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生

她是落魄家族的小姐,身边携着灵巧的丫头默默,俗话常说伴君如虎,在她7岁以前还妄自夸称,爹爹才能无双,君主是慧眼伯乐,她只需快乐安逸,这一生打发过便可。

那时她常对爹爹说,女儿无需琴棋,也不需书画,只需长张闺秀的脸,凭爹爹的官职,这天下少年,除却那皇家,哪个不是任我挑选。她小小的脸上满是自豪,机灵的朝着爹爹做着鬼脸,全然没有个大家里的样子,可一言一行中透露出的全是自己高贵的身份。

而他的爹爹也是笑容满面,任他的小小女儿说出各种为世人所恶的话语,目光中是盖不住的宠溺,我的灵儿,什么都好,怎样都好,这天下哪有配的上我的灵儿的!爹爹也不要求你习些什么,可是有一点,做人啊,心要向善,其他,全是虚礼,不必习去,还有一点,是要让自己一生无忧。

她笑着点点头,开心的窝在她的爹爹身边。

难料的是,14岁那年,那她称作伯乐的君主一朝震怒,她的家便因此全然不见,留下的只有掩过了身份的她和她身边的丫头默默。


从那以后,秀美的女装对她来说成了奢侈,粗衣布衫便是她的行头,她所有的幸运似乎也画上了句号,那时年少的狂言,她一旦想到便会禁不住笑笑哭哭,笑自己的天真,哭自己被处死的爹爹,那14年中她所有没有受过的嘲讽,侮辱,甚至于欺打,在她落魄以后一一尝遍,她才懂得,书上常说的那句世间疾苦。

她早已不是那个被全世界捧在手心的丞相的女儿叶灵,她只是一个流浪,四处无依的浮萍,对,她是浮萍,她所拥有的只有她名义上的姐姐默默。

她漂泊了五年,她以为她的人生就是这样,芸芸众生,何等平凡,可她遇见了他,她人生中最大的错误。

一切都始于人声鼎沸的酒馆,她是伙计一个,他却穿的像个落入尘世的仙人,一颦一笑皆是风华,她约莫是想到若是没有那事,怕自己与这般风流模样也差不了几分,所以他唤了她许久她也只是呆愣,不巧偏因着这空档,被他揪出毛病,逮着她为难了一晌午,她这才明白当时自己的无忧,其实是这万千苦难上的一层虚华,也难怪她一朝落入这世泥之中上下沉浮,难以喘息。

耳畔又传来熟悉的声音:“小浮萍,快去给我换盏茶!”

她皱了皱眉,遵从着他的言语为他磨了新茶,而他呢,坐在人来人往的窗边,眼神中全然没有平时的狡黠之意,透露出的反倒是难以言明的疲惫,她瞧着心中有些好奇,却是没有多问。

"小浮萍啊,你说万人之上的感觉是开心呢,还是悲哀呢?"他似在喃喃自语,可关键又偏偏叫了她的名字。

她遮了遮眼眸,想起了那一天的一纸诏书,仅短短片刻便让她认为的世界全部打碎,一思及爹爹,泪光难以抑制,她低声道“幸与不幸,冷暖自知……”话刚出口她立刻被自己惊了一身冷汗,自觉失言,本想反口说是信口胡诌,终默然无语。

他诧异的看了她一眼,眼中有光芒流转,却也是未说一字。

她皱了皱眉,怎能如此大意,她一个罪臣之女若叫人有所察觉,结果可想而知,何况他还是那皇家之人,说是无何怨恨又怎么可能,可她偏偏对他生不出厌恶,就算他是那个害她全家覆灭的人的儿子,就算他在认识她的时候千般刁难,她也没什么别的偏见。

罢了,说便说了,她已致如此地步还能怎样,如何也不过就是余生到此为止,她也无甚好留恋的,不过是无法辜负父亲给的这条命,怎么样也不该随意丢弃,可若到那地步,她也没什么不甘的。

那以后,她变得更加沉默,他问她答,每一次都答的规规整整,全然没有第一次那样惊世骇俗的言语,他却挑起眉头,一脸笑意,抿抿嘴唇,摇摇头,并不追问她什么。

她小心小心,一再的小心,深怕自己将心压入无间地狱,可是,当他笑的春风醉人的时候,她双颊总不自觉胭脂一片,当他送了她小银铃,说是怕有一天找不到她时,便用这铃,听出她的所在的时候,她能听见从胸膛中传出的欢喜,当他对着她暗暗叹气时,她能感受到深有所会的沉闷,她觉得有些惊心,这般下去怕是不会有甚好处。

