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岛冰茶》连载之03一年_“这孤单的回忆 从不是秘密”

一年_“这孤单的回忆 从不是秘密”

1.

我回想复读那年时,常出现在脑海里的是这样一个画面:我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位置上, 头埋在一堆书后面专心的做题,前面是同样堆满书的一排排桌子,最远处的黑板上还密密麻麻的写满了东西,看不清是什么内容。大概是晚自习前的时候,周围很安静,像上课一样,但肯定没有,因为能听到窗外远远的喧哗声。教室的左右两面,是那种狭长、向外推的红色铁框窗户,窗框的红漆有些剥落,有些破旧的样子。外面的天空是夏天黄昏才有的那种太阳融化后的红色,而我完全没心思管这些,心里很平静,没有喜悦也没有痛苦,没有期待也没有忧虑,只想着认真做题,而做题像一句咒语一样,简单而有效的驱赶了一切情绪……

有时候我确信这是真的,因为那个教室真的是我当时的教室的模样,而有时候我怀疑的是,这可能是那段时间的浓缩的情景,还在回忆里加上了美好的气息。

当我听到某首歌时,常会清晰的产生过去某段跟这首歌有关的感受。对于复读那年,是听到五月天“……书包里装满了蛋糕和汽水……”。在那年第一次听到这句时,心里真切收紧了一下,那时候午后温暖的阳光照进教室,到处闪着金光,一种像伤感的情绪漫过全身,心里懵然升起一种带着苦味却如童话般美好的对未来的期许,脑海里产生一副模糊的画面,有草地,有脱下的鞋,好像很美好却带着昏黄的色调,像小时候带着爸爸的墨镜看天空。有花香却不知道什么是花香,能听到笑声却很遥远。总觉得过完这一段苦闷的时间,那个美好的画面会变清晰,那时候我就自由了,“男孩和女孩都有了吉他和舞鞋……”

而事实上这种未来我一直都没有找寻到,我自己都知道这不过是虚幻——哪有什么真实的东西能如想象中的美好。

2.

我去那所高中复读的时候是六月底。

那是所主要接受复读生的学校,去之前就听说,那里管教很严,但升学率很高。虽然是高考结束才不久,但早已有大批复读生赶来上课——临时加的一个班都满了。最终他们在这个临时加的班的最后一排,又给我加了一张桌子。

这个班在老教学楼的六楼、一间孤零零的教室里,听说是旧机房改装的。里面空间很大,最外面的桌子离墙还有一段距离;左右两侧各有一排窗户,被暗红色、长满铁锈的窗框切成狭长的形状,玻璃很旧,还有些裂了缝,窗户只能往外推开一点,夏天闷热时,总是通风不够。教室有一扇从后面开的门,和外面联通,出了门就是楼梯,没有走廊。倒是侧面,出了一个小门,有个细长的阳台,在那能俯瞰到整个学校。

像很多人一样,我选择复读是因为高考的成绩不理想。

回想起来,整个高中时代,我都处在这样一种状态:生活的似乎毫无目的、同时又充满乐观的想法——不知道以后要做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去争取,但总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那时候我没多用功,但也不逃课;课上大都听讲,课下看闲书或者和同学打篮球;周末假期(其实只有周六一下午放假),还会和几个好朋友一起去网吧玩游戏,偶尔也翻墙出去通宵,第二天课上睡觉。虽然也经常为此自责,但总是没有全力以赴的动机。只是有时候坐在网吧里,看着周围的人,会忍不住想“其实我和你们不一样”,而究竟不一样在哪里我却又不得而知。

其实早在高考前几个月,我和几个好友就意识到情况不妙,商量着复读了。而直到高考成绩出来,我们(除了李博恒走运,过儿本二的线)才真正受到了刺激,那种“说不定能考的不错”的幻想彻底破灭了。像一下子长大了一样,我们开始真真切切的担忧起未来。随后各自跟家长商量、特意分开选了不同的学校复读,并约好一起考个好成绩。之后开始上课时,我都很惊讶于自己竟能这么安心下来刻苦学习——大概是体内某一部分总算成熟了。

