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首次介绍李纨是这样的：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为国子监祭酒，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书者。至李守中承继以来，边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故生了李氏时，便不十分令其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烈女传》、《贤媛集》等三四种书，使她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几个贤女罢了，便只以纺绩井臼为要，因取名李纨，字宫裁。因此这李纨虽青春丧偶，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半，一概无见无闻，惟知侍亲养子，外则陪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
这段话透露了李纨的成长背景和生活状态。李纨出身不错，他的父亲是国子监祭酒，也算是一等一的文化人了，按说该知情识趣，但不知怎的，他就信了“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是否曾经吃过聪明女人的亏？周思源老师的解释是，这透露了当时国家政策的紧缩，这个可能更靠谱，总之，他掌握家族权力后，就收紧了教育政策，取消一切陶冶性情的诗词歌赋，只让女儿读几本指定教材，目的不过是学如何做女人，也就是要具备所谓的“德”。
当一个女人具备“德”以后，她会有两个明显的特点：一是木，二是乖，当然男人“德行充足”后，也会比较呆。看看现存清朝人的照片，大多表情呆滞，估计是天朝几百年“厚德载物”的成效。总之，一个具备“妇德”的人很能守得清规戒律，适合当寡妇，我怀疑李守中预测到女儿的未来，他的一切努力是在为女儿如何作好一个寡妇做准备。
事实证明，他的准备很充分。李纨青春丧偶以后，果然达到了“槁木死灰”的境界，为寡妇界树立了一面旗帜，想来他李守中也脸上有光。
“死灰槁木”是李纨的保护色
在这段介绍李纨的文字里，最让我触目惊心的是“槁木死灰”这四个字，一个活人的生命力被生生抽去了，有点毛骨悚然。但是看到后面，发现李纨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她挺幽默风趣，在适当的环境下，也很具有生命力。于是我开始重新审视“槁木死灰”这四个字，它到底指的是什么。
我发现它指的是两件事情，对男人没有欲望，对权势没有欲望。李纨可以起诗社，可以在大观园里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也可以和小姑子、丫鬟们开玩笑，但是不能改嫁，不能对家族产业表现出野心，只要她能守住这两点，她就是一个标准的寡妇。
事实上，李纨也正是这么做的，她的生活有两条主线，一条是侍奉各级婆婆，另一条是管理儿子，只要做好这两件事，她就能在贾府立足。印象最深的是，李氏捧著，好像每次吃饭时，李纨的任务就是捧着筷子，这说明她尽心尽力做好一个儿媳妇。李纨对贾兰的教育也不松懈，经常能看到贾兰灯下苦读的情景。总觉得贾兰不像富贵人家的公子哥，他那么规矩，那么用功，倒像是寒窗苦读，为求功名以改变自己和家族命运的寒门学子。
可以想象，李纨经常这样对儿子说，你就是为娘的希望，我在这屋里熬油似的，就是为了让你将来考取功名，为我争一口气。小小年纪的贾兰，只能背负母亲沉重的期望。
这就是李纨在贾府的生存姿态，也只有这种姿态，她才能在贾府立足。
王熙凤说李纨是佛爷，不中用，尚德不尚才，我认为这只是李纨的求生姿态罢了，这才是众人心目中寡妇该有的样子。至于管家的才能，并不是稀缺资源，也并不是她王熙凤的专利，宝钗、探春、尤氏、李纨甚至黛玉，但凡中人之资，都可以胜任。贾敬去世，尤氏料理丧事也是有板有眼，没出差错，秦可卿那一回，着实是心病作怪，并非能力不济，李纨起诗社，也能搞得红红火火，怎见得放开手脚管家，就不行呢？宝钗在自己家里就是一把手，黛玉没事了也能替贾府算来账，真心想管家，也不是难事。稀缺的是管家的权力，谁拥有这份权力，就有平台施展才干。
李纨作为一个被边缘化的大奶奶，染指这份权力的可能已经被剥夺，她要再表现得张牙舞爪，只会让人心生猜忌和厌恶，做个“佛爷”才能最大限度地保护自己的利益。
李纨改嫁机会成本太高
有人说李纨是被封建思想毒害了，为什么不改嫁呢？李纨不改嫁，固然是受“烈女”观念影响，但未必没有现实层面的考量。
做一件事情，要看机会成本，李纨改嫁的机会成本就很高。李纨在贾府有道德优势，贾府给她丰厚的回馈，王熙凤不是给她算过帐吗？一年有四五百两银子的进帐，应该算是贾府里收入最高的人了。她在贾府，不但物质生活极有保证，还受人尊敬，生存、安全、自我实现的需求基本得到满足，唯一的缺点是没男人。
