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名字中有个梅字的人



炎夏过后,窗外,草木淡淡,风渐凉,秋意渐浓。后院河边,几束早开的梅,三三两两毫不起眼地偷摸开放着。过往的记忆,像流年转角处一道微凉的风,抚弄着花朵,安静的河边竟然多了一丝动感。依稀记得,母亲就如那支梅花,一生简静,却被命运的风吹拂着,身不由己。

母亲去世多年,再也看不到了,只有老照片里可以记载她的模样。母亲的一生,恰如她的名字,有个梅字,开在那个寒冷的季节,似乎只为在苦寒的环境里煎熬,等天气温暖了,日子好过了,梅花和母亲一样开谢了,而梅花来年可以再开,母亲却再也回不来了。

母亲生于黄石一座靠海的小村庄,那里风水灵逸,民风古朴,只是穷。村庄被许多条河流分隔着,由许多座小拱桥连接起来,带着一种遗世独立平静悠远的静美。外公老黄牛一般,苦撑着一个贫困的家,省吃俭用,却对母亲阿梅宠爱有加。母亲既有外公的吃苦精神,又有外婆的柔美风骨,甚至有过之。

母亲自小便上学堂,后因家境贫困,难以维继,才辍学于家,做些农活,针线女红,日子简朴安逸。母亲说:原以为只能在村里找个普通农家的小伙联姻,一辈子只能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平凡生活。

偶然的机会,经媒婆介绍,在一个温暖的日子里,隔着不远河流边的田野,遥遥就和一个军官相识,这年轻帅气的军官便是父亲,两人本来就无多少爱恋,只是经人介绍而相识,父母应允的,母亲十八岁便成婚。先结婚后恋爱,婚后两地分居,母亲在夫家的老宅里,和奶奶一起,挣扎拼搏,盖起一座三厢小房子,在年轻苦寒的岁月里常常因吃不饱饭而哭泣,父亲探家的日子便是节日。

军婚便有两地分居的无奈,所有生活的苦闷愁烦都只能自己忍受着,无法与人言说,遇到难过的事只能偷偷擦掉泪水,对他人欢颜以待。母亲对子女的爱甚于爱自己,每次要去田里干活,都要吩咐家人格外照顾年幼我们的冷暖。

长大后,我深信,我与母亲的缘分是上辈子便已经结下的,故更珍惜因果。母亲于我恩深似海,又理所当然。一生坎坷多劫,坚韧不拔,朴素勤劳,简约度日,正因如此,一家人生活才张弛有度,不至于饥寒交迫。

母亲性子好强,素日里温和内敛,极少烦急。幼时母亲对我严厉,犯错之后多有责备,我总是心怀惧意。记忆中更多的是温暖,特别是在那段在外地军属大院的艰难岁月里,有着母亲的庇护,仍然过着健康的生活,从未挨饿受冷。以至于到今天都忘不了母亲在昏暗的灯火下亲手为我们缝制棉衣棉裤棉手套的样子。

寻常日子,母亲在简陋的厨房里烹制食物,炉火映红母亲的脸,铁锅里煎炒之声,熏黑的厨房丝毫不影响源于内心的喜气洋洋。烟囱里冒出的炊烟在白雪皑皑的屋顶上升腾。每每周日,母亲便倚着破旧的木门边等候从军队里休假的父亲,那焦急的眼神,如今想来,都是深情的目光。

飘雪的窗里,暖光笼罩着,母亲穿着笨重的花袄,织补冬衣,虽专注笨拙,却沉静妩媚。我在两层被子的包裹着在做作业,心中安然温暖,哪怕这辈子长不大只在母亲的照料下亦无忧无虑,如果能这样,那母亲就可以一直保持着年轻的模样,不会老去,日子便可永远。

母亲常说我五岁便离开故乡,随着父母在中原颠沛,对那段艰难的日子应不会有太多的深刻记忆。她却不知那些在外地的举目无亲的无依无靠的日子早已在幼小的心里铭刻,只是一个片段,某个瞬间,便可以启动无数遍清晰无比的回忆,历历在目。特别是与母亲相依为命的时间,片刻不敢忘怀。

忘不了和母亲携手走在黄尘漫漫的山区小道赶往父亲驻地的日子里走到腿软;忘不了在春天的确山里和父母一起采野花时,母亲拥我入怀的暖意。更忘不了母亲患病生命垂危住院期间仍不忘关心在病床旁守候的我睡眠够不够。

母爱之伟大,浩瀚如海,真切于心,来世结草衔环,亦当不忘还此深恩。然我身不由己,于人间流浪,再也没有一个依靠的岸。母亲在另一个世界里亦有挂不断地牵念,在那个她深爱着的人身上,魂牵梦萦,只盼平安顺意,岁序长久。

于父母双亲,我一直身怀感恩,尽人世之礼,却到底有愧,多少次午夜梦回,舍不得那座三厢旧屋,寻常人家的故事。母亲还是那支凌寒的梅花,守着竹篱院落,安享岁月的安稳。

母亲之于我的恩情,朴素庄严,永世不忘。

终于有那么一天,我于一个宁静的湖心小岛修筑小院,栽种寒梅数棵。于是,每当天气越寒冷,那梅花便竞艳争芳,悠然清远,如一团红色的雾。我可以在梅花丛中,思念母亲。

你看那漫漫红尘,多少悲欢离合,人生匆匆,亦不过百年。当年那个名字里有个梅字的人,那段只能在最冷的日子里最温暖的心事,虽不言,却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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