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死了

“她已经死了。”奶奶当着我的面,这样说她唯一的孙女。她两眼望着我,眼中没有任何感情,两鬓的白发像干枯的枝桠,在她瘦小又干涸的脸旁显得格外的刺眼。

“她已经死了。”她又说了一遍,干瘪的嘴唇像年迈的枯木,深刻着老树的皱纹,黑黑的,深深的。

“她已经死了。”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面已经没有我以前熟悉的温暖。她看着我,就像在看一个陌生的人,在看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


我想起她曾经牵着我的手,站在门口,静静地望着满目绿油油的禾苗。禾苗在山风中一浪一浪、一波一波的随风摇摆。风一吹,像是吹动了碧波,像是吹动了无垠的海面,泛起微微的白。

那时候,她跟我说:“孙女儿,你看那麦浪!风一吹,它就一波一波的随风摇摆着,像是在跳舞呢!像是在欢迎风呢!”我紧紧地拉着她的手,她指着麦田,冲我绽放着青春又灿烂的笑容。

我还记得,她曾牵着我的手,站在花藤下。她弯着腰,微微低着头,笑吟吟地看着在花朵上休憩的蝴蝶。她跟我说:“孙女儿,你看,这蝴蝶儿扑通扑通的翅膀,多美啊!”我紧紧地拉着她的手,感受着她手里的温度,我的手慢慢沁出了汗。

我问她:“奶奶,为什么蝴蝶会喜欢花呢?”

奶奶说:“蝴蝶,是花变的呀!你看,它翅膀的颜色跟花瓣的颜色多匹配呀!”

我摇摇头,又问:“可是,它们的颜色完全不一样啊?花的颜色是流动的,蝴蝶的颜色是粉扑扑的,它们是不一样的。”

奶奶说:“即使它们是不一样的,可是它们是相似的,不管是粉扑扑的,还是流动的,它们都是一样的、可爱的颜色。”

我又问:“奶奶,那为什么它不喜欢草呢?草的颜色也很美啊,它为什么不喜欢它呢?蝴蝶为什么不停留在草叶上呢?为什么都要停留在花瓣上呢?”

奶奶说:“孩子啊,蝴蝶喜欢花,是它的天性啊!你改变不了的,一棵草再美,蝴蝶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听着,好像懂了,又好像不懂。

我还记得,我曾牵着奶奶的手,打开了菜园子的竹篱笆,走进了菜园子。奶奶她总是问我:“孙女儿,想吃什么菜啊?”我总是不理她,只看自己的。

过一会儿,奶奶自言自语地说:“孙女儿,我给你做好吃的茄子好不好啊?又圆又大的茄子,油光发亮的,看起来好像镜子一样,映射着太阳的光芒!你吃了茄子啊,就会像太阳一样,总是浑身洋溢着太阳的光芒。”

我说:“奶奶,为什么茄子它会这样油光发亮的呢?整个人都光亮光亮的。为什么辣椒也是这样呢?绿油油的,好像在表面上涂了一层阳光!就是黄瓜不一样,浑身长得疙瘩疙瘩的,皱巴巴的,没有一点阳光的样子。”

奶奶说:“孩子啊!太阳照在它们的身上,它们要自己去选择怎样来储存阳光!不是所有的温暖都能抚平感伤。就像黄瓜一样,它跟茄子同样沐浴在阳光之下,但却无法做到茄子表面的光滑,这是天生的。”

我问:“奶奶,天生的,可以改吗?它会变吗?”