复读那年,是我第一次离开县城去城市(尽管很小)生活,在感情上受到了很大的冲击。刚开始在生活中说普通话都觉得别扭。对于男生之间用手机相互传者看av更是惊奇(而他们把我的一无所知当成假正经)。刚到班上时,我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看前面同学们的样子、听他们聊天的内容,都让我有一种强烈而奇异的陌生感:像是所有人都是我看到的最表面样子,而且只是这个样子,他们不会有任何我或者我以前认识的人心里有的想法和感受。

这种陌生感很像以前第一次见到班上来了一个城里来的插班生,而在大学刚开学,刚见到新同学时又产生过。之后——至少目前为止——就再也没有过了。

3.

单明夏是八月中旬来的。

那时候我已经习惯了新环境,那种奇异的陌生感也早已消失。但依然没有认识新同学的愿望,只想默默的过完这一年,尽可能减少与外界的联系,除了学习什么都不想——而当时和我有一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这就奠定了这一年冷漠而沉闷的基调。

我每天的生活单调而有规律,独自或者和几个同学(但没有多深的交情)吃饭、学习、回宿舍。没觉得的痛苦,也远说不上开心——毋宁说是一点感觉都没有——连手淫都是索然无味。

单明夏来的时候,班上已经零散的走了几个人,所以正好空下了几个位子,而她就被安排在我右前方的位置上。后来知道,单明夏(还有其他一些同学)并不是复读生,只是他们的家长觉得在复读班有助于他们学习——但这至少对单明夏来说并没什么作用。

单明夏一直都显得和这个环境格格不入:不好好学习,而且充满活力。她那时候挽着一个发髻,脸圆圆的,五官小巧精致,声音又尖又亮,总爱穿紧身牛仔裤和红色的帆布鞋。课上有时候睡觉有时候玩手机,课下也总是跑来跑去,经常买来好多零食。对学习的事毫不在意,也似乎从没感觉到过压力。

单明夏压抑不了的活力不可避免的感染到我,在整片的冷漠中带给我难得的温热。在我们做前后桌的的几个月里,是我那一年中最快乐的时光。单是看到她的身影,都会让我发自内心的高兴。而每天和她开玩笑、给她讲不会的题这类小事也总令我开心不已。我也还记着一次老师问“谁来回答这个问题”,她喊“叫路鹏吧!”那时心里有一股暖暖的幸福感。

几次考试之后,我的成绩逐渐提高,像所有高中班主任都会做的那样,我们班主任也想把我调到前排去。我记着我当时一点都没犹豫就同意了——虽然我很清楚的知道远离单明夏会让我很难受。但当时我并不知道感情越是压抑越是来的强烈,只认为“好好学习”像信仰一般绝对正确,任何让自己感到快乐的事都会让我有负罪感,为了学习放弃个人感情似乎是理所应当的行为。

我的自私肯定伤害到了单明夏。她可能觉得受到了背叛,或者意识到我们终究不是一类人,总之在那之后,我跟她打招呼她都不再搭理,也总是刻意的躲着我。这一切就像我开始时就知道的那样:单明夏曾经给我带来的快乐置换成了等量的痛苦。

那时候我也意识到我和单明夏在生活上的交集少的可怜:我从来都不知道她在教室之外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即使在关系融洽的时候也从未谈起过各自的事情。我开始在前排好好学习,而她也继续和几个好友一起无所顾忌的玩闹。我们渐行渐远,虽然只隔着几排桌子的距离,但对那时的我来说,却是远到不可逾越。

和前排的同学相处的越久,越发现我和他们并非一类。虽然在学习上得到不少益处,但总是忍不住对他们的狭隘和自以为是感到厌恶,并不能理解他们时刻表现出来的优越感。而每当察觉出他们默契的把我当作同伙时,我都会觉得受到了冒犯。这也让我越来越意识到单明夏身上感性而善良的特质多么珍贵——而我始终没有机会让她知道我的这些想法。