他来这酒楼的次数终究是一次多过一次,这一次竟挥了手将她带回了她这一生都不愿靠近的那座埋葬着她至亲血肉的宫殿,她心下波澜起伏,几乎就要控制不住落泪,挣了他的手想转身离开,他急忙拉住她,却看见她通红的眼眶,他眉头一皱,轻声道,小浮萍,怎么了?这是家,是他的家,不日后也是她的家。

她第一次觉得他怎么可以如此残忍,哪里都可以是她的家,唯独这里,绝无可能。她怎么忍下心住在害死爹爹的仇人的家,浮萍看着他,泪光几经起伏,她想扬手打在他脸上,她想开口大声的呵斥他,可是咽喉处似乎卡上了大石,发不出一丝声响,只能不住的摇头。

他有些慌张,拽住她的手臂不让她离去,一个用力把她拉入怀中,她怎么可以逃开他,她怎么可以不喜他的家门,纵使知道她不屑皇宫,也未曾料到她会这般的厌恶,甚至于是憎恨?他说浮萍,我们好好的,你信我没人可以欺负得了你!

她心酸难以,那远坐高位的人当初对她的爹爹也是这般偏宠之至,她的爹爹为国事操心,为他皇家卖命,可惜,结果呢,处斩,流放,他如今将她带入这牢笼,她要如何信他,这般相似的言语。

她依稀记得她趴在窗外,偶然听到,爱卿,我信你,你只管放手去做便好,而她的爹爹则是带着无尚的感激叩头示忠,不想那人却是想让他一族全灭,他皇家何等心狠,她怎可信他!

她转了身提步就走,身后传来他的声音,十日后,红妆迎你便是,莫再别扭,所有不适,以后再说。她回头看他冷漠的眉眼,瞪大了双眼,倒退了几步,快步离开了。

她不知道,他有多怕,他看见她眼中隐忍的痛楚和恨意,其实他不知,他什么也不知,但他知道他不能问,他隐约知道结果是比他想象中大吵一架更为严重的后果,可他也难以想象会是怎样严重的后果,他蹒跚着走了几步,突然脚步一顿,仿佛想到了什么,转了方向疾步而去。

夜色深深,她看着窗外疏星几点,泪痕已干,猛然房门作响,惊醒了她的安静,她看见默默进来,挥了挥手,摘下了自己的银铃,讲出了她心中之事。

她的爹爹是她的英雄,皇家对她所做之事一生不敢轻忘,当年血溅三尺之时,发誓灭门之恨永随心中,即便大仇难报也必定此后再不进宫,哪怕冤情昭雪,叶氏一族只留她一人,她要有多大胸怀,才能迈入皇家门中,言至深处,连语调也断断续续,眼泪脱了线般停不下来。

默默看了看她,握了握她的手,小姐,莫要伤心,不理他便是。

浮萍摇了摇头,她自是知晓自己已身陷情网,这孽缘,她自知难断才如此痛苦。

次日,她又去酒楼做工,刚刚进门便瞧见那心头上的容颜,她一愣顿了脚步,垂了眼转身就走。

“浮萍!”身后传来那人温润的唤声,接着便被拉住。

她眨了眨眸子,低声道“赫连,你的家世我真的高攀不上!”

他动了动嘴唇,只说了句,你莫要担心,便转身离开了。

终于十日已至,清晨有唢呐连天,任他赫连再有本事,也不过是为她讨了个侧妃之位,可这与她何干呢,她早已离开,只远远观望那街上人影浮动,倚在船上,安然的听着足下有静静水流缓缓而过。

只委屈了默默,可她无奈,只能如此。


另一边,赫连一身喜袍加身,墨发高束,一双眼中盈满喜悦,又隐有一丝担忧。

还好,浮萍,不,或许他该叫她灵儿,终究迈着步子被人搀扶上花轿,他听见了他赠予她的银铃在她手上丁丁当当,这让他安心许多。

她住的地方离街市很远,却聚集了许多人,也是,从叶家被抄以后,这城里的人静了许久,又有了个机会热闹一下了。

想来也是奇妙,这城两次喧闹皆与叶家相关……

红盖锦帕,他望着那一扇门,悸动惶恐,他知道是他强求了,可是他这一生也是潦草,遇上灵儿,天意弄人,却也是注定,倘若无他父皇灭门叶氏,他想他们也该是有缘的。

好在他无用,也一心逃那权力漩涡,父皇总还是怜惜些他,既叶氏已满门消亡,父皇也不忍再对叶氏孤女通缉逮捕。

他思虑良久,还是心怀忐忑将门缓缓推开。

那心中的人儿就坐在西床上,他踱了踱步,鼓起了勇气挑开了帕子,却惊然。

……

他又气又恨,却苦笑,这一生,竟没有一笔可以如他心意。

而浮萍离了那皇城,隐在了村中,却要每日进城看一看贴的告示,她自私,默默被她丢在了那儿,替她承担,她想那人不会如此心冷,默默此生应当无忧,可到底不放心,每日来告示前看一看。

