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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三期【旧】。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岳飞
云岭城的晴天向来难得一遇,一入冬,便终日大雪纷飞,冷得骇人。今夜暴风雪,雾色正浓,虽瞧不真切,却也见城墙被一层厚冰覆盖,冰上落了一层雪,落雪又被战士的鲜血染红,触目惊心。城头上,一位女将军身披银白铠甲负手而立,一头长发束起,眉眼间满是疲惫,却一副巾帼英雄之感。
过不久,一位副将也走上来了,他左右手里各拎着一壶酒,边走边笑道:“姐,我带酒了,一起喝两口不?”
“好啊。”她转过身,拿过一壶酒,靠着城墙席地而坐。
“姐,今天雪下这么大,叫我来什么事儿啊?”
她灌了一口酒,道:“元晟,如果你是钟铭,会在何时攻城?”钟铭是北蒙出了名的骁将,已年近花甲,一生为国征战四方,也带兵攻下了大梁三座城池。如今正攻的云凛城,他已经与这个此时谈论他的女娃娃僵持了三年不下。只因北蒙长途奔袭而来,粮草带不充裕,每次从别城运粮又会被大梁的士兵劫下,所以通常只能连续攻城三月,最多不过五月,便要撤军回城休整。
名叫韩元晟的副将沉吟片刻,说道:“今夜雾色弥漫,又有暴雪遮掩,如果是我,这是最好的攻城时机。”他顿了下,又道:“不过我都能想到的他定然也想到了,那他会不会今夜反而不攻了,改日再打我们个措手不及?”
“不会,如今他只剩两万残兵,退路又被我军封锁,再耗下去情况只会更糟,今夜攻城,是他唯一的选择了。”韩元晟听罢便要起身,她用胳膊拦了一下,“不用急,我已经安排好兵马,只要他一攻,我们便出兵。”
他舒了口气,说:“那就好,不愧是我亲姐,聪慧至极。”她白了他一眼,站起身来,走到城墙边。
她拧开酒壶盖,远望着上苍,道:“爹,娘,孩儿不孝,多年来一直未能将北蒙逆贼一网打尽,今日一战,孩儿定不让爹娘失望,韩家世世代代守着的这一方城池,我韩槿年哪怕是死,也绝不会退让分毫!”她猛地灌了一口酒,又道:“这一壶酒,是为韩家无数先烈而敬,敬您们至死不渝地守西北边关、护百姓安宁。”说罢,她将一壶酒尽数从城头撒下,城门前满是酒香。韩元晟在她身后看着,不禁湿了眼眶。
她又拿过他手中的那一壶酒,拧开盖,说道:“这一壶酒,我作为西北守将,敬千千万万为守家卫国牺牲的战士们。只要我在云凛城一日,就一日不会让你们的牺牲白费,就算我不在了,数万百姓也会牢记你们的功绩。你们在天之灵,大可放心了。”说罢,又泼下一壶烈酒。
黑夜中许久寂静无声,只听得风、雪、雷、电在耳边呼啸。
没有人回应她,可好像所有人都默许了她的壮志豪言。
“元晟,走吧,时候不早了。”两人一前一后回了城内大帐。
两更时,风小了,但雪仍旧下着。
韩槿年再次站上城头,身后是三万将士按阵型排开。
只见得远处黑压压数万人马奔袭而来,粗略一数,竟不下十万之众!韩槿年先前的轻快一扫而空,她眉头紧皱,明明之前钟铭被打得只剩两万残兵,这些人又是从哪冒出来的?城内的战士对付两万人胜算也是堪堪,如今十万……可以说是毫无把握。
她立刻吩咐身旁亲兵:“你马上带人前往京城,将这里的情况尽数禀告陛下,就说云凛城守将韩槿年请求支援!”
