个句号了。
在等待救援的时候,山坡下的柏子低头看了一下从自己左肋直穿而出的铁纤,它的出现是那么突兀而不可理解,它到底是怎么会从这个位置穿出来的呢?
柏子想不明白。
她抬头看了一下上方,那是她摔下来的地方,草和灌木被她的身体蹭得东倒西歪,山坡上有一条巨大的划痕。
她不太敢动,稍微动一下,整个左边的身体就会像闪电一样疼。
用右手摸了摸风衣口袋,手机还在。今天是该发一条微信的啊,她想,一个重要的日子呢。那么今天发什么好呢。
看了一下四周的植物,看了一下身边被自己擦开的黑土和石块,打开手机的自拍功能,她给自己拍了张照片——要么,就发一下我自己吧,他很久没有见到我了呢。
一只马陆挥舞着细长的腿,顺着柏子的背包带子爬到了她脖子上。她最害怕各种昆虫,不像他,他热爱它们。
山里的信号依然很好,中国移动的伟大和无耻就在于此。它创造了许多同时扼杀了许多。
柏子把照片发上了朋友圈,点了一下可见分组里那个很久都没被点击过的选项。刚发出去,就删掉了。我看起来有点狼狈,她想,这个样子的我被他看到,太残忍了。
柏子给老潘打了个电话,山里的寒冷侵袭过来,冷得不停发抖。离她的左脚不远处有一只死去的蝉。她动了动左脚,想把它勾过来,然而稍微一动,又疼得要命。
可惜了。她想。
那一年,他在从石桥回来的路上捡到一只死去的蝉,放在手心上给她看。
“翅膀拧下来给我!”柏子雀跃地说。上个月在布拉格旅行的时候,她曾经在一个精品店见到过一对银丝做的蝉翼耳环,那么精巧,那么脆弱,那么……昂贵。她没买那对耳环,所以觉得不可错失这对。
一种很迅速的沉默如灰色的椋鸟一样从他身上掠了过去,大概半秒而已。伴着犹豫、不情愿、不忍和决心,然后他果断地折下了那双蝉翼递给身后的柏子。
柏子读到了那阵沉默里所有的东西,拿着那对蝉翼,站在路中央无所适从。他弯腰把失去了蝉翼的蝉的尸体放在了靠山崖那边的路边的草根深处。“走吧。”他说,向身后伸出右手,脸上没什么表情。
柏子把自己的左手塞到他的右手里,把一对蝉翼空空地握在右手手心,心里沉重得不得了。
那对蝉翼被带下了山,在柏子的桌面上放了很久。一年多以后,它只剩下一只了,另外一只只留了一点点残骸,想必是被夜游的蟑螂吃了去,就像它们曾经把柏子养的蚕吃得只剩下一张硬壳的嘴。那是柏子童年里最恐怖的记忆之一。
“蟑螂把我的蝉翼吃掉一个了。”柏子告诉他。
“嗯,再找。”
“如果你遇到一个死掉的蝉就再给我弄一双。”
“好。”
后来,他们又在另外一座山上找到一只奄奄一息的蝉。他把它放在手心递到柏子面前,问她:“要不要?”
那蝉翻着肚子,腿轻微地抽搐着。他把蝉翻过来,一双蝉翼精致透明,熠熠生辉。
柏子心里突然很疼。“不要,太小。”她找了个坚硬的借口。
他无可无不可地弯腰,把蝉放到旁边的草丛里。
“再找,还有。”他说。
“找个大的。”
“嗯。”
“找个很大而且完全死翘翘的。”柏子恶狠狠地说,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咬牙切齿。
有的人欠我的蝉翼,估计是没机会还了。柏子摸了摸从自己左肋穿出来的那跟铁纤。那么坚硬而奇异的东西,怎么就把自己一下子洞穿了呢。
真冷啊,在书里,中了箭不能拔,一拔,血就会喷出来,血流光了就死掉了。柏子想,所以我也只能像羊肉串一样被挂在这里呢。她突然有点想笑,想起他们曾经在敦煌吃过的那餐无与伦比的烤肉,主人问:“要大串的还是小串的?”
