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安若
1.
“嘭”，整个世界突然安静。
陆以坤从震荡中醒来，挣扎起身，看着浸在血泊中的哥哥，惊吓不已。哥哥用尽生命最后一丝能量，交代遗言。
以坤霎时泪如泉涌，整个生命的脉络显现、延伸，回到最初的时光。
27年前，在一阵噼里啪啦热闹的鞭炮声中，四川农村山沟沟里，一对年轻人喜结连理。
23岁的孤女沈秀娥，嫁给了25岁的陆家柱，陆家有十多亩良田，家柱勤劳本分，新生活开始。
第二年，秀娥生下一个儿子，取名陆以乾。家里人都高兴得乐开了花。
知道带娃辛苦，家柱体贴媳妇，农活也少让她干了，自己一个人起早贪黑，忙忙碌碌。
通过辛勤劳作，庄稼收成良好，吃穿不愁，秀娥贤惠，里里外外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小日子过得美满幸福。
第三年，秀娥又为陆家生下一个男娃，取名陆以坤。
秀娥在父母意外出事前也是书香门第，但只来得及念到初中毕业。
她很注重儿子们的教育，很早就在家教他们读书识字。每每看着两个儿子健康成长又聪明的模样，说不出的高兴，虽然劳作辛苦，脸上都是欣慰的笑容。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在一次类似严重感冒后，六岁的大儿子未得到及时救治，后被确诊得了小儿麻痹症，从此腿部肌肉渐渐无力，无法自主站立行走，只能拄着拐杖艰难移动几步。
就算遭遇这个变故，秀娥和家柱依然没放弃孩子的教育。
到了入学年龄，每天早晨，家柱骑着自行车送两个儿子上学，分在同一班，兄弟俩也有个照应。
因为有学前教育的基础，两娃学起来很轻松，经常排名班里前两名。
同学们也都和睦相处，不因以乾残疾而另眼相看，乐意互相帮忙。孩子们的心总是纯真善良的。
2.
兄弟俩二年级时，更大的厄运降临这个家庭。
那天早上和平时一样，秀娥煮好饭，孩子们都起来了，却一直不见家柱出来。
想着昨天农活干得太累了吧，难得睡过头，秀娥让以坤去喊爸爸吃饭。
以坤走进爸爸房间，拉拉他的手，顽皮地叫着：“爸爸快起床啦，太阳都晒屁股啦！”见爸爸没醒，又叫了声，还是没醒。
懵懂的孩子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又跑出门去叫妈妈：“奇怪，爸爸怎么没醒啊？”
秀娥放下盛好饭的碗，来到家柱房间，平时秀娥都是和孩子们睡一间的。
“家柱、家柱。”秀娥疑惑地叫道，没有声响。
她走过去推了家柱一下，这一下吓得不轻，家柱身体僵硬，面无血色。
秀娥边摇晃他边带着哭腔唤道：“家柱你醒醒啊，可别开这样的玩笑，你走了，你让我们娘仨怎么活啊？”
停止摇晃，秀娥颤抖着手去探鼻息，这下彻底慌了，两腿一软，瘫在地上。
外屋的以乾听到妈妈的哭声，急的爬到门口，让以乾赶紧去叫隔屋的爷爷奶奶。
顿时，天仿佛塌了下来，家里的顶梁柱倒了，呼天抢地也毫无用处。
谁都想不到，正值壮年的家柱，怎么悄无声息的就走了呢？这上有老、下有小的生活，以后要靠什么维持？
料理完后事，秀娥整个人呆了，每天以泪洗面，要不是为了两个儿子，她真想一了百了，但是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
秀娥挣扎着打起精神，拿起农用工具，去地里耕种，接过家柱的活。
只要庄稼有收成，最起码还能填饱肚子，还能供娃上学。秀娥用柔弱的身躯，撑起了这个家。
天不亮就下地，然后回家煮饭送娃上学，回来后继续下地劳作，晚上把娃接回来，煮饭洗刷，再接点手工活在家里做。
凭着为母则刚的一股劲，硬是咬咬牙，撑了一年多。
也看着整个人瘦了一圈，年迈的公公婆婆看着直心疼。
有天晚上两位老人来到媳妇家，语重心长的劝媳妇：“孩他娘啊，这段日子真是苦了你呀，你再去找个好人家嫁了吧，我们没意见的，看你这么辛苦拼命，我们也是心疼，只怪我们家家柱没福气，唉！”说罢老泪纵横。
秀娥也不知自己还能支撑多久，默默点头同意。
这件事就被提到了日程上，公公婆婆拜托邻里，看有哪家合适的给介绍下，孤儿寡母实在可怜。
一个月不到，西村的杨大妈给张罗了一家。
隔壁村的两兄弟，干着泥水匠的活，钱是能挣到一些的，家里也已盖了两层楼。
大的去年终于找了一个外地女人结了婚，小的年近四十，依然光棍一条。
杨大妈说，那男人虽然长相丑了点，可是有力气能挣钱，好歹嫁过去不用那么辛苦，两孩子也可以多一份父爱。
秀娥经过各种考虑，农村的女人没有一技之长，好像也只有嫁人这一条路了，不管看的对不对眼，眼下能喘口气，不用那么累，就谢天谢地了。
于是答应了这门亲事，一闭眼进入到第二段婚姻。
3.