“是!末将这就出发,定尽快赶到。”
云凛城距京城路途遥远,最快也要一整天的时间才能到达,而以目前的兵力来看,如果钟铭连续攻城,他们最多只能撑三四天,但是多撑一刻便有万种可能。
敌军渐渐逼近了,“众将士听令,放箭!”韩槿年一声令下,万箭齐发,攻城的前排将士人仰马翻,倒下一片。但造不成太大的影响,大军仍旧很快兵临城下。她又命人将城内储存的枯草用火把点燃,尽数抛向城下,许多攻城的将士来不及躲闪,连人带马,在微风的助推下被活活烧死,旺盛的火种纵然是雪花也没能熄灭。
趁时机正好,她深呼出一口气,从城头上走下,亲自带兵出城。城内将士士气大振,誓与敌军决一死战。“杀!杀!杀——”
云凛城外,双方将士杀声震天。不一会儿便血流成河,牺牲的战士好似堆成了一座座肉丘坟,横拦在两军之间、被敌军踩在脚下......直到天亮,钟铭才下令退兵休整,韩槿年便也退回城内。这一战,双方都牺牲了几千将士。敌众我寡,这样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
当日午时,韩槿年命两万余战士从后门出城,再从不远处的白央城绕一圈回来,而且一定要暴露一些让北蒙的将士看见。战士们纷纷精神抖擞,快马加鞭,装成是白央城赶来的增援部队入了城。
下午,她还用那两万战士,又绕到稍远一些的庆华城内,再次回城。如此一来,便使敌军产生云凛城内已有了七万将士的错觉。然而实际上,白央和庆华城内仅有不足千人驻守,这些将士根本动不得,一旦云凛城破,这两城便是前线。第二日一早,她率一万将士在城外擂鼓呐喊,气势吞天,仿佛真的无所畏惧了。
此法果然奏了效,直至第三日下午钟铭都没再下令攻城。但终究没能瞒太久,钟铭毕竟久经沙场,还是被他察觉到了不妥。
夜幕降临的时候,大战一触即发。
韩槿年面对着将士们,掷地有声地说道:“今日一战,众位将士很有可能就是最后一次相见了,这是残酷的现实。但无论如何,只要援军未至,我韩槿年守城一日,就绝不让北蒙踏入云凛城半步,众位将士可有与我一同死守到底的决心?”
“愿与韩将军死守云凛城!”
“愿与韩将军死守云凛城!”
“愿与韩将军共进退!”
尽管所有人都知道,援军可能不会来了。
双方战鼓擂号角鸣,“杀!”
这一战,便是三日还未停歇,城内只剩下一千伤兵,可援军至今未到,他们没有退路了。
韩槿年忍着悲痛,看向身后被鲜血染红的大地。她捂着左肩的伤口,对韩元晟说:“我还能带兵撑一个时辰,你立刻带城内百姓撤到白央城内,越远越好。”
他落了泪,“姐,我不走,我和你一起守城……”
“我是在命令你!别胡闹,现在只有你能带他们出去了,五万百姓,我不能让他们全都命丧于此。”
他这才注意到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不下五处,“……好。”
“姐,保重。”他对韩槿年拱手一礼,转身离去。
半晌,她又道:“元晟,别回来了,活下去,给我们报仇。”她眼神里的情绪十分复杂。
他没有回头,可泪水已经模糊一片。
他走后,韩槿年带着最后的将士冲了上去。
几个时辰过后,千军万马踩着大梁将士的尸骨踏进云凛城。城头上的旗帜被换成了北蒙的国旗,迎风飘扬。韩元晟站在白央城的城头上,看着远处发生的一切,久久不语。我好没用,就这样把你抛在云凛城内,我明知那是一座孤城,迟早要破……他不知还有何脸面去见列祖列宗。
这是大梁建国以来经历过最惨烈的一仗,参战的将士极少,但每一人都以一抵十,不战至最后一刻,亦不停歇。
大雪连下七日,仿佛在为这群死士送终。皑皑白雪之下,覆盖着尸横遍野。
“陛下,西北来战报了。”
“如何?”