也是在这段时间,我课间总会去阳台站会儿,在座位上待太久让我感到压抑的难受,并想着也许单明夏会过来,像以前一样跟我说句话。我注意到阳台上的那几盆植物,那是我们生物老师在开学时买来的。我常觉得高中男生有一种惊人的破坏力,那几盆植物大都被他们连根拔起,仅剩的一盆橡皮树也只留下了一片叶子。之后照顾这颗橡皮树是我单调而苦闷的生活里唯一的娱乐:我每天给它浇水,把其他花盆里的土给它添上,还会经常拿抹布把它的叶子擦一擦或者盯着它看。偶尔会跟它说几句“赶紧长新叶子吧”之类的话。

单明夏对我态度好转,是在回家办理身份证一类手续回来后。那时候高考已经迫在眉睫,教室里紧张的气氛越来越浓,而且还不可避免的掺进去一丝伤感。大概单明夏也被这种情绪感染,意识到高考和分别都在眼前了。她不再刻意躲着我,但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玩闹。偶尔跟她说话,也总带着一种微妙的礼貌。那时候我也感觉到了她的变化,她开始用她自己的方式表达对考试和未来的担忧——谁都想要一个美好的未来吧。

高考前几天学校放假,我们要暂时搬出去。我跟一个同学在学校附近一起租了间简陋的房子。我不知道单明夏住哪,也没问——任何稍显关心和亲密的话我都没跟她说过。

第一天在外面住的晚上,室友在房间温习,我则一个人去街上逛。街上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很新奇,虽然在这里待了一年,但是所有的晚上都是在上自习,出来走还是第一次。那时候空气还有些凉,但让人感到舒服,沿街的广告牌和店铺、从商场橱窗中透出来的光、街边吃烧烤、喝扎啤,或者在街上悠闲逛着的人……这一切无不散发出浓重的生活气息,对我来说亲切而陌生。

在转到一家花店的时候,突然想给橡皮树买一包花肥,因为它那时刚长出了一片新叶,大概很需要养分。而直到付完帐之后才意识到,我马上要离开了,而且不可能带上它,估计都没机会给它用上了吧。

高考的几天,我的心情说不上紧张还是平静,一直呆在出租屋里没出去。在那里能听到街上的声音,考试结束的前一天晚上,有一家美发店刚开业,摆了一个小舞台,聒噪的主持人跟观众互动,或者唱低俗又吵闹的歌。室友不停的咒骂,我则一言不发,愣愣的听着,想:你看,对我们来说要死要活的高考,对有些人来说却像不存在一样。

高考结束后的下午,很多人立刻收拾东西回了家。我没有,因为单明夏也没有;几个人跑去学校附近的咖啡馆玩狼人游戏,我也跟去玩,因为单明夏去玩了;有人组织去KTV,我也去(虽然那时的我还认为这是件很坏的事),因为单明夏去了。总之,我不加思索的做一切能和她在一起的事情。那是唯一一段感受到“没有了高考”的自由的时间,也是唯一一段放肆的和单明夏在一起而不会有负罪感的时间。

最后,晚上的同学聚餐来了一少半人。我们去吃自助,还点了不少啤酒。单明夏喝了很多,还抽起了烟。整个聚餐期间,她都忙着跟她的好朋友一起伤心——那个女生(她们都叫她CC)跟喜欢的男生表白被拒绝了——我都没机会跟她说上一句话。

回去的时候单明夏已经有点疯疯癫癫的了,我一直跟她后面,看着她过马路,担心她摔倒,而她一直没注意我的存在,自顾自的乱跑。一些人回了他们各自的出租屋,而单明夏那伙人则溜进学校的操场里,在跑道上疯闹,我也跟去了。伤心的CC和她喜欢的男生在观众台上坐着,趴在男生腿上哭了很久,那个男生显得有点手足无措。我则隔了一排坐到他们后面,看着她俩和远处的单明夏,什么都没说。单明夏闹够了跑过来坐到CC身边,大概酒醒了不少,轻拍她的背安慰她。单晓冬扭头看了我一眼,我也看她,但什么都没说——我不知道她想什么、有没有意识到我为什么在这。