泥水匠五大三粗，常年在外干苦力活，肤色黝黑，粗糙的双手，肥胖的脸上一对突出的眼，塌鼻梁，厚嘴唇，类似非洲人。
外貌真是够丑的，但看在钱和为了儿子的份上，秀娥逼着自己忍受这副模样。
好在刚开始新婚燕尔，泥水匠难得享受到这番温香软玉，对她和孩子们都挺好，秀娥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塌塌实实跟这个丑男人过日子。
可是好日子没过几年，泥水匠不再那么怜香惜玉了。
有时干活累了，回到家，就对秀娥大吼大叫。有时喝了点酒，借酒耍酒疯，甚至会动手，言语中充满粗俗。
有一次又是借着酒劲在打秀娥，边骂着拖油瓶拖累了他，边揪着秀娥的头发左右开弓的打。
两孩子看到，以乾在一边求情，以坤奔过去，抓住继父的手想拉扯开，却被继父用力一把推开，以坤向后飞跌出去，差点头磕上凳子。
秀娥为了孩子只能忍，甚至想用再生一个孩子，来讨好泥水匠。
于是在两儿子考上初中的那一年，秀娥给泥水匠生下一个女儿，初为人父的泥水匠缓和了一段时间的脾气。
上了初中，兄弟俩不用大人接送了，以坤承担起接送的任务，每天和哥哥一起上学放学。
知道生活的艰辛，两兄弟读书分外用功。不知是否身体的差异影响了脑力，兄弟俩的成绩开始明显拉开距离，弟弟依然名列前茅，哥哥却每况愈下，身体的残疾也经常遭受同学的耻笑。
三年的初中生涯，兄弟俩见识到继父无数次打骂母亲，以乾被继父无数次的侮辱，骂他残废东西、废物等。
母亲只能护着儿子默默流泪，她只想着忍耐，让儿子们都能念完学，上大学后有自己的世界，能离开这个暴戾的家庭，去外面大展身手，过想要的生活。为了儿子，她可以忍受一切。
受尽冷眼的以乾在初中毕业时做了个决定，既然弟弟成绩那么好，是块念书的料，说什么都要让弟弟继续学业，他留在家里做工，供弟弟上学，也省得继父因为掏了钱就可以随意打骂母亲。
他深知母亲为了他俩忍耐，而他的愿望是让以坤出人头地后，带母亲远走高飞去享清福，自己这一个残疾人苦就苦吧，反正也改变不了了。
要想赚钱，必须得学门手艺，但行动不便的人学什么好呢？
正好那天看到走街串巷叫卖竹匾的人，这个可以不用移动就能做，当即决定就是这个了，立马拜师学艺。
"砍、锯、切、剖、拉、撬、编、织、削、磨，是做竹匾的基本功。”师父这样对以乾说到，然后示范给他看。
从刨竹片到编织到打磨，以乾学的很认真，这根救命稻草是唯一的希望，一定要抓住。
就这样通过三个月的刻苦训练，以乾学了一身好手艺，竹匾、竹筐、竹篓、竹编簸箕等手到擒来，连师父都夸赞，正是因为不方便移动，才静得下心做这一份有点工匠精神的编织，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此后，以乾每天在屋外场地上辛勤的编织，周围的邻居们看到后，都会带着一丝同情来买他的匾，他做的匾也确实好，光滑、匀称、耐用。
了解他遭遇的人大都慷慨，买东西从来不还价，有时还会多给些。
靠着这份手艺自力更生，供养弟弟一路从高中念到大学。
继父见以乾会挣钱了，竟然打起了他的主意，加上年龄大了，也暴露出懒惰的习性，做工开始懈怠，开始向以乾伸手要钱。如果不给，就拿他母亲出气。
为了母亲以乾一次次妥协，只恨自己腿脚不便，有多少次看见继父毒打母亲时，他都想站起来掐死那个男人，行动上却只能爬过去，抱住继父双腿，求他开恩。
4.