“韩将军以三万人马抵挡了北蒙数十万大军十日不止,韩将军至死也未让一步,但终究……云凛城破。但好在韩副将军提前护送城内百姓撤进了白央城。”
一时间四周都寂静了,禀报的太监大气也不敢喘一声。良久,上首才传来声响,“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三日后,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地进了京城。车上只有两个人,哼着小曲儿赶路的马夫和心情沉重低头不语的韩元晟。
“郎君,到地方了,请您下车吧。”马车止步于皇宫门前。韩元晟从白央城出发,因着只待了三日,城内百姓大多还不知他是何等身份,马夫自然也是如此。但看他穿着不菲,便也只称他一声“郎君”。
韩元晟从车上下来,朝马夫拱了拱手,“多谢了。”他付了银钱,便一路向前走去。
看样子京城里昨日刚下了雪,地面冻了很厚一层冰,稍不留神便会脚下打滑,摔得狼狈,所以他走得格外慢些。好在天空灰蒙蒙的,还是日初出之时,距早朝开始还有段时辰。
陛下允他今日进宫,想必便是要他将西北的战况在早朝上一一向文武百官讲明。而依着大梁立国以来便立下的规矩,早朝三日才会有一次。从战场上撤下来以后,三日足够他安抚好城内百姓,战况瞬息万变,定然拖不得,因而今日最是恰当。
许久不进宫,他竟也有些生疏了道路,好在还有不少官员也三三两两结伴同行,他便跟着人流走。路上碰见许多旧相识,几年不见,如今大多已升至高官,往后不可怠慢了。
他形只影单的身影显得格格不入,只听得周围有许多人在窃窃私语。
“这是韩副将军?前几日不是刚丢了城池么,怎么回城了?”
“你懂什么,他自然是因为吃了败仗才要回来向陛下请罪。”
“要我说啊,韩将军一向足智多谋,身为一介女将的勇猛又非常人能比,向来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只是不知为何,此次竟然折了命,真是可惜了啊。”
“是啊,韩家世世代代都为守西北边关战死沙场,如今只留下小儿,想来也难成气候了。”
“左相,您说呢?”
大梁一贯重文轻武,当朝两位宰相并立,左相赵阑已年近六旬,右相于秉常十五岁便是科举状元郎,如今却也已是知命之年。
只见左相捋了两下莫须有的胡须,眯了眯眼,道:“此次我大梁国土受损,而韩副将军作为守将回京请罪自然也是应该的,但至于如何定罪定然还是陛下说了算,我等臣子就莫要再妄议了。”说罢,他脸上浮现出一丝不自然的神色,只是旁人没有察觉到。
韩元晟的面色愈发阴沉,他加快步伐,从人群中脱离出去,很快就到了巍峨的宫殿前。
三更时,承宣帝落座于龙椅之上,也意味着早朝正式开始。
“韩卿,你今日风尘仆仆赶回京城,想必也是为西北战事而来,说吧。”皇座上的帝王肃着脸,有种不怒自威的风范。
韩元晟跨出一步,拱手道:“启禀陛下,十三日前,云凛城内守军还有三万余人,而在微臣得知的消息中,经过此前数月的消耗,北蒙国仅余两万铁骑攻城,且皆为伤兵,因此臣等均以为此战必胜。哪知临近开战之时,臣才知消息有误,北蒙有数十万铁骑兵临城下。此为臣等失职,让三万将士蒙冤而死,大梁国土受侵。臣愿受陛下责罚,即便以死谢罪也是当得的。”
朝廷中顿时议论纷纷,指责韩元晟不尽职。
承宣帝起了怒气,道:“那你明知实力悬殊,为何不遣人来报朕,请求增援?”
“微臣不敢,姐姐……不,韩将军得知消息时立刻便派身边亲兵进京求援,可是过去十日,直至战败援军也未抵达,城内众将士只能背水一战,而韩将军派去的那一队人马也再没了消息。所以臣此次回京,一是向陛下禀报军情,二便是查找这一队人马的下落。”
朝堂之上霎时安静了。这些人已经不见了十日有余,且不说云凛城距京城路途遥远,而且很有可能被北蒙军队劫持在半路,如今早已性命不保。要在大梁漫漫国土中找这些人,简直是痴人说梦。
承宣帝沉默了片刻,轻扣龙椅,神情微变,所有人的眼神都落在他身上,等着帝王的决策。“好,那朕便命你七日之内找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西北和京城均为我大梁国土,总要给百姓一个交代。”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了,这不是等着韩元晟无功而返,让朝廷上下看笑话么,陛下此举究竟是何意?