最终,我连伤心都没别人精彩,我不禁自怜的想。

第二天我回学校宿舍收拾剩余东西的时候,在楼下碰到了单晓东,她看见我就跑过来,拽起我的胳膊让我帮她把行李搬下来。现在想来我也不免奇怪,为什么那个短暂瞬间会被我这么长久而清晰的记住:就在单晓东拽起我胳膊打算松手的时候,我下意识的顺势抬起胳膊握住她的手。暖暖的,我感觉到。然后持续了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她的手就滑了出去。我若无其事的跟在她后面,心里却异常的后悔,这是第一次带有亲密含义的举动吧,第一次想无所顾忌的对她做点什么……我本该拽过她来,好好的抱住十分钟的。在之后很久,我还会偶尔想起握住她手的那个瞬间,而每次追忆起那个暖暖的触觉,随之而来的都是巨大的失落。

我跟着单明夏来到她宿舍,那时候人基本走光了,宿舍里一片狼藉。她已经装好了一个大箱子,又把零散的一些东西装到一个背包里。

“那些小票是怎么回事?”我注意到她铺位铁护栏上缠了一圈长短不一的超市的小票,厚厚的一沓贴在一起。我都几乎没去过超市。

“这是我一整年买的所有东西。”她简短的回答。

我走到窗户边往下看,“把箱子直接扔下去就省事多了。”我开着生硬的玩笑。

“有点太高了……”她也走过来往下看了一眼,认真地说。

“玩笑而已。”

“我小时候在内蒙长大,”她离开窗户说。“那里冬天特别冷!雪也下的非常大——我觉得都能有半米厚——下完雪我们最爱玩的游戏就是从二楼窗户直接跳下去,‘砰’的掉到雪里,一点事都没有!”

“真的假的?”我笑着问。这是我第一次听她说起小时候。我几乎对她一无所知,我突然想,甚至不知道她的生日。

“不骗你!”

我帮她把箱子提下楼去,之后她走在前面,我在后面拉着箱子跟着。默默的穿过校园时,我抬头环视了一下周围:即使到离开的时候,我没没喜欢上这里。到了校门口,招到一辆出租车,我把她箱子放到了后备箱。

“路上小心。”我想不出还能说什么。

“嗯。”她说,然后上了车。

最后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心里并没有以前想象的那样喜悦。可能是无数次的模拟考、高考时正常的发挥、自己估分、填报志愿,一步步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于是喜悦就被一点点均分开来。这让我不禁想:大概在你接近一个东西的过程中,只有努力到对它不再抱有浪漫幻想的程度,才有可能得到它——而得到它,注定就不会有多大的喜悦了。

我在人生第一个重要阶段结束的时候,就得出了如此悲观的结论,这让我在某种程度上对一切产生了厌倦。也让我从没有过——即使是刚开学时——作为“高考胜利者”的优越感,反而对未来充满了担忧。

4.

我再见到单明夏是半年后。

在大学度过的第一个学期里,对过去的怀念占了一大半,剩下的部分就全被一种无所适从的焦虑感占去。常常想,要是单明夏也在北京上学,我们之间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偶尔能从人人网上看到她传的照片,每次看到都难受的厉害。

那时候我还跟一个女生谈过一场短暂的恋爱。那个女生是我复读时的同学,和单明夏是好友,在青岛上大学。暑假里一次偶然聊天之后,就经常联系。由于当时对身边同学远没熟悉,和她每天发短信是维系过去的唯一途径,并从中得到稀缺的安慰。后来她让我帮她买一本《小王子》,说是对青岛不熟,找不到地方买。我去书店买了《小王子》,顺便买了一本叫《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的绘本。十一放假她来北京时,我把书给了她,她说你真好。回去后不久她问我可不可以确定恋爱关系,我同意了。

得知单明夏放寒假时要来北京,并有一次聚会后,我一直有些心神不宁——我本以为高中毕业后和她不会再有任何交集——计划着做些什么事情。女友大概也察觉出了异样,她本也和单明夏保持的联系。最终在她生日那天,她问我是不是对单明夏有感情,我甚至没怎么犹豫就坦白承认了,并因此分个手。现在想来这对她是极不公平的,我无意但却确实的伤害了她。我并不想为此辩解,但那时的确是情绪非常低落的时期,像在阴冷的森林里迷了路,不考虑结果的走向远处的暖光一样,对温暖的渴望远胜过了理智。

“陆先生吗?”一个陌生的号码打过来,那是十二月底的时候。“有您的快递。”

“嗯……我没买东西呀。”我有点紧张,因为听出了是单明夏的声音,而且知道她在这几天来北京。

“你的声音为什么发颤……”单明夏不再假装。“知道我是谁吧?”