“有什么不同?”
“要小串的吧,腌得比较入味一点。大串的不入味。”
“那就来大串的吧。”柏子和他同时回答,互相看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就是这种心照不宣吧。
那年在云南易武的山里,同行的朋友举着包子和玉米上车,问:“你们吃包子还是吃玉米?”
“我要包子他要玉米。”柏子说。
“别,你们都吃包子吧,他还得开车呢。不要客气。”朋友殷切地举着只有两个包子的塑料袋。
“玉米就行了。”他腼腆地说。
“哎你别客气,你吃包子吧。柏子,你不要替人家做决定,人家想吃包子。”朋友拍了柏子的肩膀一下,语带责怪。
“他不会吃包子的,他不相信一切来路不明的馅儿。”柏子翻着白眼看着握着驾驶盘的他。
他无声地笑着,低着头,在山路上转出一个大弯。
那时候,他们才认识几个月,却已经相爱了半辈子。
柏子掏出手机,只剩下40%的电量。求救电话已经打了,剩下的无非是等待而已。
她突然想起自己为什么会摔下来。
她走在这条古道上,盘算着到底要走多久才放弃相遇的幻想,折回到茶厂的小木屋里,以免天黑要走夜路。
柏子最怕鬼了。
所以她必须计算出既能等到他,又容许她不走夜路的那个最大可能时间点。譬如我可以跑着回去,这样就可以节省时间,往前多走一点。柏子想。
那个计算中的时间终于到了,而她并没有在迎面而来的山路上见到那个熟悉的,瘦削而紧凑的身影。柏子摸了摸自己正在过敏的鼻子,啊,女巫的预见也有不灵的时候呢。
科学还允许误差呢。柏子咧了一下嘴,转了一下手上的戒指。难道巫术没有误差?再往前走半个小时好了,或者跑半个小时好了。毕竟那个人,经常是慢腾腾的。回程的时候只要我跑快一点,路上不休息,又或者其实快要到的时候走一点夜路也不要紧。
柏子深呼吸了一下,把登山杖收起来,放进了背包。毕竟要跑一跑的话,还是空着手好。
这根登山杖还是很多年前他送的。他不在的这几年,柏子拄着它,踉踉跄跄地走遍了万水千山。
潮湿的雨雾从脸庞两边滑过去,寂静如小舟割开水面。前面有点山泥倾泻,到底应该从石头上踩过去还是从旁边踩过去来着?石头在斜坡上,太可怕了,虽然泥路在山坡边上,好歹是平的呢。柏子飞快地计算。
如果他在就好了。
他曾经带柏子爬过许许多多的山。无论柏子哭也好求也好耍赖不走也好,总是坚定地告诉她:“不怕,有我。”柏子手脚并用地走过许多山路,看过许多不曾想过的风景。
这一脚,柏子选择了走在山崖边。
那阵天旋地转的翻滚之后,柏子已经被铁纤洞穿了。山谷的上方是一条正在修建的高架桥,它掐住了山谷的咽喉。
该死的人类!柏子瘫在地上想,就算死,也不能死在一堆建筑垃圾上啊。
“她最爱美了。”他曾经摸着她的脸这样说,“她最爱美了。”他用的是第三人称,却亲切得宛如身体里的另外一个自己。
“哎,你到底为什么突然就把我丢下了?”柏子打开微信里他的头像,对着头像里那张照片自言自语。他们的聊天记录里最后一句话是他发的:“柏子,安。”
上面一句是:“我不想说,可以吗?”