“臣叩谢陛下。”韩元晟先是行了跪拜礼,又道:“臣还有一事相求。”
“韩卿但说无妨。”
“韩家自几十年前便一直效忠于朝廷,世世代代守西北边关,如今满门在战争中丧命,仅余臣一人……待此事了结之后,臣想前往大梁各处招贤纳士,既可强国,亦为夺回失地提前准备。恕臣直言,如今北蒙实力大增,已经很难对付,必须准备充足,方可有一战之力。而西北百姓在此前战争中已经为将士们提供了许多粮草,导致不少百姓被活活饿死,臣等自知有愧,却无能为力。还请陛下允臣走这一趟,不为臣自己的名利,只为大梁国力强盛、百姓得以安居乐业尽己所能。”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难不使人动容,文武百官看向他的眼神也由开始的嘲笑逐渐动摇,敢如此大不敬地说陛下不体恤将士、大梁国库空虚,恐怕满朝也找不出几个有这种胆量的人来。
可承宣帝并未有预料中的怒火,百官都松了一口气,包括韩元晟。承宣帝笑道:“好啊,难得韩卿有这份报国之心,便烦劳卿代朕走一趟。”
还未来及韩元晟谢恩,只听左相带着哭腔说道:“陛下,是老臣……拦下了增援的人马。”
承宣帝顿时神色微冷,沉声道:“赵卿,此事事关重大,休得胡言!”
左相不答,继续说道:“韩家因几十年来的功绩在朝中德高望重,老臣害怕将来族中弟子仕途受限,不得出路,才生此邪念。老臣前几日出城巡游时,正好碰上进城求援的人马,因为守西北边关的将士皆在韩将军麾下,是韩家一手培养的,老臣昏了头,觉得这些将士即便战死,对于大梁、对于陛下也无大碍,便命人将他们刺杀了。今日听了韩副将军所述西北将士之疾苦,老臣深感愧疚,也深知罪孽深重,不配当得一朝宰相,老臣不愿因一人的错误让其余将士和百姓寒了心。老臣任陛下处置,只是恳请陛下绕过家人一命。”
朝堂之上鸦雀无声,任谁也想不到让大梁失去城池的竟然是左相!左相是谁?那可是一生为大梁富强、兢兢业业辅佐了三代帝王的德高望重的一国宰相、承宣帝的左膀右臂!若就此定罪,承宣帝失去一条臂膀,地位定然岌岌可危。可若不及时处置,便会彻失民心。孰轻孰重,百官心中大多已经有了定论,就看承宣帝如何抉择了。可大家心中都还有一个疑惑,如果左相自己不说,这件事任谁也查不到他的头上,可比如今稳妥得多,难道当真是一时昏了头,如今已悔过了?可是没有人再能给出一个解释。
韩元晟眉头紧锁,怒目圆睁,满脸的不可置信,对承宣帝说道:“陛下,臣不愿韩家多年劳苦竟在同族手中功亏一篑,更不愿大梁百姓自相残杀。臣如今不求抚恤,只求一个公道。”他强忍着悲痛,目光灼灼。
百官走到一阶阶石梯上,叩拜道:
“叩请陛下正我大梁纲纪,还众将士一个公道!”
“叩请陛下正我大梁纲纪,还众将士一个公道!”
“叩请陛下正我大梁纲纪,还众将士一个公道!”
所有人都紧盯承宣帝,等着最后的决断。
承宣帝自嘲地笑了笑,道:“好啊,好啊,你赵阑置我大梁江山于不顾,置我大梁众将士于不顾,更置我大梁百姓于不顾。真是朕的好臣子,从前一口一个效忠于大梁,为朕效劳,可是如今呢?”
赵阑跪在地上,不敢言语。
他深吸了一口气,先对文武百官道:“众卿先平身吧。”
“来人,传朕旨意。左相赵阑,身居高位,却不以国事为重,反倒锱珠必较,德不配位。削其职务,压入天牢,两日后行刑。念其往日功劳,暂不牵连族人,但家中子孙三代皆不可入朝为官。”
“叩谢陛下,赵某此生得幸辅佐三位帝王,无憾矣。”
承宣帝又道:“韩卿,你虽兵败却有其中缘由,且勇气可嘉,便只罚你三月俸禄。待巡游归来之时,朕要你领兵收复失地,你可能做到?”
“臣韩元晟叩谢陛下,臣定万死不辞!”
