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堡文化研究 第122期
作者:邢小俊
编辑:秦陇华
空气里,亦有黄土的腥鲜和农作物扬花时甜腻的味道。
连绵浑圆的台原丘群,铺天盖地,尽显洪荒。让义村,是台原褶皱里一个古风犹存的农耕村庄罢了,亦是唐代一位大书法家的故乡,其仙逝后墓地在此。让义村何以得名,缘于书法家与哥哥兄弟互敬,谦让好墓地的故事。
厚土高天,天地玄黄。一代一代人,以大地为巾,流尽血汗,改造着土地的形状,一代又一代人又回归泥土。
如今,在夕阳的蛋黄色光晕下,这众多的土的台原,远看却像排列在笼屉中的馒头,更像集合的乳房。这像馒头的原上,是一个个像馒头的麦秸积罗列其上,发酵的麦秸散发出一股酒味。
主要的河有两条,一名叫漆水,一名叫沮水,左右各一,夹着这块黄土。人很渺小,台原连成的大地无垠的广大,太阳与台原平行,天距地很近,旷远、荒蛮、崇高。站在这里的人,常常会忽然忘记手中的牧羊鞭子或者锄头,大吼着通过台原群丘的回声与远古的灵魂对话,听见天上滚过去的默雷,以为有人在叫他。
这些绵延的台原缄默不语,似在昏睡,其实在吞噬,吞噬一切生灵的理想与狂妄,快乐和哀愁,使其木讷的劳作和等待春天的到来。
这里的黄土细腻、疏松,具绸缎一样的触觉和蜂蜜一样的视觉。黄颜色是这里的主宰,土炕土窖土窑洞,都离不开黄颜色的绵土,一片混沌。
有了土就有了地,地是让义村所有人的命根。人们能任意叫出一片地的主人,大家都互相熟悉对方的祖宗八代也熟悉着对方的土地,他们心里清晰地记着你这一料种的什么庄稼,最终有什么收成。
让义村的人常态的生活是终老是乡。农业使人学会了把种子埋在土里,等待它发芽、开花、结果,从播种到收割,一年就过去了。在绵软细腻的深厚土原之上,人无疑是生息其上的土虱子。土地上变化的是附着在上边的人,人谦卑得像土地一样,在土地里生长,最后又回到土地中去。
让义村什么都是淡淡的,因为站在土地上的人相信有稳定的自然周期,知道大自然是有平衡有节奏。他的情感周期和自然周期会合在一起,哀而不伤。个人再大的哀伤,都会被这片土地和大自然担待,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过去的。
人们大多还住着窑洞,窑洞也只有在黄土高原上才能打出来,冬暖夏凉,里面砌着土炕,土炕由八块大泥坯构成炕面,面积往往占据窑洞空间的一半。一抱麦秸塞进去,一把包谷杆塞进去,一搂干枯的树叶子塞进去,一缕温暖的火苗就窜起来,无论窑洞外边天寒地冻,窑洞里此时定变得氤氲温暖。一生浩瀚,半生在炕。睡土炕长大的人,有很好的骨骼发育,一辈子身板直溜,刚正不阿,挺直脊梁做人。
让义村有人伤了手脚,会抠半把老土,抹在流血的地方止血消炎——这是一把院墙上的老土。出远门的人,母亲们却会偷偷把一包红纸裹的东西塞在箱子底下。假如水土不服,老是想家时,可以把红纸包裹的东西煮一点汤喝——这是一包灶上的泥土。
村子统一还是缺水的,虽然村外有两条河,但是它蓄积不住,不停地流走了,是别的地方的水。泡茶的水来自水窖,水窖的底部一般要铺一层料姜石,料姜石不是石头,也不是土块,奇形怪状如硕大的生姜,人们整理土地时把料姜石挑拣出来,铺在水窖底可以净化水,据说料姜石像生姜一样也使水有了许多功能。
暴雨经常突如其来,把土原打矮一截,齐头并进的水,像沿着沟壑逃脱的群蛇,它们把一些石头卷走,把一个不小的树连根拔起,把一地将熟的玉米卷走,不可一世地冲进村庄,却咕咕咚咚地被村庄藏匿地平线以下的上百个水窖井悄悄饮掉,饮不完的水也无妨,也被村里的三个大涝池喝掉。这水窖在丰水期能大量收集雨水冰雪,避免水涝灾害,在缺水期却能供人畜共用。这里的人,他们骨子里比任何地方的人都渴望水并惧怕着水。窑洞里的容器叫瓦瓮,用泥土在窑火中久经炼烧而成的刚脆之躯,原始而时尚的器皿,怀草木之心,百泉之梦。硕大的瓦瓮用来盛水,水扑扑衍衍地满,满溢着安宁。
让义村不安分的优秀分子们一生都在努力摆脱这片养育自己的衣胞之地,成为没有根基的城市流浪者。当他们在远处疲累了,生了大病了,他们无一例外地要千里万里赶回来,喝这里水窖里泡了料姜石的水。这里,是他们的命根、魂灵,牵系着他们的肉身。
病了的你回来了,走到村庄任何一孔窑洞里,主人第一件事情都会让你赶快喝茶、喝水。
看着病恹恹的你,主人像巫师一样说:你远离了这片土地,你身上已经没有了“土气”。你是在这个地方出生的,你是喝这里水长大的。这个地方的土里水里含有很多元素,从小也就被你吸收到体内了,而你却从自己家乡走出去了,到天涯海角去了,到外国去了,又喝了其他地方的水,吃了那么多有毒的东西,体内元素不平衡了,就出毛病了,你四处求医,吃了更多的药,身体越吃越复杂了。
你回到这里,再喝咱这里的水,时间久了,身体自然就恢复了。因为,你就生在这个地方的某片土炕上……
邢小俊,1974年出生,男,祖籍陕西耀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鲁迅文学院24期高级研修班学员,陕西省首批重点扶持的一百名青年文学艺术家。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副会长,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曾获中国当代散文奖、第六届全国冰心散文奖、第三届柳青文学奖、首届“丝路”散文奖、陕西省首届年度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