“你为什么不说呢,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呢?”柏子想起电影里唐僧说的这句话,突然觉得滑稽,又咧了咧嘴笑了,一笑就疼,又咧了咧嘴哭了。
对啊,他什么都没有解释过呢。
他连解释都没有解释,我连原谅都无从原谅啊,真是的。就这么走了。柏子也记得在他们的最后一通电话里他痛苦而低沉地说:“你只要知道在我心里永远放不下你。”
电话那端一直哭着的柏子突然不哭了。只有手上已经放下了的人,才会说这句话吧。
但是他并没有说他已经把我从手上放下了啊。没说,就是还没有咯?
柏子一直解不开这个谜团,她也没有去硬解,万一答案不是自己想要的岂不是大事不好了吗?
一场逃亡持续了那么多年,眼看要被句号逮住了。居然在这里埋伏着呢,真是猝不及防啊。
“你要不要后悔一下啊?”柏子一下一下点着屏幕上的头像,“你应该是后悔了,所以特地走到这条路上来救我吧。”她终于可以完成自己预感的逻辑自洽了。
7
龟甲竹花器的大致形状已经做好了,打磨得有恰到好处的光滑。柏子最讨厌那些光滑得不恰当的器物,她把它们称之为油滑,甚至是油腻。
她喜欢他手心的触感,喜欢用自己的脸去蹭他手心的茧子。
“摸我!”有时候柏子会白日宣淫,颐指气使地发出这个施令。这时他就会胡乱把她的脸乱摸一气。她的脸摸起来就是眼下这节竹子的触感——凉凉的,小小一张,跟手心的曲线完全贴合。
工作台下方抽屉的深处有一个盒子,大大小小的,里面有25件他给柏子做的小玩意儿。刚开始的时候,每做好一件他会拍张照片放在朋友圈里,点击分组可看,点击柏子所在的那个群组,群组名字是“柏”。
柏子从来没有回应过一丝半点。
她应该再也不在乎这些不值钱的小东西了。他有时候苦笑,对她来说,也许都过去了,才是她的幸福吧。
后来他就不发了,只是做。
有一次他回家,见儿子正拿着拿着那个盒子在手里翻。“别碰,会弄坏。”他有点粗暴地从儿子手里夺下了那个盒子。还在上小学的儿子看着突然动怒的父亲,一下子呆住了。
在阳台上收衣服的妻子默默看着这一幕,看了一下那些被儿子翻出来散在桌子上的小东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一些没完工的小东西,展览可能要用的。”他想这么搪塞一下,话到嘴边又觉得一阵倦怠,就沉默了。
妻子没问任何一句话。
凌晨五点总有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死寂。他站在阳台上透气,外面一点声音都没有。这是个很不错的小区,他的妻子、妻子的父母,他自己的父母,都对它非常满意。它有着茂盛的花园,小石桥和池塘努力地展示着一种中产阶级所理解的那种文人情怀。
他曾经站在阳台上看着在楼下给他打电话的柏子,看她一会儿拨打电话,一会儿拿着电话发送消息。她一会儿从花园小径的这边走到那边,一会儿坐在池塘边埋头哭泣。
手机在裤兜里一阵接一阵地震动着,永远不会停止的样子。他任由它震动着,直到它和他都筋疲力尽。
那天下着雨,柏子穿了一件单薄的白毛衣,头发干枯崩塌,脸上瘦得颧骨高高耸起。她的嘴唇干裂起皮,在手机屏幕上画画写写的指头骨瘦如柴。
他木然地站在阳台上看着那个他无数次拥抱在怀里的柏子,那个曾经小鹿一样精巧有力的女人。她一直在咳嗽,她的哮喘又要发作了。
他恨那个形容枯槁的柏子。她仿佛把他心里某些东西狠狠砸碎了,哪怕在那场离婚大作战的闹剧里,在他母亲的哀求和妻子的痛哭中,在他父亲的皮带和妻子的耳光下,他的心都没有这般粉碎过。