百官再次齐声说道:“陛下圣明!吾皇万岁万万岁——”
韩元晟已然湿了眼眶。
“众卿退朝吧。”话音落下,百官半只脚还没踏出殿外,承宣帝便倒在了龙椅上。殿内一片混乱,太医急急赶来……
承宣帝被送回寝殿,宫内大太监传旨道,陛下一时怒火攻心,需要静养三日,期间非诏任何人不得进出。一时间满朝议论纷纷,指责赵阑不是的人更甚。
下了朝,韩元晟独自一人行至天牢,门前的两名狱卒原本昏昏欲睡,一见有人来,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带他去了关押赵阑的牢房。
直到铁门“呲——”的一声被关上,韩元晟才仔细打量了他一番。他污头垢面,衣衫不整,虽不如往日意气风发,却更将老者的沉稳体现出来。韩元晟进来时他正盘膝打坐,被人盯了半天却也视若无物,他闭着眼,独享最后的安逸。
韩元晟也不急,他轻轻坐在赵阑对面,亦闭目养神,两人就这样僵持着。良久,赵阑睁开眼,用沙哑的嗓音说道:“说吧,找老夫何事?不过将死之人,也值得韩副将军等这么久。”
“不过是看在你几十年来勤勤恳恳为大梁付出的面子上罢了,若非陛下已定了你的死期,叛国与弑姊之仇可不是轻易能化解的。不过你的孽债由子孙来还……你我倒也算是相抵了。”
赵阑以微乎其微的声音说了一句:“可至少他们还能活。”纵使仅仅相隔不足一仗远,韩元晟也只能听个模糊。
“你究竟为何要拦住亲兵?”他神情凛冽,质问道。
“方才于朝廷之上时,老夫该讲的话已经尽数讲了。”
韩元晟继续道:“你背后是否有人指使你如此做?若非如此,你明明可以将此事压下,安享晚年,为何偏要自断前途?若说只是悔过了,这天底下恐怕没几人会信,只是不知陛下为何信了你这话。”
“你觉得这天下除了陛下和太后还有谁能指使的了我?”一国丞相,便是二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啊,即便是皇后也比不得。
韩元晟沉默了,此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陛下所为,他根本不会往这里想,也不敢想。于是他便歇了心思。
他站起身,没有理会衣衫上的灰尘,而是望向窗外西北的方向,道:“你今日欠下大梁的,不止我韩家军被埋葬,来日还要以数万将士的命来填。若你自知有愧,本将便命你向牺牲的战士道歉。”他身为二品将军,命令一个囚犯的能力还是绰绰有余的。
赵阑颤颤巍巍地站起身,亦望向窗外,说道:“老夫赵阑,此生最对不住两人,一为大梁百姓,二为皇室帝王,老夫本是一介布衣,得先皇提携,有幸入朝为官,只是……但我已然无能为自己赎罪,老夫不求众生原谅,但我终究对不起众位忠贞之士,对不起尔等数年心血付诸东流……”他说到后来,早已泪流满面,但声音仍旧铮铮。
韩元晟默不作声,踌躇了一会儿,转身离去,赵阑又道:“你将来会是个好官,这次巡游,多去江南看看吧。”他的脚步顿了一下,十分不解。突然,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他赶快躲到走廊的转角处。见来人是承宣帝,他心下一惊,陛下哪里是病了,分明是借这个由头行动方便一些。他不由得屏住呼吸,静心听两人的交谈。
“罪人赵阑参见陛下。”
“起吧。”待赵阑起身后,承宣帝又道:“今日在朝堂上做得不错,如今你家人也保住了,可还有遗愿要朕实现?”
“罪人不敢,能为陛下做事已是罪人求之不得。”
韩元晟愣住了,他眉眼高挑,心好像漏了一拍,脖颈间止不住地冒虚汗。他二人此为何意?
只听赵阑又道:“不过罪人还有一个疑问,不知陛下能否解答。”
“无妨。”
“当初陛下揭露罪人与秦王勾结之后,让罪人替陛下将韩家斩草除根便可饶家人不死,陛下却一直没有说出原因,而这也是罪人一直不得解之处。如果留韩将军一命,派援军增援,或许云凛城不会沦为失地。”
承宣帝顿时冷了声,“你错了,你恐怕不知韩家在西北的作风吧,谎报圣旨、夺百姓粮食、穿明黄衣衫招摇过市,派头比朕还大。呵,其中任何一条都足够朕要他们性命了。要不是看在韩家过往功绩,朕岂会留他韩元晟一命!不过想必他区区小儿也闹不出什么花样,正好给他个教训。”
韩元晟彻底惊得说不出话,他浑身都在颤抖,尽管已经极力抑制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陛下竟是如此心胸,今日这一切竟然都是他和赵阑谋划的一场戏!赵阑贪污的事情被隐瞒,又能悄无声息地除掉韩家的势力,真是好手段。难道如此便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么。
他耳边突然回想起临别时姐姐说的那句话,“活下去,给我们报仇”。他突然懂了,这仇,既是北蒙夺城之仇,更是当今圣上弑姊、弃国土于不顾之仇。姐姐何其聪明,原来她早就知道了这一切......
