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林小茹五岁那年,第一次看见父亲打母亲。
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夜,她被一阵刺耳的破碎声惊醒。
光着脚丫跑到客厅,看见父亲林国栋像头发怒的狮子,抓着母亲张秀兰的头发往茶几上撞。
母亲的眼角裂开一道口子,鲜血顺着她雪白的脸颊流下来,滴在印着牡丹花的瓷砖上。
“小茹回屋去!”父亲发现她时,眼睛里还残留着骇人的红光。
她吓得尿了裤子,却不敢哭出声,只能死死抱住她的布娃娃躲进衣柜。
那晚之后,她的布娃娃总是莫名其妙出现在垃圾桶里,她知道是父亲扔的,因为它的裙子上沾了母亲的血。
这样的场景在她童年不断重演。
2
父亲是镇中学的数学老师,戴着金丝眼镜时斯文儒雅,可只要喝了酒,就会变成另一个人。
母亲总在深夜带着一身淤青钻进她的被窝,她身上有跌打药酒的味道,混着廉价雪花膏的香气。
“妈妈,你们为什么不离婚?”十岁那年,她终于问出这个盘旋已久的问题。
母亲正在往手腕上涂药膏,闻言手抖了一下,紫药水晕开像朵丑陋的花。
“小孩子懂什么。”母亲用力拧上药瓶,“要不是为了你...”这句话成为她童年的魔咒。
她的书包里常年备着创可贴和纱布,数学考满分时反而更害怕回家——父亲会喝更多酒庆祝,而母亲会叫得更凄惨。
3
十五岁那年春天,她在隔壁阿姨家见到一位英俊男子。
他穿着蓝白格子衬衫,白皙帅气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仿佛是画里的美男子。
她恍惚地对上那双含笑的眼睛,心想这男孩也太帅了吧!
“小茹,他是我弟弟刘俊,前段时间骑摩托车时脚被摔伤了,我把他接过来在我家静养一段时间。”
原来是阿姨的弟弟,经过了解,小茹了解到刘俊大他13岁,原本在一家国营公司上班,前段时间脚摔伤后,恰巧他们公司裁员缩减规模,刘俊便接受了公司的补偿,离开公司。
现处于休养待业状态。
小茹却莫名地有些欣喜。
4
那天后,原本放学害怕回家的她,却一反常态以800米速度跑回家,只为早点见到刘俊。
刘俊像一束阳光,总能赶走她心里的阴霾,把她逗笑。
有一天她被同学骂“家暴养的变态”,蹲在墙角哭得喘不上气,他递来一包纸巾,手指有淡淡的烟草味。
“你爸是个混蛋。”他说这话时,阳光正好掠过他凸起的喉结。
那一刻,她听见心里有什么东西“咔嚓”裂开了。
刘俊脚伤好后,会带她去游戏厅,给她买草莓味的棒冰,他的摩托车后座是她唯一能安心入睡的地方。
5
父亲发现情书那天,她正在厨房煮面条。
他突然踹门进来,手里攥着那叠印着爱心贴纸的信纸。
她永远记得他当时的表情,就像看见蟑螂爬进他的教案里。
“贱骨头!”父亲一巴掌把她扇倒在地,滚烫的面汤泼在腿上,她却感觉不到疼。他拖着她往村口走时,母亲只是害怕地站在阳台上看着,手里还抓着没削完的土豆。
槐树下聚集的人越来越多。
父亲用麻绳把她绑在磨盘上,当众朗读那些幼稚的情话。
刘俊送她的塑料发卡被摔得粉碎,皮带抽在后背时那钻心的疼痛让她灵魂出窍,她听见王婶说:“老林家闺女这么小就会勾引男人,啧啧,真是有其...”
没听完王婶的话,她便昏了过去。
6
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柴房,月光透过缝隙照在结痂的伤口上,像一条条发光的蜈蚣。
三天后,刘俊用摩托车接走了她,行李箱里只装着母亲偷偷塞的五百块钱。
私奔的生活很快露出狰狞面目。
游手好闲的刘俊,肩不能挑,背不能扛,根本无法养活自己。
刘俊沉迷老虎机,输钱后就砸酒瓶。
捉襟见肘时,甚至怂恿她去娱乐场所上班。
有次他把她推下楼梯,导致她右耳鼓膜穿孔。
在诊所包扎时,医生欲言又止的眼神让她想起母亲。
那天她拿走刘俊钱包里最后两百块,坐上了去省城的大巴。
7
二十三岁那年,她在服装厂认识了李安。
他帮她修好总是卡线的缝纫机,递工具时特意把尖锐那头朝向他自己。
婚礼前夜,她梦见父亲把请柬撕得粉碎,醒来发现枕头湿了一大片。
儿子出生那天,她盯着婴儿床发了很久的呆。那么小的人儿,怎么能装得下这么多期待与恐惧?
当护士把哇哇大哭的宝宝放在她胸口时,她突然想起母亲说过,她出生时父亲在产房外哭得像孩子。
8
儿子满月时,多年未联系的姑姑来看她。
她盯着宝宝酷似父亲的眉眼,突然说:“你妈当年和供销社主任的事,全镇都知道。”
原来母亲那些深夜未归,那些神秘的电话,那些父亲突然爆发的怒火,都有了解释。
“你爸打人是不对,”姑姑临走前叹气,“但他每次打完你妈,都非常痛苦。”
“当年反对你和刘俊,一是你还未成年让他深感痛心,二是看出刘俊混混本质,认为不是良配。你不知道你走后,你爸有多担心多后悔,到处找你……”
9
儿子三岁生日那天,李安悄悄联系了父亲。
视频接通瞬间,她差点没认出屏幕里佝偻的老人。
曾经能单手抡起她的父亲,现在需要扶着桌沿才能站稳。
他身后的墙上,挂着她小学得的奥数奖状,塑封边缘已经发黄。
“外公!”儿子举着玩具车扑向屏幕。
父亲手忙脚乱去扶老花镜,碰倒了旁边的药瓶。她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药片滚满桌子。
突然发现记忆里凶神恶煞的巨人,原来只是个被糖尿病折磨的瘦老头。
10
今年清明,她们带着儿子回了趟老家。
母亲坟前杂草丛生,父亲蹲着拔草时,后颈露出大片老年斑。
她递矿泉水给他,他下意识缩了下脖子——这个曾让她们全家发抖的男人,现在居然在害怕她。
“爸。”她听见自己声音在抖,“我带您外孙来看妈了。”父亲肩膀猛地一颤,手里的杂草撒了一地。
11
山风吹过坟茔,带来远处油菜花的香气。
儿子蹦跳着去追蝴蝶,笑声惊起一群麻雀。
父亲终于转过身,浑浊的眼睛里映出她烫伤的左手——那是十五岁那年,被他绑在村口时留下的疤。
下山时,父亲坚持要抱外孙。
看着他蹒跚的背影,她突然明白,原来恨与爱一样,都会随着时间改变形状。
就像母亲坟前那株歪脖子松,再扭曲的枝干,也会在年轮里藏着自己的故事。