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诗最大的特征就是说理。这也就是我们平时所说的唐诗重感性,宋诗重理性。这其中的原因在《被忽略的巅峰——宋诗的发展脉络和特色》已经详细阐述过,这里就不再重复。
王安石和苏轼两人,正是宋诗中的冠亚军。而这两首诗确实在写作方式、哲思高度、禅机隐喻中有很大的类似之处,但是两位高手通过作品反映出来的思考还是有些不同。
我们具体来看两首诗。王安石《登飞来峰》:
飞来山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
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
王荆公对自己的仕途安排是非常有想法和远见的,他在地方上工作很久,即使中央屡次召唤也不就职京官。在地方上的历练,为他积累了大量政治经验,同时他很清楚年纪轻轻就做京官,其实并没有什么出头之日。当王安石官声日隆,而朝廷重臣垂垂老矣之时(欧阳修、司马光),他一步到位,空降中央改革小组组长,在皇帝支持下开始了声势浩大的变法。
这首诗创作于王安石年轻时期,当时还在地方上,我们明显可以看出诗人的豪情和志向,这和他晚期受到政治打击之后,隐居时所开创的宋诗顶峰“荆公体”风格完全不同。
而苏轼的《题西林壁》要比《登飞来峰》晚上三十年。
实际上他们年纪相差并不远,所以在创作《题西林壁》的时候,苏轼已经经历了“乌台诗案”的生死之惊扰,性格逐渐向佛道思想接近,人生已淡然,有意无意渗透进来的禅机则是他这首诗的思想底色。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两位都是当世高才,人生和仕途的路走到后来也差不多,所以两人才会从政敌变成好友,王安石在“乌台诗案”中一言九鼎,救了苏轼一命;而苏轼找到他彻夜谈心,引为美谈。
作为大学问家、散文家、诗家,二人在诗文革新、政治改革上虽有分歧,但殊途同归。这两人的晚期作品的文风实际上有些接近,不过王安石长于诗,而苏轼长于词牌。
说回这两首诗,实际上都是典型的宋诗特色。或者说是苏轼因循了王安石的宋诗特色,因为这种特色正是从王安石起。
这是怎样一种特色呢?
即“造景说理”。
我们看唐诗,写山川风物,寓情于景,但是大都是眼前实景,有感而发。而王安石年轻之时,作为一位政治家、儒学思想家,对诗词文章看得并不重。所谓“诗词,末技耳”,在这个年轻人眼中,所有的文学方式都是为了表达自身的政治意图,除此之外,毫无意义。
那么为了讲道理,景色真不真实就不放在重点了。这在文学手法上却无意中进了一大步。
这种手法,讲出来大家都明白,也不需要举唐诗的例子说明,因为随便拿一首都可以看出区别。在这两首诗中,“闻说鸡鸣见日升。不畏浮云遮望眼,”这都是听说、虚构情景,而在苏轼的诗中,起笔就是造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在当时没有航拍技术的情况下,真实的赏景是不可能出现这种现象的,这就是苏轼的想象。宋诗和唐诗最大的区别,开始着重于整体情景的虚构,帮助说明自己想要表达的思考和道理。
阐述出通用的大道理来,就是“哲思”的艺术表达了。
而这两首诗的哲理性,因为诗人的年龄段不同,表达出两种不同的思考状态。不过都采用了类比、双关的手法,同时都是在写现实的不易,或者是身在高位,或者是深陷其中。从哲思上,都是很有高度,也颇有禅机的。
区别就在于王安石的志气满满,而苏轼的心意淡淡。
很难说谁的哲理性更高。还是看读者自身所处的时间段、社会环境以及个人性格吧。
年轻人自然觉得“不畏浮云遮望眼”更加励志和豪放,而上了年纪的人必然觉得“不识庐山真面目”才是更加通透和灵犀。
我虽然没上年纪,但我是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