此时韩元晟多想拿起一柄短刀冲上去就杀了他,可他不能,他还要为西北的将士们报仇,还要夺回大梁失地,还要以一己之力告诉承宣帝,大梁需要他韩元晟。承宣帝所说的那些事本就子虚乌有,想来是受奸臣蒙蔽所过,他便要让陛下亲眼所见民生,救大梁于水火。
承宣帝很快离开了,他也从后门出去,坐上回府的马车。
次日破晓时,韩元晟携两名亲兵化装布衣共下江南。三人行至吴州时已是几日后,正值十五月圆,城中升起盏盏孔明灯。华灯初上,夜色未央。今年江南一带不知何故也如北方一般寒风凛冽,更是破天荒地下了大雪,地上还留有未化去的雪迹,不过仍旧阻碍不了人们放灯的兴致。韩元晟正望着灯火出神,忽然又临降雪,围观的百姓立刻散去,躲回房屋避雪,方才繁华喧嚣的吴州城眨眼间便安静下来。韩元晟一路奔波,此时早已满心疲惫,便也先行寻一处客栈歇息了。
哪知这雪一下就是一整夜,天和地仿佛连在了一起,到处白茫茫一片。狂风卷着暴雪,将房屋刮翻,粮田尽毁,人们在睡梦中惊醒,带上御寒的衣物匆忙逃窜到街巷上。韩元晟本就困极了,便寻一人群清冷处,在一片慌乱声中继续睡了。毕竟在西北一带,这种事屡见不鲜。
此时已临近佛晓,可日光并未使冰雪消融,风雪一刻不停。人们纷纷抢到了一块“领地”,大家都席地而坐,聚成一团相互取暖,等着衙差来安置。他们纵然未曾相识,此时却显得格外亲热。还有一些小孩子也由最初的惊慌失措变为了成群结队地雪中玩闹,毕竟是头一回见如此漫天的雪花。
转眼已是五更时,衙差终于将一个沉甸甸的木桶搬来了。他掀开盖子,桶里只有零星几颗米粒,可人们在寒风中饿了一夜,早就耐不住热气腾腾的汤水的吸引,全都冲上去哄抢。
“你个老东西,方才不是刚领了粥,怎么还来?”韩元晟是被衙差这一嗓子惊醒的。一睁眼,就听得不远处的人们吵闹着、拥挤着,两名衙差正给大家打粥,但领了粥的人们仍旧怨声载道。
他挤进围观的人群里,只见一位骨瘦嶙峋、双鬓斑白的老人跪在雪地中,怀里还抱着一个两三岁模样的孩童。“大人,孩子还小,实在禁不住饿,他爹娘走得早,老夫得让他活下去啊,求您再给他一碗吧。”那孩子紧盯着木桶里的几粒米,小心翼翼瞥一眼衙差的神色,吓得顿时抽泣起来。
那衙差恶狠狠地看着老人,怒道:“一边去!白大人开恩拿这些粮食来赈灾,已经是你们的福气了,怎么还敢多要,赶紧走,后面这么多人等着呢!”
韩元晟蹙了蹙眉,正欲开口劝阻,就见人群中一个身材瘦小的少年说道:“你们衙差才是欺负人,明明那么多粮食却只给乡亲们喝米汤,我们每年交给知府的税银呢?此时灾难当头,难道不应该多拿些东西出来么。”
众人一听,也纷纷附和道:“是啊,白大人在哪儿,我们要见他,让他给我们粮食!”
“你们欺负人!”
“我们要见白大人!”