“可能信号不太好。”我说。“知道,听出来了。”

接着她给我说了聚餐的时间和地点,然后说她住在CC的宿舍里——CC在北语上学,在国内上完一学期语言后,就去意大利上本科。

聚餐那天见到单明夏,她还是活蹦乱跳的样子,只是原来的发髻披散开,还化了简单的妆——看出来并不熟练。

我在单明夏和她朋友(CC和她喜欢的那个男生都在,还有几个其他好友)面前总是拘谨的很,像是篮球运动员在棒球场上,总是不能发挥自己擅长的东西。我们怀旧的聊了聊考前那一年,又各自抱怨大学让自己失望的地方。气氛融洽,但似乎每个人都没有尽兴。餐后我们去ktv唱歌,在等包厢的时候,先是乱哄哄的一起看了会儿钢管舞表演,觉得没什么意思就围在一起玩三国杀游戏。CC似乎知道些什么,故意让我坐到单明夏旁边。

“你们学校是不是很有意思?”单明夏问我,我们在等着其他人出牌。“反正我那个学校糟透了,各个方面!”

“没有啦……”我扭过头来看她,努力想让她感觉好点。“哪里都差不多……可能因为……”

还没来得及解释,就被人打断,说该我出牌了——我差不多都忘记我们在玩牌了。

玩过几圈后大家都没了兴趣,开始在大厅乱转。最后所有人都在一个长沙发椅上坐下——我跟单明夏紧紧的挤在一起——拍了张照片留念。

从ktv出来,已经是早上五点多了,外面感觉冷极了。单明夏和CC回去,剩下几个同学在附近的肯德基吃了早餐。我坐在塑料椅上,什么都吃不下去。暖气开得很足还是觉得有些冷。心里被一股空虚和绝望的情绪占据:隔了这么长时间才又见面,我却连一句像样的话都没对她说!

就在这样极难受的情绪下过了两天,并一直为自己的软弱自责。直到她临走前一天的晚上,我才最终给她了打电话。(谁能理解我是做了多大努力才鼓起勇气做一件这么简单的事?)

“喂,你现在在哪呢?”我觉得尴尬的要死,但装出很轻松的样子。“我去找你吧。”

“什么事吗?”单明夏问,那边传来嘈杂的声音。“我们在电玩城呢!”

“嗯……”我突然不知所措,没预料到会是这样情况——也根本没想过会遇到什么情况——简直想直接把电话挂掉算了。“就是去送送你……”

“等会——”单明夏说,我听到她跟身边的人说话。“……你去北语等我们吧,我们马上回去了。”

“好。”听她这么说,我如获释重。挂了电话,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打车去了北语,一路上不断的设想会遇到什么情况,又该如何应对。

进到CC学校的学校后,我想找个暖和的地方等他们,外面实在太冷了。我转了半天,最终只找到图书馆可以进去。但在里面有暖气的地方没有手机信号,我只好在门口附近来回踱步,不断掏出手机来看,害怕接不到她们电话。

“喂,你在哪呢?”不知道过了多久,CC打来电话,我觉得我的脚都要冻僵了。“我们回来了。”

“嗯……我在图书馆。”我极不情愿的说出这个地方,她们本来就觉得我是只会好好学习的书呆子!“因为外面有些冷……”我努力的想解释。

“我给你说怎么走……”CC打断我,在电话里指挥我去他们在的地方。

最终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在外面等了有一会儿了。他们一共五个人——都穿的很少,冻得瑟瑟发抖——两个男生(有CC喜欢的那个),三个女生,都是复读那年的同学,认识倒是都认识,却都不熟——又是我未预料的情况,我觉得自己像个不知趣的人打扰了别人完美的聚会,这让我感到更加难堪。开始想好的一切计划和好不容易攒足的勇气全都烟消云散了,甚至都没了力气解释我来这里的目的。