奶奶说:“你是什么样的,就是什么样的,永远都没办法改变的。”

我看着奶奶在菜园中弯腰忙碌的身影,在她旁边,忽然感到莫名的哀伤:我忽然感觉到,有很多东西是我无法改变的,就像她身边正在悄然流逝的时光。


后来,我考上了县城里最好的中学。在县城里专心的读书,很少给家里人打电话,更别说给爷爷奶奶打电话了。凭借着优异的成绩,三年后,我又考上了县城里最好的高中。在高三的时候,我的大爷爷死了,我那庞大的家族,没有一个人告诉我这件事情。直到高考结束后,我才知道,那个喝酒之后总是追着我满院子奔跑的大爷爷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永远都不会再见到他了。

我无法原谅,他们把高考看得比生命还要重要。我也无法预知,在他们今后的选择中,我将会被怎样处置。

再后来,我考上了更远的学校,上了大学。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往家里打电话的次数也不见得多起来。终于,我察觉:我一直都是一个人。

只是,经常会想起,曾经被奶奶牵着手的情景。可是很少回去,也无法回去。在陌生的城市里,我的羁绊越来越多。它们就像从土地里钻出来的无数双手一样,紧紧地将我抓住,把我扣留在那片本来陌生的土地上。那片陌生的土地,随着时间的流逝,也渐渐变成了我熟悉的地方。


我曾跟奶奶说起过我的一段恋情,可在那不久之后,我失恋了,我没有告诉她我失恋的这个事实。我想让她把对我的生活的想象,都停留在美好的事物之上,只是不敢再提起,也不知该如何编织完美结局。

有时候,在我一个人的时候,在我孤独无援的时候,在我想起那片绿的时候……我都想回家,我想起了奶奶……可是我没有勇气没有给她打电话,因为我知道,即便我自己想回去,也是回不去的了。

我已经没有那么多的问题想要问这个世界了,关于茄子和花的事情、蝴蝶和波浪的事情,都已经成为了一种无法倒退的记忆——我再也回不去了。

很多时候,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没有悲伤,没有迷茫,没有思念,没有动力……像是一个人被丢在了盘古开天地之前的混沌世界,没有一丝光线从天上穿透进来,眼前一片漆黑,四周一片死寂……唯一能让我感受的到的,是自己的身体与土地接触到的那种,不舒适的摩擦力。


就这样,日子一天又一天的过去。终于有一天,我被时间推往了通向家乡的路。

远远地,我就看见奶奶——她站在门口,静静的,拄着拐杖,弯着腰,看着我来的路。我知道,她能看清我的每一个动作:我走路时,哪只脚是往前迈的,哪条手臂是往外甩的,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甚至是,我走路时哼着的歌,她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但是,我没有哼歌儿,那是之前的我。

当我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她静静地看着我,没有呼唤声,没有欢笑声,更没有像以前一样任由我冲进她的怀抱,轻轻地拍我的背,传递她的爱。她只静静地看着我,不带任何感情地盯着我。良久,我叫了一声:“奶奶!”她像是触电一样,颤抖着身子,呆呆地看着我,不带任何感情,干瘪的嘴唇间,没有任何声音,两只拄着拐杖的手,微微地颤抖着。

我向前走了一步,跟她说:“奶奶,孙女儿回来啦,我回来看您啦!”

奶奶说:“你不是我孙女儿,你不像她。我孙女儿不是这样的。”

我怔住了:“您说什么呢?我就是您的孙女儿啊!您看我的眼睛,您看我的鼻子,您看我的嘴唇,多像您儿子啊,我怎么不是您孙女儿呢?”

奶奶摇着头,不让我靠近,她说:“你不是我孙女儿,你没有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头有光,那是纯净的光!她的眼睛,能收集阳光!她的眼睛是黑色的,带着光亮!你的眼睛不是,你的眼睛里面没有光,没有色彩,你不是她。”

我笑着说:“奶奶,谁的眼睛会没有颜色呀!您这是多少年没见我了?孩子都是会长大、会变的呀!”

奶奶说:“你不是她,孩子再怎么长,她也不会改变自己的样子。她本来是什么,就会是什么,你不是她。”

我说:“奶奶!我还是以前的我呀!您可别不认我呀!”

奶奶说:“不,你不是她,她不是这样的,她的眼睛里有光。”

“她已经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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