……
许多壮实的年轻人都握紧了拳头,仿佛再受欺负就要上去和知府的人干一架。
几名衙差将手中的长鞭抽得轰响,方才盛粥的那人说道:“白大人日理万机,岂是你们这些难民能够叨扰的。要是还敢吵,我这鞭子可不长眼!”说罢,他又挥动了几下长鞭,扬起雪花纷落。老人怀里的孩子哪经得住吓,立刻又嚎啕大哭起来。
衙差听得不耐烦了,就要抽起鞭子朝老人和孩子挥去。韩元晟见状,抽过亲兵背后的长剑,千钧一发之际挑起长鞭,手一扥,将那衙差拖出一丈远,重重摔落在地上,两名亲兵赶快趁机扶起受惊的老人和孩子。
衙差气得正要起身咒骂,可一抬头正好对上韩元晟凛冽的眼神,顿时气势全无,其余几名衙差也踌躇着不敢上前。
韩元晟剑指大地,冷声道:“你们知府就是这样欺压百姓的吗?”
那衙差不服气,挣扎着爬起来反驳道:“你是何人?胆敢如此对本差说话!白大人拿自己的粮食救济你们这些难民,不知恩也便算了,竟还敢挑起事端,你们良心何在!”
“不论我是何人,若称你一句衙差都是玷污了这官职。每年朝廷分发下来的赈灾款若真的只是这些东西,你们和吴州百姓随我去京城与当今陛下说理去!”他一剑将木桶劈开,汤水纷纷涌出来,渗透到雪地中,余下来的,只能看到树皮和零星几颗米粒。衙差瞬间哑了声,百姓们的抗议声越来越大。
“这就是你说的知府善举?”韩元晟冷哼一声,不再理会那衙差,他转过身,面对满城百姓说道:“各位请给我一下午时间,我定给各位带回粮食来。不为别的,只因我韩元晟常年征战沙场,做惯了护着大梁百姓的事儿,见不得一府衙差知法犯法,欺压民众罢了。”
“韩元晟”三字一出,人群中顿时沸腾起来。
先前那个少年问道:“您可是西北守城副将韩元晟?”眼里藏不住的期待与仰慕之情。
“不错。”
“听闻韩副将军在西北时便英勇无比,更是受百姓爱戴,咱们就耐心等一会儿吧。”众人也纷纷点头称是。
只见那衙差大惊失色,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一个劲儿的磕头求饶,“将军,求将军饶小的一命,小的以后一定不再犯了……”
韩元晟厉声道:“来人,将他带回知府,打三十大板!”他看着衙差,又道:“若三十板之后你还有一条活路,便卸官回乡吧。”
“是是是,小的多谢将军!”
衙差被拖走之后,韩元晟让其余几人带路,领他去知府见一见衙差口中的白大人、吴州知州白丞鹏,听闻他还给自己起了个字,也称白沧易。
府邸门前,大理石的台阶、汉白玉的门柱、五彩斑斓的琉璃瓦……其奢华毫不亚于皇室贵族。韩元晟十分诧异,这岂是一个四品地方官的俸禄所能置办的?
派出去的几名衙差几乎是同时回到府邸的,自然无人能提前给白丞鹏报信。所以门前的守卫放韩元晟进去时,他还在与夫人共同进餐,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韩元晟官职高他两级,自然不必行礼,只是他在白丞鹏面前终究是晚辈,便只拱了拱手,笑道:“韩某不请自来,扰了沧易兄雅兴还望莫怪,但今日确是有急事。”
白夫人见状赶快撤了碗碟,退出厢房去。
白丞鹏尬笑了两声,脸色遮不住地难看,但仍旧和气道:“怎会,韩将军光临寒舍,下官提前不知,有失远迎。将军请上座,有什么事儿慢慢说。”
两人先后落座,白丞鹏为他沏了一盏茶,只见那茶几经沉浮,香气四溢,韩元晟虽不曾见过,但想来也是上品。
“元晟昨夜入城,天色本就晚了,又突降大雪,这才没能第一时间见得沧易兄真容。今日一入府邸,果然富丽堂皇,非常人能比。”
“诶,将军这是说的哪里话,白某当不起。”
韩元晟见状,便直入正题了。“今早元晟出门以后,看见大街上全是昨夜逃出来的难民,许多知府的衙差在给他们打粥,此举定然是沧易兄授意而为吧。”他一边说着,时不时看白丞鹏一眼,只见他的沏茶的那只手颤了一下,眼里的恐慌逐渐暴露出来。韩元晟没有理会,继续说道:“正好元晟还饿着肚子,便也要了一碗,果然是沧易兄的手笔,元晟已经许久没有尝过如此清淡的米汤了,还要感谢沧易兄给我涮涮肠胃啊。”
白丞鹏浑身紧绷,说道:“将军您也知道昨夜风雪之猛烈,吴州粮库受损,大半的粮食都被刮得不知去处。可是尚且不知还会度过几日这般难熬的日子,剩下的这些粮,下官总要剩这些用的,所以只能尽己所能让百姓吃的好一些。若是将军嫌清淡,下官便找厨子为您做些吴州的特色菜尝尝。”
韩元晟冷哼一声,悠悠道:“哼,沧易兄方才享用的满桌肉菜便是你所说的粮食短缺么?百姓喝的用树皮和几粒米熬成的汤便是你说的尽己所能么?”