“冻死了……等了好久!”CC责备地说,“上去吧,去我们宿舍。”

虽说受到了责难,反而轻松了不少——不管怎么样,至少事情没有尴尬的卡在这里。

“我明天早上六点的飞机,”单明夏跟我说,“所以晚上没打算睡觉,一起玩玩游戏什么的。”

我点头,故作轻松的笑了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跟在他们后面进了宿舍。

CC住的大概是留学生公寓,两人间,独立卫浴(她舍友不在)。大概是男女混住,没人管着不让男生上来。

进到宿舍后在床上坐下,身体慢慢暖和起了,尴尬的情绪也得到些缓和。虽然还是很拘谨,但至少有力气假装出轻松的样子了。

他们聊了一会儿自己的事,我都不知道,只能在旁边默不作声的听着。接着就玩起了纸牌游戏,谁输了就在脸上画东西。

“你不是说找我有事吗?”玩牌的时候单明夏突然问。“在电话里说的。”

“没什么事……”大概体内的尴尬和难堪已经到了饱和的程度,反而可以轻松的编出谎话了。“就是来送送你。”

“为什么不送送我?”CC说,“我也马上走了。”

在大家脸上都差不多画满之后,也都累了。轮流去卫生间把脸上东西洗掉。我一直想该怎么和单明夏独处一会,却一直没找到机会。过了会儿,有人想睡觉了,于是把灯关了。对面床上两个人很快就睡着了,还发出轻微的鼾声;CC被她喜欢的那个男生抱着,两人蜷着身子侧躺着。单明夏在他们旁边,斜躺在一床被子上,估计没睡着,总是弄出响声。我在在她旁边倚着墙直立的坐着,一点也睡不着,睁着眼睛看桌子上一堆物品的剪影和笔记本指示灯莹莹的光。

在这灯光幽暗的环境里,我得到了些安全感。情绪慢慢得到安抚,像醉酒后突然清醒一般,我突然觉得自己坐在这里、和他们在一起是一件极不真实的事情。开始毫无来由的想起过去的事,以一种跳跃、不连贯的、也没有逻辑的方式,串联起我的所有经历……然后想究竟是为什么我会陷入这种境地?

不要跟单明夏表白我对她的感情了。像是身体自己突然得出这么一个结论。大概其内部发生了一场政变:它受够了我给它带来的极大的侮辱,受够了少年的自卑和不谙世事带给它如此多的混乱和尴尬。它强烈地想结束这一切,想清空这一切,想从新开始这一切。

不会跟单明夏表白我对她的情感了。我接受了这一决定,没有清晰的理由却无比坚定。这次不会,以后也不再会了。

单明夏收拾好东西准备走的时候,跟两个女生拥抱告别。像理所当然一样,他们要我把她送到外面。

外面的天灰蒙蒙的亮,还冷的厉害。偶尔有阵风吹过,地上的枯叶摩擦着沥青路发出刺啦啦的声音。

我帮她拉着行李箱,轮子的声音在无人的凌晨显得异常突兀。

“他们学校里面就有一家ktv。”她为了不使气氛尴尬,努力的找些话题,语气带着微妙的礼貌。“我们还去过一次呢。”