春秋几瞬,浮萍用回了自己的名字,村里都在传她怪异,不说媒,不婚配,生的清秀,却生生受岁月磋磨至此,眼不再如初来时光彩熠熠,脸不再如初见时细致白嫩,一个女人,为何不在最好的年华里找寻归宿,他们都说她傻。

某一天,街上议论纷纷,住在叶灵隔壁的婶婶去寻她说话,却见屋门上锁,锁了几日,似乎叶灵自那日便再未回来,那婶婶怕她出了什么事,便叫人破开门进去瞧瞧,却见屋内整洁,只是没有了人。

叶灵那日上街听说新皇登基,翻了叶氏旧案,为其平反,府里的侧妃浮萍却忽然死去,她是新皇唯一的女人,可惜了福薄,听说新皇下了告示让叶氏唯一的孤女住进翻修的叶府,只待那叶灵归府便即刻让叶府诸魂神归。

听到默默没了,叶灵愕然,默默去了,叶府等她重振门楣,那个傻姑娘做了什么,而那人竟登上大宝,为她叶氏昭雪。

“我是默默,是小姐婢女,当年雪天遭人侮辱,若不是小姐相救早已魂归,叶氏惨案小姐过不去的,我知她心悦你,却无法恨你,这仇我替她背负,希望有天她可以想通,你也不要去为难小姐了,她不恨你你该庆幸。”

“默默……我这一生就是笑话,身在皇家,不弄权谋,不爱权力,原以为遇上太阳,却原来是撞入冰窟,叶灵的事我早已知晓,不怪她,我怎么会怪她,我父皇,我不会伤害,我也不会允许其他人伤害,叶氏冤情,我心中自有主意。”

“默默也不过是一婢女,这些都是我家小姐该拥有的,冤情昭雪时,我会去我该去的地方,不会让你们两人为难,但你不可以勉强她,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好。”

他被传位的那一日,清风拂月,他眼中映出默默摘下的他送给叶灵的银铃,尔虞我诈,他剑走偏锋,躲过众位兄弟的忌惮,骗过父皇的猜疑,赢得为她叶氏平反的唯一机会。

这明黄的衣衫,染上酒意,他闪了闪眸子,那边人来报,侧妃亡故。

灵儿,归来吧。

叶灵一路赶来,雨打心房,唯一的系挂也没了,空留叶府,空留她一人还深潜可怕回忆,再无人喊她小姐,再无人陪她荣华,再无人同她落入尘泥。

“灵……儿。”

“默默呢?”

“她服毒了,已经去了。”

“我……想再见她一面。”

今夜的皇城格外戚廖,他看着湖上的水,一粼一粼,把月色盛满,整一轮月亮却总是不完全,高低起伏的粼粼波光下的那月始终不是天上的那月。


还是那年她走时的那缕清风送着她乘的那叶扁舟,她舒了口气,叶家她安顿好了,手边的那坛骨灰是默默。

默默生性傲然,雪夜里那一命是她叶灵强留下的,默默的心早已消亡在那个寒风里,她说过喜欢泉水的清澈,她会带她去寻找清澈。

对赫连,叶灵看了看沿岸的杨柳,恰好柳掠水面,水上那月忽闪忽闪,或许这缘是水中月,可遇不可求吧,她不是当年天真的叶灵,也不是遇见他时满怀心事的叶灵,她不再是他记忆中的那人,她很明白,岁月让她流于平凡,也让她甘于平凡。

或许,清风卷去的那缕思念是这场故事最好的留白,她隐匿于人海,他屹立在高峰,她的目光可以追随他一世,他却要放眼这尘世,寻不到她,还要引这众生安稳,她对他到底残忍了些。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5,539评论 6 497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1,911评论 3 391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61,337评论 0 351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7,723评论 1 290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6,795评论 6 388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0,762评论 1 294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9,742评论 3 416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8,508评论 0 271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4,954评论 1 308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7,247评论 2 331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9,404评论 1 345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5,104评论 5 340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0,736评论 3 324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352评论 0 21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557评论 1 268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7,371评论 2 368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4,292评论 2 352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