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在回忆里怀念你
橘白
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把一个见过几面,连名字都还不知道的人记得这么久,这么牢,甚至在一年以后的傍晚,也会没征兆地突然想起。
最后一次遇见他是在十月末的一个下午,风很和煦,泛着青绿的银杏叶在微风中悠闲地摇摆,阳光也正好。
彼时我心绪来潮,突然想要挑战一下自己的胆量,于是,当机立断地买了张欢乐谷的票,打算一个人把所有刺激的活动都尝试一遍,最紧要的是去感受一把据说只有情侣相互搀扶才能走出的鬼屋。
从这座北方大都市的最南端出发,我需要在地铁上坐将近两个小时才能到达,或者,准确一点,是站两个小时。
这个城市的四号线日复一日相似的繁忙着,形形色色的人像是急需出售的金枪鱼,待在具有冷藏保鲜效果的金属盒子里,面无表情的从一个地方迁移到另一个地方。
是的,我把这种移动称之为迁移,带着所有的身家——其实也不过一个人而已,被城市的交通系统从一个区域运送到另一个遥远的区域。
每当从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地方,转移到另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地方,我总是要花时间来适应,甚至会记不清所处之地,难得的失掉一向为人称道的方向感,像是突遭了失忆一般,空白地吓人。
但是,我这总是失忆的脑袋,竟然也会记住一个人的脸,而且还是一个从没说过话的陌生人。
被我记住的那个人长得很一般,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只能说是一个普通的大男孩。身上唯一称得上亮点的是他的眼睛,干净,温润,以至于整个人散发着不同寻常的平和,像是秋日阳光里晒暖的一只小兽,让人忍不住想亲近。
经常不在线的记忆提醒我说,我们已经遇见了很多次,在不同的时间和不同的场合。
第一次见面是在798艺术街区,那天正赶上初雪,我逃到星巴克去捧了杯热乎乎的卡布奇诺,推开玻璃门时,发现台阶上的瘦削男生正伸手去接着从天而降的雪花,明明侧脸清冷无比,眸子却泛着于汉东截然不同的柔和与温热。
那天的雪花和他,就像是咖啡店对面那面墙上,巨大无比的墨绿色感叹号一样,轻悄悄就印在脑海里了。
第二次见面,是在国家图书馆,那时他坐在我的对面,只不过,中间隔了两层透明的玻璃窗。
阳光透过窗子,斜斜地在他的眼睑下照出的一片阴影。他低头翻看着一本不太厚的书籍,神色淡薄而认真。
黑色的封皮,烫金的大字。也许是我在自作多情,但似乎连书的折角都在告诉我,我们看的是同一本书。
他似乎是一个人来的,之前好像也是,也许是我的同类——这座城市里的一只独行侠。相似的灵魂有着一样的气味,虽然总是形单影只地独自穿梭在人山人海之中,却可以轻易嗅到彼此的存在。
但很可惜,我没被他嗅到。
然后是第三次相遇,也就是十月末,现在这一刻。
车门关闭的前一秒,那个人突然微微喘着气出现在我的眼前,额前的碎发还带着急速奔跑后的汗水气息。外套上浅浅淡淡的肥皂香气,随着呼吸肆意侵入我的鼻间,温和,自然,一如从前。
佛说,今生任何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我在想,和他是分别了多久,才至于在今生再三重逢呢?
出地铁时,人群拥挤,有人不经意间地撞到我的肩,紧接着耳边传来清冽的的男声,“抱歉啊。”
我拢了拢头发,轻轻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我犹豫要不要有意识地去关注他的行踪,但最终还是转身选择没入人群。
有戏文的人迟早会上台,所以不妨让时间来揭晓谜底。
第四次相遇来的迅猛,但似乎又算得上是如约而至。
欢乐谷门口等待检票,我无欲无求地排在队伍的末尾,视线随意地包裹着周围的一切。
下午五点钟的光线依旧充足,充足到我可以很轻易地就看见,右手边不远处打了一个电话后,神色突然有些落寞的某人。
他的声音我很是熟悉,可能是合了挑剔的耳蜗的喜好,于是就这样被我的耳朵收录,然后铭记。
也许是我的视线太过不加掩饰,让他有所察觉。
他突然抬头看了过来,然后沉默着把手机装回口袋,径直走过来,站在我身后。
我回头看了看他,有点感慨:原来世界虽然看起来这么大,实际上却这么小,小到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即使素不相识,却可以总是碰面。
他手里攥着两张票,其中一张却是被他随意地折起,放进了口袋。
我搭话,“被爽约?”
他疑惑着抬头,嗓音意外地清冷如冬日里开罐的梅子酒,“嗯?”
我笑了下,提议,“一起?”
他一脸迷茫,却并没有反对。
于是鬼屋探险,从单枪匹马的孤勇变成了两个人的并肩同行。
鬼屋没什么可怕的东西,最起码是在没进去之前的我看来——也许气氛凝重了些,这归功于雾霾蓝的灯光特效和完美的遮光;妆容恐怖了些,无非是粉底多扑了两层,血色的口红涂得凌乱了些;随处摆放的物件不那么常见了些,不过骷髅这些东西在弥漫着福尔马林味道的生物实验室里并不不少见。
但实际上进去之后,心理和生理都在经受着考验,因为前方一片昏暗,你不知道前面会有什么东西突然出现在眼前,于是脑海里疯了似的乱想。未知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在面对未知时辽阔无边的联想,可怕到让人窒息。
我强装镇定,走在他前面,我看不见他的表情,所以以为自己的伪装无懈可击。
可恐惧是种藏不住的情绪啊,它总会找各种方式表现自己,于是我压抑不了受到惊吓后下意识的倒吸冷气,控制不了手指频繁的微微颤抖......
他突然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两下,安慰我,“都是假的,别怕。”
我渐渐挣脱了心理上的束缚,安心地一路跟在这个人的身后,紧紧抓着他的袖子,近乎执拗地依赖着他。
在不长也不短的时间里,我们保持着不近也不远的距离。他显得很腼腆,不怎么说话,我开始懊悔,是不是我的冲动吓到了他。
但来不及道歉,这场冒险就匆匆结束了。像是漫长的旅行,开始的瞬间就注定了会有结束,即使再怎么沉迷其中也无济于事。
很巧,我们进了同一个地铁站,乘坐同一条线,顺着四号线的两端回到各自的落脚之处。
列车到达的前刻,我朝着他挥了挥手,然后踏进车厢。
我终于还是不满足于偶遇,我想知道他的联系方式,我想试着进入他的生活,但却在转身的瞬间发现他已经消失无影,毫无回旋的余地。
列车呼啸着飞驰而过,除了流动的空气,没人能证明它来过。
就像除了我,再也没人能证明他曾来过。
我们的缘分似乎已经被透支,所以再也没能相遇过。
此刻,在一年后的深夜,我又想起了他,但却只能在干巴巴的回忆里怀念,得不到关于他的任何讯息。
我不希望只能在回忆里怀念他,所以如果能再一次遇见那个人,我一定会勇敢地站在他面前,对他说,嘿,好久不见,这次,我们要不要好好认识一下?
也许他会觉得奇怪,但没关系,我们还有一生的时间来解答这个谜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