“是吗……”我脑子里钝钝的,想不出什么有趣的话应答。

出了校门,没等多久就拦到了一辆出租车。这会儿天亮了一点,但空气还是一样的冷。当我把行李搬到后备箱的时候,突然想起高中毕业时也是相同的情形。

“我送你去机场吧。”我说,完全没做好结束的准备,努力想延长时间。

“不用了。”她说。

我也感觉出这样有些不太合适,就没再坚持。

在她准备要上车的时候,我突然说,来,抱一下吧。

她有些意外,也有点不好意思,匆匆抱了一下。我脸贴到她头发的时候轻轻的说:以后就没机会了。

以后就没机会了。

说出这句话差点没哭出来。似乎在说出这句话前我都没真正意识到这个决定的后果是什么。

她上车时我都没看清她的表情。不知道她有着怎样的想法——我甚至从未清楚的知道过她对我是怎样的感情。

出租车开走之后我在街上站着,盯着车看了一会,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什么都不想做。街上还是没有人,车也很少。灰蒙蒙的天和冰冷的空气让我的情绪更加糟糕。我怕单明夏能在后视镜里看到我,这样站着太矫情。所以努力让自己清醒点,转身回去。一边走,一边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一大部分变成了空的。到了宿舍楼下,打电话给CC,她下来给我开门。

“你跟她说什么了吗?”上楼梯的时候CC问。

“什么也没说……”

“这样也好。有些事不说出来反倒好。”

“嗯。”我点头。莫名的,突然特别生气。你为什么要这么廉价地对我做出评价!你们这些家伙,从来都不知道你们觉得理所应得的东西,对我来说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去争取吧!

“什么都会过去的。”CC真诚的安慰我道。

“谢谢。”我说。觉得自己刚才的生气有点过分了。我不该这么可怜自己的。

回到宿舍,他们还在睡,CC也又躺下。我在椅子上坐下,依然觉得身体里空空的,动都不想动。但我不想等他们醒了再走,因为我觉得没有足够的力气假装出客套和他们道别,也不想这样。于是攒足了仅存的力气站起来,小声跟CC说我走了,然后就轻轻的出了门。之后就再也没见到过他们所有人。

我在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学校。当时的情绪像一场没尽兴的狂欢后的空虚,我倒是想要伤心,愤怒或者任何情绪都好,或者哭或者砸东西都有发泄的方法,唯独这种情绪让人难受的厉害,根本不知道如何发泄!

坐在出租车后座上,忍不住的哼起了彭坦的《少年故事》——有人在ktv里唱过来着——我总得在空虚里填充点东西。我记不清多少歌词,来回总是哼那么一句:

“……是谁的青春期 如此的漫长……”

直到回到宿舍躺倒床上,不知道已经哼了多少遍。意外的,竟从中得到了些安慰——谁都会有些少年的伤心事吧。

那时候我认定,我的青春期是随着对单明夏说那句“以后就没有机会了”而结束了。之后我开始着手丢掉或好或坏、总之不再合适的东西,就像初中时一个暑假就突然长高一接,丢掉穿不下的衣服一样。然后,向着自己都不明确的方向,不可抑止的真的长大了。

5.

在仔细回想这些的过程中,我的心里一点点累积了一股苦闷的情绪,钝钝的却十分有力。这样过了几天,在一次收拾桌子的时候,在一个纸箱下面发现的我之前送给那个女生的《小王子》和《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分手后她托人又还给了我。我随手翻动了一下,在那本《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的扉页上,看到我画在上面的幼稚的画,一只猫牵着一个女孩的手。旁边还写着一句骗人的话:我活了一百万次,才遇到你。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总之像玩叠叠木游戏,抽掉最关键的那根木条一样,我的理性暂时的坍塌了,我突然有想哭一场的冲动——虽然作为一个男生有些不好意思承认——并且没控制住真的哭了出来,而那股苦闷的情绪也得以宣泄。舍友突然进来,我慌忙掩饰,走到阳台上,此时才恢复了平静。

在从新整理完——像是打扫干净了一个储藏记忆的房间——有一种类似“疏通”的感觉。并由此看清了那段时期对我而言的意义:那正是青春期的最后一段,在物质、精神、感情等诸多方面,如同锻炼的肌肉一般经历着撕裂和重建的过程,并伴随着巨大的痛苦,也幸运的由此跳脱出来,得以继续成长。而“单明夏”之于现在的我像是符号一样的存在,“它”和少年的成长过程紧紧联系在一起,在一个一无所知、又感情丰富年纪,参与到普通、却对个人意义深刻的少年故事里:

“……这孤单的回忆

从不是秘密

没有天荒地老

没有出人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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