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窝棚
在坝子的北边,极远处是一座雪山。雪山脚下的土地并不丰饶,甚至称得上是贫瘠。也正是这种贫瘠迫使人们把更多的生存空间出让给农作物,而用以安置自己身子的房屋则尽数建在山脚,于是就在坝子边缘结成了一丛丛村落,或大或小都蜷缩在角落里。登高望去,各个村庄被土路串连,极像人体淋巴被血管勾通。只是这一丛丛一簇簇无一例外都狰狞着泛出青绿色,却好似是患了绝症一般。过午后热力把空气拧成旋风在坝子里乱窜,红土就被裹挟着摔打在房屋和道路上,这便使村庄添上了遭瘟的色彩。而人是没事儿的,他们大部分躲在牛棚或是别的地方——是个同样散发出牲口气味的窝棚。
这个窝棚有着独特的地理位置。一条能走四轮车的宽大土路贯穿坝子东西两方,把坝子东边柏油路连接过来,在西边这里岔开南北两个方向。就在这岔口有一座魁星阁,阁后有几株大柳树,高有十来丈一人怀抱粗细。人们找来椽子,一头搭在魁星阁墙上,另一头就缚在树上,顶子就铺了厚厚的稻草。这依托了神祉的处所,俨然成了乡下人躲风避雨的好去处。农闲时就被那精细的妇人占去一角,摆上油锅炸出松脆的果子。这妇人在手艺加持下,自然能够做些平日里并不轻易可得的东西来。乡人有嘴馋的,也就只能使钱来卖了。这时候窝棚也就有了不同的用处。
乡下妇人们聚集在窝棚内,一个重要任务是带孩子,另一个更重要的任务是把自己搜罗来的新闻说给别的妇人听。妇人们必会在旋风刚刮起前安置好牲口,然后拖着待遇并不比牲口优越的娃往窝棚赶去。她们有着自信——油果子可以用来打发小孩,但唯有胸膛里那一箩筐新闻才能打发别的妇人。她们各自怀揣着蓬勃和汹涌。
在窝棚内,妇人使钱换来果子塞到孩子嘴里,然后打发了去玩泥巴。自己就挑拣一块地方坐定,好用三角小眼打量周遭的人。若来得迟了,顶好的位置就只能由别个三角小眼占了去。能够方便自己观察别人,而免被众人关照的位置是难得的阵地。这边刚坐定的妇人是胸膛里有一箩筐新闻的人,对面手拿毛线球的妇人却是装着一牛车!起先妇人们努力克制,决计不肯教那蓬勃先自破裂。那预先占了地利的妇人好似窝棚的主人一般,开口说出待客的话语:“青儿她妈,今天怎的迟了?莫不是她爹拦你,怕你带娃跑掉?”说罢一众妇人就发出咯咯咯的笑声,跟老马家养的洋火鸡叫没有分别。刚坐定的妇人重新站起来,边佝偻着陪着嘻笑,边从腰袋中捞出或是瓜籽或是花生,一把把塞在别人手里。她手上忙着,耳朵听着,脑子转着,嘴上也没闲着。瓜籽还未分出几粒,心内早已明白——那咯咯咯咯的笑分明是把自己带青儿躲娘家的旧事当笑话来消遣。立马把筛好的话语敬回去:“三嫂子,我罗三哥却是准你进城耍的。”言罢众人又发出一阵火鸡叫。三嫂子陪着笑了两声,手上却用劲儿捏了捏刚到手的瓜籽。众人都知道她早年跑进城差点被人卖进窑子,当然“差点”抑或“已经”都不重要,在座各人心里自有定论。
旋风还在乱窜,窝棚里的新闻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但妇人们终归还不尽兴,有那么一阵却生出默契来,聊到了出殡没多久的一个老人。老人寿终正寝走得安详,这样的事在乡下本算不得新闻,只能算作是发掘出更热烈新闻前的气口。但这时候,坐在角落里没怎么出声的新妇却说:老人是被毒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