他看着柏子在一阵几乎透不过气的咳嗽里缓缓站起来,把手机放回背包里,站起身,朝他家的方向久久地看了一眼。他没有闪躲,他知道以柏子那个笨蛋的方向感,根本不可能分析出哪个阳台是他家的阳台;以那个笨蛋的视力,也断然看不见站在窗帘旁边的他。
后来柏子走了。她留下了他这辈子所见过的最绝望的眼神,原来人绝望的时候,眼神里带着的都是笑,一种涣散的,没有焦点的,原谅一切唯独不原谅自己的笑。
“要不我们离婚吧。”柏子走后不久,妻子曾经主动提出过。他沉默,不知道该说好,还是说不好。
两个人面对面坐了一个小时,谁都没说话。
“睡吧。”妻子打破了僵局。
他们躺下床,没说话,但知道都没睡着。妻子在背后翻了个身,轻轻地用手搭住了他的腰。她的呼吸吹在他的后颈上,他僵了一小会儿,翻身压在了妻子身上。当他最终喘息着把脸越过妻子的肩膀埋在了枕头里的时候,一种强烈的悲哀席卷了他——他背叛了自己所相信的一切。
天终于亮了。他一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全然不知道妻子和儿子是什么时候起的床。
“你动作快点,快点把牛奶喝了,快点穿好衣服,不要磨磨蹭蹭的你听见吗?”妻子在厨房一边做早饭一边大声地冲在房间里不知道折腾什么的儿子大声嚷嚷。
“哎,你今天记得把纸巾和油给买了啊。那个还有我妈在医院那个体检报告,你今天记得有空也去拿一下……哎你听到吗?”妻子从厨房里探出头问。
“嗯。”他点了点头。
“该追老严付款你不要不好意思追,你这个人总是这样脸皮薄啊。赶紧追他付款啊,你看橱柜的门根本关不起来,垃圾筐一直露出来。老严也真是的,他自己两套房子一套自己住一套收租当然不愁柴米,倒是也想想别人呢。你这么多年非要搞艺术我反对过你没有?也没再要你出去找个什么稳定工作赚钱养家吧?但是好歹该收回来的钱你要收回来啊。”妻子一大早就在厨房喋喋不休。
“今天我送你们吧。”他突然站起来,走到厨房对妻子说。
“哦?”妻子楞了一下,好啊。
把妻子和孩子分别送到学校,他先绕到医院去把妻子母亲的体检报告拿到了手。超市还没开门,他把车停在超市门口,打开手机的朋友圈。没有,柏子一条微信都没有发过。
超市开门的时候他进去,买了一大包纸巾,再走到卖粮油的柜台。家里一直以来吃的是什么油?他摇了摇脑袋,想不出来,选了罐最贵的,送到收银台。又折回货架,买了一条鱼,一扎青菜,一块五花肉,一瓶牛奶。
回到家,该放冰箱的放冰箱,该放储物柜的放储物柜。进了洗手间,把妻子和儿子弄乱的洗手间收拾了一遍,洗手台和水龙头上的水渍擦干净。
他拉开抽屉,将那个最底层的盒子翻了出来,把昨天晚上做了一半还没完工的龟甲竹花器放进去。一种强烈的欲望从他内心突然翻涌出来:“我要去见柏子,我要去见柏子了。”
他一边收拾,一边轻轻地笑起来。柏子看到他会是什么表情呢?柏子应该是在家的,她的微博上并没有显示她在别的什么地方。而当她不在任何地方的时候,她永远都是宅在家里的。
早上不堵车,坐大巴两个半小时就会抵达她所在的城市,地铁45分钟,这样算起来,大概中午两点就可以见到她。
好久没见了呢。那个笑起来咯咯咯的柏子。
他把盒子里所有的小物件又清点了一遍,全都在。他都能想象柏子的样子,她一定会像个孩子那样,先哭一大场,鼻涕眼泪全部擦在他的衣服上。这个女人的眼泪又多又大颗,唉,哭起来鼻涕也是一大堆。
她会狠狠地把他咬一口,在右边的肩膀上。咬吧咬吧,哪怕咬出血来呢。
然后她一定会问很多很多为什么,在答案出现之前,她就会坐在木地板上,把盒子里的东西都倒出来全摊开。