以坤因为家庭原因，从小就内向，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成绩了。
进了大学，虽然加入了几个社团，也依然内向。
大二那年，同社团的一位女生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他的心。
故事很老套：他抱着一大堆书从学校图书馆出来，被风风火火的女生撞翻一地，女生连说着对不起，手忙脚乱帮捡书，抬头才发现同为一个社团里的团员。
开朗的女生仿佛一束阳光，照进他阴郁的天空，也让他有了笑容，打开了话匣子。
从此这个社团的活动他都积极参加，也和这位女生成了好朋友。大大咧咧的女生拉着他参加各种社会实践，鼓励他参加大学里的各项活动。
这份热情让他逐渐开朗，让他偶尔忘记家里的不幸，想象着未来美好的生活。
女生就是他心中的天使，就像是黑暗地道里的一盏明灯，让他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光亮和希望。
毕业前夕，在他们初遇的图书馆门前，他终于鼓起勇气向女生表白，一句我喜欢你憋了两年。他急切地表达，想和她一辈子在一起，想为她披上嫁衣的心情。
可是女生说，我真的只是把你当好朋友，没有别的任何想法。就算我有什么想法，我的父母也绝不同意我嫁那么远、那么偏的地方，何况你家如此复杂。
女生的话彻底断了他的念想。暗道里的明灯熄灭，浑浑噩噩直到大学毕业。
回到贫穷的家乡，他的专业好像无用武之地，找工作也并不容易。
期望落空、恋爱受挫加上内向，使他越发孤僻，平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轻易和人交谈。
江湖险恶，时间一长，周围邻居有风言风语传来，说他读书读傻了，书呆子一个，还不如他那残疾哥哥，好歹每月还能挣点钱。
家里依然鸡飞狗跳，小妹妹也不友善。暴戾的继父依然对母亲拳脚相加，现在又回来一个吃闲饭的人，继父更是恶言相向。
以坤感觉进入了一个无边无际黑暗的漩涡，他想逃脱却无能为力，只有跟着沉沦……沉沦……
深深的抑郁，晚上无声无息的流泪，以坤游走在崩溃的边缘。
哥哥看到弟弟这副模样，为他担心，找他谈心，相信他一定可以有好的未来，告诉他千万要挺住。
又拿他自己举例：“你看我，身体不健全，受尽白眼，遭受多少冷言冷语，还不都挺过来了，你有手有脚，还怕什么？有知识还怕什么？只要肯吃苦，没有走不通的路，你和母亲能过得好就是我的信仰，就是我的精神支柱啊。亲爱的弟弟，快点振作起来吧，以后这个家就靠你了。”
以坤好像听进去了一点，振作了几天去找工作，连连碰壁后又消沉起来。
在一个晴朗的午后，阳光温暖照耀，以坤走到阳台，抬头感受那抹温暖光亮，可是笼罩他的依然是寒冷黑暗。
他望着楼下，被太阳晒得白花花的地上，浮现出一个人趴在地上血流成河的模样，他在这份凄惨中感受到一种解脱的美，竟然美的如此耀眼，如此洒脱，如此诱惑，从此世界安静，再没有嘈杂，再没有冷眼，再没有触碰不到的爱情，再没有无尽的压力痛苦。
他爬上阳台，伸展双臂，跟随诱惑，准备进入这个美妙的世界。
楼下在阳光里正编织着的以乾有种心灵感应，抬头一看大惊失色，高喊：“弟弟别做傻事！”，边用尽洪荒之力快速滚过去。
随着“嘭”的一声，伴随着短促的“哼”，这个世界真的安静了。
以坤从震荡中醒来，看着幻化成刚才脑海中暴力美学场景的哥哥，惊吓的跌坐一旁：这个世界怎么了？躺在地上的应该是我啊，发生了什么？
他摇晃了几下头，想把自己摇清醒。看着哥哥的嘴动了几下，好像有话要说，他急忙俯下身子，耳朵贴近哥哥的嘴唇，听清了断断续续的话。
“为了……母亲……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一定要……接她……出去……过好……日子……拜托……了……”
然后头一歪，彻底没了呼吸。
哥哥用自己的命换来了他的命，谁也不知那刻奇迹是怎么发生的？以乾是怎么正好滚到弟弟摔落位置正好接住他的？他就像一个殉道者，完成了自己一生的使命。
5.
在整理哥哥遗物时，以坤发现以乾记了厚厚的一本笔记，那里有他离家求学后家里所有的黑暗。
在那些用血泪拼成的文字中，看到了母亲是怎么在棍棒中艰难生存的，看到了哥哥是怎么被继父打骂侮辱的，看到了自己是怎样一个精神支柱的存在，支撑哥哥度过那些苦难岁月的。
而自己却还在伤春悲秋，还在郁郁寡欢，自己根本就没有沉沦的权利啊！只能负重前行，只能继续寻找黑暗中的光，完成哥哥的遗愿。
以坤彻底变了一个人，心若向阳，何惧严寒。迎着异样的目光，坚强地挺直身板。
他去找了份不起眼的工作，开始拼搏。同时受哥哥笔记的影响，他开始创作小说。
用一向不错的文笔，融入自己和哥哥的亲身经历，融入母亲的悲惨遭遇，把贫穷地区的罪恶、落后和苦难一一展现在作品中。
每天下班后写写写，经常写到凌晨，耗时三个月，一部30万字呕心沥血的悲情长篇巨著终于问世。
小说一经推出，立马在各个文坛引起波澜。
小说里那些情真意切的描写，切肤之痛的血泪史，那为了底层女性的呐喊，为了残疾人群发声，对于家庭暴力的抨击，打动了亿万网友，让网友们看得潸然泪下，评价这是一本有深度、有警世意义、感人至深的小说。
这部小说一度冲到各个文学排行榜榜首，签约、出版，以坤一下成名，变身著名作家。
黑暗的日子终于等来辉煌，终于可以证明自己不是无用之人，终于可以告慰哥哥的在天之灵。
拿着高额版税，以坤终于可以带着母亲远走高飞，逃离贫穷的山沟沟，逃离记忆里的悲痛，完成哥哥的遗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