再考虑到她的儿子贾兰，怎么说也是荣国府的长房长孙，改嫁后，贾兰会成为拖油瓶，当然，如果贾府愿意让贾兰跟她走的话，但估计这种可能性不大。贾兰作为贾珠唯一的后人，贾府又怎肯轻易放走，那么母子分离的痛，她是否能承受？
再说改嫁，她能嫁给谁？最好的结局也不过给人续弦，也就是所谓的“填房”，“填房”什么地位，可以参考尤氏、邢夫人。表面上也是一家之主，但其实没有什么话语权，就连丫鬟也不放她在心上，荣国府的丫鬟不是拿下人的饭给尤氏吃吗？尤氏除了表现得宽宏大量，还能怎样？她对自己分量，心里有数。再要不依不饶和丫头们斗气，就成赵姨娘了，更让人瞧不起。尤氏、邢夫人怎么说也是初婚，尚如此遭遇，寡妇再嫁，日子会更难过。生存、安全的需求可能都不得满足，“受人尊敬”这种高层次的需求更是随着道德优势的逝去一去不复返。
综上所述，改嫁，前途暗淡，守寡，风调雨顺。改嫁，比守寡更难，需要付出更大的勇气和决心。所以，李纨实在没有改嫁的动机。
李纨的坚守有意义吗？
在判词里，曹公对大部分人的命运都表现出莫大的同情，唯独对李纨严厉批判。“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困，也须要阴鸷积儿孙”，貌似骂李纨不积阴鸷，又讽刺李纨虽侥幸老来富贵，但终归逃不过一个“死”字，好像经这么一评价，李纨一生的坚守和努力都毫无意义了。
窃以为，作者在用文字欺负李纨，以表达现实中对某些人的不满。可能是贾府没落后，李纨和贾兰作为唯一的幸存者，没有对其他人施加援手，本就是个钱能解决的事，但李纨不想动用自己的养老钱，拒绝提供帮助，让那人陷入更不堪的境地。该事件让作者对李纨反感，才有了判词的基调。但我一直颇为同情李纨，一个女人用一生的坚守，换来了儿子的功成名就和自己的老来富贵，从结果来看，不是悲剧，从过程来看，这也是她能做的最好的选择，实属无奈。况且，本无侥幸一说，一个人得到的都是她该得的。
当贾宝玉没来由地伤春悲秋对自己的富贵生活感到痛苦时，贾兰已经在李纨的调教下，开始了奋斗。他不仅入学功书，还见缝插针练习骑射，为把自己培养一个六艺皆通的合格人才不懈努力。他不仅要为自己挣前程，他还背负着母亲的期望，甚至背负着母亲的人生，他没那么玻璃心，“不如这会子死了，让你们的眼泪把我冲走”，这样的事，他想也不会想。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务实奋斗的贾兰功成名就，不在意料之外，灯下陪读的李纨，晚年富贵，实属情理之中。
作者又有什么理由强迫人家“积阴鸷”呢？这两句判词不过透着弱智的愤怒和无奈，却假道德之名。要不要给儿孙积阴鸷，那是个人的自由，而不应该是别人的要求，尤其是寻求帮助的人的要求。如果为了积这个阴鸷，要损害自己的利益，李纨当然可以拒绝。
并不是李纨变了，李纨一直都没变，她有深深的不安全感，只有钱能给她一点安全感，她紧紧抓住手里的钱，又有什么错？这不过是寡妇惯有的姿态罢了。李纨起诗社让王熙凤当监察御史出钱时，王熙凤给李纨算了一笔帐，虽是玩笑，可也看出李纨对金钱的在乎。诗社虽花钱不多，但李纨绝不会动用自己一分钱。本来作为贾府的大奶奶，她是要继承家业的，可是随着丈夫的去世，她成为一个“失业者”，被边缘化，贾府的大部分财富都不再跟她有关系，如果贾府没有没落，她将来会在弟媳妇手下讨生活。
弟媳妇是否会像贾母、王夫人一样对她出手阔绰，就不得而知了。只有经历过生活的水深火热，才知道钱的好处，不会轻易摆清高的姿态。李纨的心态有点像那个遭人讨厌的何婆，何婆作为“死鱼眼”的代表，连自己的女儿春燕都瞧不上，说她越老越把钱看得真，不但处处榨取春燕和芳官，自从得了自留地后，起早贪黑，不许人动一根草。
早年读到一段，往往就随着作者字里行间对何婆的厌恶，而确认这婆子是个“死鱼眼”。现在看来，这婆子，何错之有？她是一个寡妇，只能靠自己活着，不把钱看真，能把什么看真？要不是手里有点牙缝里抠出来的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她那小心、算计、抠门的姿态和李纨不是如出一辙吗？
她们都对未来没把握，才越老越把钱看得真。回头再看作者眼里珍珠般的没出嫁的女孩，真是很傻很天真呢。生活的磨砺，让女孩懂得了务实、争取，这不是坏事，可在作者眼里，就成了“没光的珍珠”，成了“死鱼眼”，如果人注定要变成“死鱼眼”，那我觉得做一颗务实的“死鱼眼”，也比做一颗“傻珍珠”强。
李纨从始至终，都是一颗务实的“死鱼眼”，可是她会在乎吗？
想当年，李纨在贾府苦熬，也没见谁帮助她，甚至连她表达苦闷的权利也被剥夺，她被允许的姿态只有“死灰槁木”，她的路都是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她为做一名标准寡妇苦熬一世，谁又有资格要求她在晚年必须做一个道德模范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