这个不懂爱惜东西的女人,永远是那么粗手粗脚地把东西全部倒出来,摊开,然后说,摆地摊了摆地摊了!被她弄坏过的东西真不知道有多少呢。不要紧了,以后弄坏多少,我再给她做多少。
他越想越快乐,手里也更轻快起来。
但万一柏子家里有别人呢。这个念头飞快地出现,又被他飞快地甩走了。不会的,无论如何,在昨天那个日子里,柏子身边不可能有任何别人。因为那是他一个人的柏子啊。
收拾好给柏子的盒子。他取出自己的背包,装了两身衣服,又拿了个最常用的相机,再拿上手机充电器。还需要什么呢,他嘲弄地想,其实我什么都不需要。
把盒子也塞进背包里,他上网,下载打印了离婚协议书,填写了一切能填写的空格,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他把离婚协议书放在餐桌上,想了想,把车钥匙压在上面,又想了想,拉了张空白的A4纸,想写些什么,最终还是算了。
柏子!他在心里轻轻地叫了一声。
“柏子!”他轻轻说了一声,太久没有开口说过这个名字,当自己的声音突然出现的时候,他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跳。“柏子。”他又说了一声,忍不住开心地笑了。
他突然想起柏子和他玩了几年的游戏。他说:“柏子。”柏子就会回一句:“丘。”
然后就大家都不说话了。
这是他们的暗语,意思是,“我爱你”;以及“我也爱你”。
好久没有人这样叫过他了。以那样的声音,唇齿摩擦着,嘴噘着,眼睛闪着。
他最后环视了一眼这个居住了十多年的家。越来越多的细软让家里越发拥挤了,阳台上晾晒着妻子的内衣,虽然很旧,但似乎从来没有看清过。孩子读小学时候留下的玩具还堆在其中一个纸箱里,最近好像甚至都在搞早恋了,上学的时候房门都锁起来。
再见了,这一切。对不起了,但我得活一次。他背上背包,反手关上了家里的门。
拉上外面一道铁门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在那么久以前,柏子曾经让他帮她修补一支簪子。那簪子也是他给柏子做的,后来柏子在上面动手镶嵌了一颗石榴石的原石,簪子就显得美丽极了。
再后来那个笨蛋柏子把簪子弄断了,她像藤蔓一样绕在他身上说:“给补回去给补回去。”
依那种断法,那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是柏子相信他能修好一切,因为柏子相信,所以他就得做到。
才修了一半就丢在一旁做其他事情去了,到现在都没修好。柏子走后他没敢看过那只簪子,那上面,那么清晰地缠绕着她的气息。虽然柏子已经剪掉了头发,但还是应该把它带回去给她,以后,等她头发长起来了,就修好了。
他打开客厅的门。往工作台那边走的时候看见了厨房里的橱柜,底下那个门坏得合不上,它敞开着,翠绿色的垃圾桶刺眼地露在外面,大张着嘴。
他站在厨房门口,久久看着那个他应该在几年前就动手修好的橱柜门,一直站到双脚发麻。然后,他慢慢走到餐桌前,卸下背囊,坐了很久。那个翠绿色的垃圾桶和坏掉的橱柜的门一直在他身后盯着他,死死盯着他。
打开手机找到老严的电话,盯着,直到屏幕暗掉,再按亮一次,屏幕又暗掉。
“喂?”老严的声音在听筒那边响起。
柏子,笑着的柏子,哭着的柏子,在楼下绝望离去的柏子,在这个世界不知道那个角落里行走着的柏子。
“喂,老严。”他开口说,听到在脑子很深的地方传来一阵清晰而微小的声音,就像一把锥子准确无误地刺穿了一个气囊那样,嗤!
嗤——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