白丞鹏立刻站起身来,弯腰拱手,“将军,树皮是绝对不可能的,肯定是些下人干活不细,让脏东西掉进去了。”
“既然你这样说,那先暂且不提此事。”白丞鹏刚要松口气,就又听韩元晟厉声道:“可你堪堪四品官员,又是哪里来的银钱将府邸装的如此奢华?”
“将军……”白丞鹏一时哑了声,说不出话来。
“前些时日左相因西北一事被上了死刑,如今陛下正在气头上,若你不坦白从宽,待韩某回京将此事告知陛下,恐要牵连你九族。”他自然不能说出承宣帝与左相联手演的那出戏。
他头句话一出,只见白丞鹏怔住了,不可置信地说道:“怎么可能?左相一向为人清廉,怎会突然被陛下赐死?”
韩元晟突然心下了然,反将一军:“那你又怎知左相是因贪污入狱呢?”
白丞鹏自知说错了话,他“咚”地一声跪倒在地上,带着哭腔说道:“将军,下官说实话,但是求您饶下官和家人一命!”
韩元晟皱眉不语。
“当初下官一时迷了心窍,便依附左相想从此大富大贵,而左相也正好想拉拢人脉,臣便一直为他做事,做成一件,便会给下官许多银钱……下官着实不该,如今只求将军能在陛下面前给下官说句情,饶下官一命吧,下官此后定然好好做人,不再为难百姓。”他一个劲儿的磕头。
至此,韩元晟总算明白了左相当初让他来江南的意义,想必他在大殿之上主动坦白时,便已经知错,可惜已经来不及自己弥补过错了。
“那好,本将要你将仓粮尽数分给吴州百姓,待本将回京之后自然会向陛下启明情况,若你此后本本分分,便可回乡度日了。”
“多谢将军成全!”
几日后,他离开吴州,用一月的时间秘密走访大梁各处,发现许多知州、知县都被左相收买,使百姓苦不堪言。如今左相倒台,他们也没了主心骨,个个慌张不已,最终在韩元晟以陛下威严的威胁下纷纷重回正途了。
他带着证据回京觐见陛下,起初承宣帝还不信,要亲自走访各处。此后两月,承宣帝随韩元晟见识了百姓的苦难,而百官只知陛下是为此后大梁风调雨顺、再无灾难前往护国寺祈福。
回京后,陛下以各种缘由将朝廷老臣遣返回乡,颐养天年,只有韩元晟与为数不多的大臣知道缘由,以及这些官员曾经犯下的恶行。各地新官纷纷被提拔起来,朝堂重新洗牌,无数一心为国为民的清官走马上任。百姓得了好处,自然也更加臣服于帝王,大梁处处焕然一新。
几年后,大梁已是兵强马壮,国库充盈,只等一个时机,将失地一举拿下。
韩元晟领十万大军挥师西行,一如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两军激战数日,其惨烈毫不亚于当年那一战。当大梁将士们昂首挺胸走进云凛城的那一刻,韩元晟终于如释重负。
云凛城门下,当年被烈酒浇灌过的墙角处长出了株株四叶草,它好像韩槿年的一只眼,静静守候着云凛城重归故土的那一日。
韩元晟为这株四叶草浇一壶水,奄奄一息的小草顿时生机焕发。
“姐,我做到了,你应该为我感到骄傲吧。”
云凛城外,是茫茫大漠,沙尘弥漫,渺无人烟;云凛城里,是一国边疆,百姓安居乐业,再无征战,再无苦难众生。
“愿我韩元晟有生之年,得见大梁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